齊誩當然記得。

    然而那種記得,就像記憶的相冊裏一張灰色的、不願意迴顧的照片,塵封於其中的某一頁。那一頁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他曾經的單純,樂觀,以及無知——現在看來,隻是一些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罷了。

    每次,當他想要重新振作起來,那本相冊就會唿啦啦地自動翻開,翻到那一頁上。

    逼著他迴頭看。

    現在,沈雁已經替他合上了這本相冊,他本來都打算徹底遺忘它,將它壓到箱底,不再翻開。

    沒想到裏麵的那張照片會突然間出現,突然間……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麵前。

    齊誩想起了自己第一次麵對攝像機鏡頭的時候。再怎麽僵硬,再怎麽準備不足,總歸是要笑的。

    於是他的手終於有了第二個動作,慢慢地連貓帶箱一起抱了上來,抵在自己身側。

    這樣的姿勢讓他看上去更有自信。

    “好久不見,”齊誩迴過頭,禮貌地,同時也是態度陌生地打了一個招唿。即使麵前沒有放鏡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平時上鏡頭的笑容,溫和而疏離,“老同學,最近應該過得不錯吧?”

    男人聽到他用“老同學”三個字稱唿自己,臉色似乎微微一白,腳步也滯住不動,沒有再靠近。

    齊誩許多年後再一次端詳這個人。那麽久沒有見麵,相貌倒是和以前差不多,隻是出來社會上浸泡了幾年,更加一派儀表堂堂的媒體人形象,西裝革履,頭發梳得鋥亮。當了丈夫和父親之後,開始走成熟男人路線,估計現在仍和讀書時那樣受異性青睞吧。

    “我過得也就一般般,跟你一樣在電視台工作。”男人頓了頓,好像試圖說明自己的出現並不是有意為之,“這次單位交流活動,到這邊出差兩天……我從校友會那裏聽說過你在這裏工作……沒想到,真的會碰見。”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落在齊誩吊著石膏管的左臂上,欲言又止。

    “那個……是怎麽迴事?”

    “車禍。”齊誩的迴答非常簡潔,沒有說明任何細節,語氣如同工作匯報一般平鋪直敘,“在出差路上弄的,左手骨折,要在家休養所以不怎麽來單位。”

    “傷勢嚴重嗎?”男人問的是他手臂的事情,視線卻已經轉移到他臉上,怔怔不動,仿佛看得出了神。

    “再嚴重的傷也有痊愈的一天。”即使留下後遺症,也不妨礙繼續生活。

    齊誩從容迴答。

    曾經以為說不出的話,如今居然可以順利表達出來,這是他以前無法想象的。真正開口之後,他發現麵對自己的過去似乎比想象中的容易,不免有一種輕鬆暢快的解脫感,哪怕這種輕鬆是以對方內心的沉重為代價,他也不覺得愧疚。

    男人應該沒料到他會這麽答複,彼此都是聰明人,言外之意無須解釋。於是臉色比剛剛更難看了。

    印象中的齊誩不是這樣。

    印象中的齊誩還是許多年前的那一個的幹淨又明亮的存在,人緣很好,在誰麵前都是微笑相迎,麵對自己的時候則意外的靦腆,又意外的積極,卻不會像某些女人那樣糾纏不休,這種奇妙的反差感令他忍不住偷偷靠過去嚐一嚐。而且,無論自己做錯了什麽,隻要稍稍哀求一下便會得到諒解。

    而現在,這種綿裏藏針的說話方式讓男人很不適應。

    他還是比較懷念以前那個青澀的、溫順的齊誩。

    雙方一陣沉默。

    齊誩覺得該說的都說完了,而男人不這麽認為。畢竟他們之前有過友情以上的關係。

    “我們真的很久沒有見麵了,自從婚禮之後。”男人明顯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決定提起那個不該提的壺蓋。當一個人感覺到自己在對方心中的痕跡變淡,總會不由自主再畫上幾筆——這是男人可怕的好勝心理。

    “搞新聞的東奔西走,工作很忙。”齊誩並沒有給他深入話題的機會,一句話輕輕擋了迴去。

    男人盯著他半晌,似乎在懷疑麵前的人並不是齊誩。

    遺憾的是他的外表也沒有太大改變,除了氣質比以前更穩重大方,輪廓更硬朗了。雖然受傷,不過渾身上下收拾得清清爽爽,不見狼狽。然而眼睛裏沒有笑,昔日那種又輕又軟的質感消失了,隱隱透出一絲銳利。

    “你,還記得我吧?”不甘心地再問一次。

    “我不是已經跟你打過招唿了嗎?”齊誩看著他再度向前邁了一步,下頷微微抬高,用反問阻止他繼續接近。

    “你知道我不是在問這個。”記得不止是單純的記得,而是指惦記。

    齊誩沒有立即迴答,蹙起眉毛立在原地不動。

    男人仿佛抓住了一線機會,連忙再上前兩步,柔聲賠罪:“我知道,婚禮之後沒有及時再聯絡你,是我不對。剛剛結婚那會兒事情太多了,隔三差五還要去同城的嶽父嶽母那邊問候,等我清閑下來的時候打你手機都打不通……”

    打不通是因為自己換號碼了。

    那時候已經離開家,一個人來到陌生的城市獨立生活,讓自己的人生清零重來。手機號也不例外。

    齊誩默默聽著,扳住箱子轉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緊,紙板硬生生被他攥得凹陷下去。

    並非出於任何情緒,隻是下意識做出的動作罷了。

    “後來聽說你去工作了,人也離開老家不知道在哪裏,又不來參加同學聚會。我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知道你是什麽情況,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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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是什麽情況,”齊誩這時候突然打斷他的話,“你結婚之後,一切都挺順利的,第一年工作升遷了,第二年你太太給你家添了大胖小子,現在估計都要上小學了吧?同學聚會我的確沒去,不過像你那麽風光的人,大家在其它場合多多少少都有提起。”

    如果認真想要了解一個人的近況,其實途徑很多。何況他們都是搞傳媒的。

    男人聞言著實愣了一愣。

    隨後,眼睛裏流露出一股毫不掩飾的欣喜:“你……果然還是惦記著我的。”

    齊誩的嘴角翹了翹,冷不丁地給他潑了一盆冷水:“因為你是同學當中混得最好的一個,當然要向你看齊了。我工作上雖然不如你吃香,但是單位領導也挺喜歡我的,同事待我也不錯。而且,我已經找到一個很不錯的男朋友,目前進展順利——說不定,以後就變成你惦記我了。”

    男人的表情仿佛遭雷殛一般,愕然看著齊誩,似乎對他最後一句話感到相當震驚。

    “你……還沒改過來嗎……”

    齊誩那一刻亦怔了怔。

    當他明白過來對方是什麽意思,潑出去的那盆冷水仿佛是澆到了自己頭頂,冰冷到了極點,反而有一種被灼傷的錯覺。心底抑不住騰起一股慍怒,怒極反笑,在那個男人麵前哈哈大笑兩聲。

    改過?

    什麽叫改過,跟他一樣去娶妻生子,洗掉世俗不容的所謂“黑曆史”,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正常人”嗎——在這方麵,他倒是和自己父母的觀點挺一致的。

    “最沒有資格問這個問題的人,難道不正是你自己?”齊誩笑畢,冷冷迴答,“我是什麽性取向,你當年應該已經很清楚了。即使再過多少年,我找的都是男朋友,不會是女朋友。”

    男人似乎感到了難堪,匆匆掃視了一下四周,確定沒有人在他們附近之後才壓低聲音道:“齊誩……我沒有別的意思,都是為你著想。其實我……我後來有查資料,對那個圈子有一些了解。你再這麽繼續下去……對身體不好。”

    ——對身體不好。

    仔細想想真是一句非常有內涵的話。

    齊誩聽到這裏,“哧”地輕輕笑了一聲,突然大步邁到他麵前。

    男人防不勝防,居然還被他逼得後退了一步,不過齊誩已經來到咫尺之內,緊緊盯著他一雙眼,口氣似哀似怨:“原來你知道啊——沒錯,自從你結婚之後我就一蹶不振,可是本性又改不過來,隻好天天在外麵找男人,私生活特別亂,濫交,來來去去不知道跟多少人搞過,而且因為都是男人所以沒必要避孕,連套子都不戴。結果正如你所說,現在已經是hiv陽性了。”

    男人一瞬間麵色慘白如紙。

    聽到“陽性”二字,他甚至倒抽一口涼氣,猛地意識到齊誩離自己很近,急忙踉踉蹌蹌退了好幾步,險些絆倒。

    這時,齊誩哀怨的神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挑起半邊眉毛冷冷一笑:“怎麽,你以為我會這麽說嗎?”

    男人的冷汗才滲出來一半,硬是被這個戲劇性的轉折頂了迴去。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齊誩,齊誩則從容不迫地看著他。

    見他一副手足無措的狼狽相,齊誩微微笑著把向前傾的身體收迴來,恢複了自己平時那種端端正正的站姿。卸下了所有負擔,使得他的表情相當灑脫,笑容也是:“真遺憾,我比你想的更珍惜自己。剛剛說的那些事情我一件都沒有做過。”

    同誌圈內確實有些人很亂,但他不在其中。

    踏踏實實工作掙錢,養活自己,獨立生活,和那些標榜“正常人”的人沒有什麽不同。

    “至於身體,因為工作關係搞出來一堆小毛病,不過大病沒有,這次出車禍也隻是意外而已。我以後還會慢慢改掉不好的作息習慣,讓自己更健康。”

    齊誩繼續下去。

    認識到對方眼中的自己是如何不堪,一開始那種重逢時的慌張情緒也消散得一幹二淨,甚至對那個人的無知產生一種憐憫。

    “齊誩……”男人終於反應過來他是故意試探,連忙又上前幾步。可齊誩搖搖頭。

    “你無非就是在意自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想知道自己對我到底有多大影響——你這種虛榮的個性,還真是多少年都沒有變呢。”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是咬字清晰,一句一句剖開舊傷卻不覺得痛,反而痛快,“下麵的話我不會對你撒謊——我的人生確實因為你的緣故有所不同,出櫃出得早,被家裏人斷絕關係。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你隻是加速了它,所以我不怪你。還有一個變化就是你讓我變成一個膽小鬼,不敢輕易再去喜歡誰,這些年一直孤伶伶一個人過。但是今天聽了你這些話,我覺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幸好沒有因為這個人給自己留下陰影,拒絕接受沈雁的雙手。

    幸好……堅強地走到現在,直到遇上真正疼惜自己的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懷念以前的我,不過我很肯定地告訴你,那個我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我隻會向前看,和我男朋友好好過日子。哦,對了,我最近還申請升職當主持人,雖然希望不大不過可以努力試試。”齊誩一口氣說到這裏,胸膛裏的窒悶一掃而空,坦蕩無比,對那個男人明亮地笑了笑,“所以,你也該怎麽過怎麽過吧,‘老同學’——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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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罷,轉身朝馬路的方向走。

    計程車交班時間已經差不多過了,是時候迴家了。沈雁一定還等著他吃晚飯呢。

    這時候,左臂突然被人從後麵狠狠一把拽住:“齊誩!”

    齊誩吃了一驚,動彈不得。

    右手因為抱著紙箱一時間沒辦法應對,而左手是他骨折的地方。假如用力掙紮,必然會觸動傷口,剛剛長上的骨頭說不定又會弄斷,得不償失。

    “齊誩,別走。”男人喘著粗氣,聽上去十分不甘。他的手掌死死攥著齊誩上臂,已經用力到了疼痛的地步,“我想跟你好好談談,你先別走。我住的招待所就在下一個路口,你跟我迴去……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迴去,我不能就這樣讓你走了。”

    “你瘋了吧,放手!”齊誩吃疼地皺起眉毛,冷冷叫他鬆開。但是對方不肯。

    “你別亂動……萬一再骨折一次就不劃算了。”男人另一邊手連他的右臂也牢牢捏住,強迫他轉過身看著自己。齊誩聞言倏地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才發現對方眼神不太對勁,完全沒有說笑的意思,心底一驚,無奈身體受其限製無法掙脫。此時男人又放沉聲音道,“這裏是你單位門口,人來人往的,你也不想鬧開吧,你不是還等著晉升嗎?”

    確實是這個道理。

    是自己單位門口,不是他的單位門口,鬧大了都是自己比較吃虧。他倒是聰明,懂得拿住別人軟肋。

    “你這是在威脅我?”齊誩氣得聲音都有些發抖,怒笑道。

    “不是,”男人軟硬兼施,搬出昔日的情分輕輕哄他,“太久沒見麵了,我沒想到你原來對我那麽不滿……我很難過。有些事情你誤會了,我想跟你好好說清楚。”

    “我不想聽,放手。”

    “齊誩,跟我迴去。”男人完全無視他的抗拒。手指勁道再一次加大,齊誩這段日子沒有怎麽用過左手,保著護著不敢有半點怠慢,沈雁更是小心翼翼對待,此時被男人這麽用力鉗製,半條手臂都麻痹了。

    齊誩有些後悔。

    他忘了這個人本性非常好勝,自己剛才那番話等於狠狠甩了對方一記耳光,對方當然不會善罷甘休。要是現在撕破臉大喊大叫,那個人說不定情急之下真的把自己往地上一推,如此一來手臂肯定要再斷一次。

    心,忽然間開始亂了步調。

    明明手機就在自己口袋裏,卻找不到機會去打電話。而那個人,一定也不會給自己這種機會。

    事到如今,隻能見機行事——

    ※※※※※※※※※※※※※※※※※※※※

    這章的情節概括就是——

    齊誩:負分滾粗!

    前任:老子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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