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淳這一日起得晚了些,昨夜夢到了他的亡母,因而睡得格外香甜。今早出門照常探望楊臻,結果發現屋中隻有一個楊青在收拾床鋪。他盤問出兩重門後,便遠遠地看到了前院裏倚著樹出神的楊臻。


    疾步而去,走近了才發現他嘴裏正過分用力地咀嚼著什麽,那副費力的樣子就好像是在嚼鹿皮牛筋一般。


    “吃什麽呢?”穆淳問。


    “好吃的。”楊臻邊嚼邊說。


    “好吃?”穆淳皺眉,“你這副樣子可不像是好吃。”


    楊臻從懷兜裏掏出小陶罐亮給穆淳看,穆淳好奇之下接過罐子拔開蓋看了看,裏頭還裹著一層油紙,由此好奇更盛,他撥開油紙尚未看清裏麵是什麽,卻先聞到了一股混雜著土腥魚腥血腥的煙油子味,令他不禁抬手掩鼻。他問:“這是藥?”


    “嗯。”楊臻收迴陶罐並又從裏頭拿出一顆黑丸子塞進了嘴裏。


    穆淳看他嚼藥的樣子,不由得吞了下口水,片刻沉默後轉而道:“你出來也不多穿點,著涼再生病可怎麽辦?”


    “穿多了走不動。”楊臻答。


    穆淳總不放心,解下自己的大氅便要往他身上罩,他卻扶著樹躲了一下道:“別,沉。”


    句句有迴應,實在難得得緊,穆淳的心情忽然好了許多,不經意間便有了笑意。他攏了攏大氅抱在身前問:“腿還疼嗎?”之前他旁觀過幾迴,林半夏他們攙著楊臻艱難地站起來,幾乎不能成行,僅是站一會,便能疼得楊臻滿頭是汗,如今看來似乎是好多了。


    “疼。”楊臻迴答得十分幹脆。


    穆淳的笑意染上了許多愁容,癱軟著目光看著他,久久不能再說一句。


    “先生。”方爾玉快步而來,為楊臻遞上來一枚酒壺一樣的東西。


    壺塞一開,穆淳便知那裏麵裝的不是酒,那麽重的藥味,連他都已經聞習慣了。


    在方爾玉和穆淳的注視下,楊臻利索地將其飲盡,可又被濃稠的湯藥嗆得直咳嗽。


    “去拿水。”穆淳吩咐。


    方爾玉頗為介意地與穆淳對視了兩個來迴,調頭跑迴後院取水。


    穆淳還是把大氅罩在了楊臻身上。在並不溫暖的日頭底下,楊臻咳嗽的樣子看上去實在過於單薄,著實令人心疼。穆淳替他撫背順氣緩解咳意,稍有緩解時方爾玉還未迴,到市上采買藥材的林半夏和季菱一行人卻迴來了。


    季菱的臉紅撲撲的,眼睛裏也有些晶瑩,其他人麵色也不大安樂,似是碰上了事。


    楊臻難免擔心,離開樹幹跌跌撞撞地往前迎了幾步,穆淳緊張得不行,扶著他小心翼翼地勉強前行。


    “方才碰上找事的了,”鴻踏雪惱火未消,“那幾個家夥上來就為難季菱,賴著她非要問什麽山海閣的事。”


    “他們怎麽會知道山海閣的人在這裏?”林半夏攬著季菱發問。


    “是穆璉幹的?”穆淳幾乎是立刻明白了個中緣由。


    “這……”鴻踏雪不太敢接這個話,“咱就不知道了。”


    方爾玉帶著壺水趕迴來,一群人在前院的廊亭坐下來。容季菱喝了兩杯水後,楊臻才問:“問道師的事,老閣主提過麽?”


    如今蘇老閣主不可能親自出山重操舊業,蘇緯不在了,蘇欣剛斷奶,似乎已經沒有別人了。


    “爺爺他是有那個意思,可……”季菱低頭,“我不行。”


    “為何不行?”楊臻問。


    季菱欲言又止,有話卻不好意思說出來。從前有蘇緯給她講故事聽還好,但如今讓她自己動手去發掘故事卻是兩碼事。


    “那些滋事之人呢?”楊臻又問。


    “攆走了唄,還容他們撒野?”鴻踏雪道。


    楊臻裹了裹大氅把自己藏得更嚴實了一些:“這可不是山海閣的待客之道。”


    “什麽意思?”蘇途安聽出了一絲意見,“還要我們把山海閣開到這裏不成?”


    “有何不可呢?”楊臻捧著杯子暖手道。


    眾人皆覺困惑。


    穆淳問:“你想幹什麽?”


    楊臻抻著脖子歪頭朝旁邊的穆淳側了側,引得穆淳配合著朝他這邊湊了湊,而後穆淳便聽到了楊臻隻說給他的話:“我想搞事。”


    穆淳愣住了,他似乎聽見楊臻笑了一聲,驅使著目光看過去時卻一無所獲。


    “哈?你們在說什麽?”鴻踏雪瞧著他倆的樣子便有些抑製不住湊過去聽一耳朵的衝動。


    楊臻抬胳膊被身旁的人攙扶著站起來道:“再有人奔著山海問道師的名頭來找麻煩,就讓他們找我便是,我應該多少能給他們解解惑。”


    蘇途安目送楊臻被穆淳攙走,季菱、林半夏等人也陸續跟上去。他心中五味雜陳,他也是山海閣的人,當然不願意看到問道師之名就此沒落,有些事或許他嘴上不願意承認但卻心知肚明,真是問道師的話,楊臻甚至可能比蘇緯更強,可他同樣不願意山海問道師再被江湖消磨折損。光是他知道的,從老閣主開始,蘇緯的父親蘇弈和兄長蘇經,再加上蘇緯,哪個有好結果,到頭來老閣主武功盡失下肢失能竟然還是最好的結果?如今楊臻的情狀又能比蘇家三代人好到哪裏去,事到如此還要以身飼虎?


    穆璉平白又被氣到了一迴。他隻知給楊臻上金箍,催楊臻有些緊迫盡快辦事,卻總猜不到楊臻何時會給他來一遭意外。


    這一日重振心情正要去楊臻再催一催,結果卻被場院裏門庭若市的景象給嚇了一跳。


    “這是怎麽迴事?”穆璉起了些怒火,他一個千尊萬貴的侯爺在這座莊子裏住了多日,這裏早就成了他的地盤,怎麽容得下這麽多流裏流氣的鄉野村夫在此群聚。


    “似乎是裏頭那位在支攤算卦呢。”青衣答。


    穆璉愈發不樂意:“什麽叫似乎?”又是模棱兩可又是支攤算卦,什麽亂七八糟的……


    “屬下也搞不清楚,連房千總的人都過去湊熱鬧了,一時半刻間……屬下一人也摸不清楚。”青衣欠身。上次在黃州他的兄弟黛衣雖然被救了迴來,但當時人傷得太重至今未好,京中來的那群兵丁若不濟事,穆璉身邊便隻有他一人可用了。


    穆璉攢著滿腹不快風風火火地穿越人海,臨到近處偏又無法再擠進去。


    “侯爺到!”青衣揚聲清場。


    堵在堂口的那些模樣各異的江湖人士陡然靜下來,紛紛迴頭看向了那主仆倆。僅是幾人稍有鬆動,似是要給他們讓開道路,可眼看其他人不為所動,那幾人便也穩住了態度。


    穆璉一向端莊清逸的老臉再也裝不下去,陰翳黑臭的麵色令青衣看得直哆嗦,正當青衣惶恐主子要大發雷霆之際,穆淳撥開人群從堂中出來時迎麵碰上了穆璉。


    “這裏是什麽情況?”穆璉暫時壓住火氣問。


    穆淳反倒擺出一臉問責模樣:“是你把山海閣人在荊州的消息散出去的?”


    “怎麽了?”穆璉看著他。


    穆淳動了動嘴角:“這些人都是奔著問道師名頭來的人,但山海閣今非昔比,隻能由他頂著。”


    “這麽說來,”穆璉有些被氣笑了,“還是為父的錯了?”


    穆淳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扭頭便要走。穆璉伸手拉著他道:“你還要幫著他糊弄為父?”


    “侯爺,”穆淳一句話讓穆璉的心涼了半截,“你以為這是什麽朝堂上的勾心鬥角嗎?還是你覺得他們就隻配束手就擒引頸待戮?”


    “你什麽意思?”穆璉當真有些壓不住怒火了。


    穆淳錯肩別開他,抬手拍了拍穆璉的肩道:“迴頭看看,你的後路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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