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之後,小黑鴉飛越了聚劍山莊的高門樓,楊臻看到獨腳烏鴉之後不過半盞茶的工夫,烏顯煬便衝進了他的院子。


    “怎麽了?”楊臻看著站在院門內側唿唿喘粗氣的烏顯煬,那副樣子像是緊張又像是慌亂,亦或者都不像,但那卻實實在在是一副大事不妙的樣子。


    “他……”烏顯煬胸膛裏咚咚作響。


    “抓到溫涼了?”楊臻問。


    “不是……你的那個朋友……”烏顯煬抬手指了指身後院外,“出事了……”


    楊臻愣了愣,乍然之下,一股窒息的刺麻從腳下衝上來搞得他渾身盜汗。


    “誰啊?”周從燕亦是茫然。


    烏顯煬好不容易把氣喘勻,看到楊臻的反應又不禁哽咽:“我……把他帶迴來了。”


    楊臻撇下茶杯跑出去,身後有人喊他,他壓根顧不上。他隱約感覺到發生了什麽,但怎麽可能呢?他急切地跑過去隻為否定自己的猜測。


    山莊前端的場院裏已經圍了好幾層人,楊臻不顧禮數地扒拉開人群,梗著脖子隻想往前走。直到穿過層層圈圍之後他才看到那裏停放的四輛木板托車,四輛木板車上各橫陳著一個遍體鱗傷的人,楊臻隻認識其中兩人。一個是嚴騖飛,另一個是嵬名峴。


    看清嵬名峴的臉後楊臻像是被釘到地裏的一根木樁子一樣,一時間根本動彈不得。旁邊有人朝他遞過來了什麽,可他動不了,也看不見,毫無反應。


    周從燕追過來的時候隻一眼便清淚直流。木板車上的嵬名峴身上傷口並不多,但有幾道卻像是直接割在了她身上一樣,尤其是心口的外翻的衣衫下那道立刃劍傷。嵬名峴從來都是一身黑,除了臉麵和手以外周從燕並未在他身上其他位置看到血跡,但他胸膛上深色的汙漬足夠讓周從燕無法騙過自己。


    她無聲地把淚抹掉站到了楊臻身邊。


    “小梅兄?”錢津達又喚了一遍,並把手中的藏鋒又往前遞了遞。


    周從燕久不見楊臻有動作,哽著嗓子接下了藏鋒問:“怎麽會這樣?”


    “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不行了。”烏顯煬從人群主動給他騰出來的大道過來說,“似乎是他和另外三個人發生衝突,最後兩敗俱傷誰也沒能活下來。”


    周從燕管不住自己的淚,咬牙又抹掉一把,看向楊臻之時卻更害怕了。楊臻自從站到載著嵬名峴的木板車邊之後就一直低著頭盯著嵬名峴的臉看,他比誰都清楚那已然不是一張活人的臉。隻是他這副一動不動的樣子實在讓周從燕擔心又害怕。


    錢津達盯著楊臻說:“具體實情如何錢某會再派人細查的,至於這一趟去黃州沒能抓住溫涼,小梅兄你有何打算?”


    楊臻仍無法給他任何反應。


    錢津達眯細了眼又往前湊了湊想再跟他說點什麽。周從燕輕輕挽起楊臻僵硬的胳膊,依舊得體地對錢津達說:“逝者為大,錢莊主還是先安排一些這些人的後事吧。”


    “這是自然,隻是劍魁……”錢津達仍期待楊臻的反應。


    周從燕手上使勁攥著楊臻的手,同時也是在支撐著他。她說:“我們負責。”說罷,她朝圈外的薛執戟和肖代篆使了個眼色命他們二人推走了載著嵬名峴的木板車。


    木板車被推出楊臻的視線,楊臻的目光卻沒有追著木板車而去,他仍杵在原地沒有任何動跡。


    周從燕少有拉不動勸不聽楊臻的時候,何況旁邊還有個錢津達催著趕著觀察楊臻的窘態。


    “錢莊主。”勾佩隔著人圍高聲道,“侯爺傳召。”


    錢津達抖擻精神,應著趕緊跟了上去。


    周從燕追了兩眼目光過去之時,隱約看見場院角落裏站著半邊穆淳的身影。她又接連輕聲喚了楊臻許久,總算是能拉動他把他帶迴了院子。


    到院外之時,隔著不遠又看到了板車上的人。原本要靠周從燕拉著才能走的楊臻突然拉不住了,徑自恍恍惚惚地過道穿門來到了板車前。


    院裏方爾玉、宿離和徐樞正準備物什為嵬名峴收斂一番,眼見楊臻迴來便都先退到了一邊。楊臻在他們的注視中垂手想把嵬名峴嘴角的血痕抹淨,奈何血跡已幹難以擦除。方爾玉往前稍了兩步遞過來一塊沾了水的帕子,楊臻失魂落魄地接了帕子在嵬名峴的臉上擦了一下,暈開血色之時,他突然脫力坐在了地上。


    一家人被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看顧他是否有恙,才發現楊臻是攀著板車趴在嵬名峴肩上哭。


    誰都沒見過楊臻哭的樣子,何況是這般無聲的痛哭。周從燕讓人把門掩上,默默在楊臻身後蹲下來擁著他,唯有如此她才因為能清晰地感受到楊臻的顫抖而深切地體會到他的痛苦。也隻因感同身受才能將心比心,她深知此刻說什麽都沒任何意義,所以隻能這樣安安靜靜地陪著他。


    錢津達匆忙趕過來的時候已經入夜。堂屋被安置成了靈堂,老遠看著便覺得涼颼颼的。不過錢津達也沒能進去,剛進院子便被周從燕和宿離攔住,亡靈將歇入夜不便,這樣的逐客令錢津達有多少巧舌都駁不了麵,隻得悻悻退了出去。


    來往一趟僅僅看見了一道坐著的背影罷了。


    他甚是不爽快,白日裏去見穆璉就喝了一肚子涼風。明明是說穆璉要見他,可他興意滿滿地趕過去之後院裏的人卻告訴他穆璉已經外出此刻並不在院中。他心裏期待,索性在院裏坐下來等著,好不容易等到黃昏把穆璉盼迴來,沒說上一句完整的話穆璉便被穆淳一句話叫走了,這廂哪裏還有他張嘴說話的去處。


    整日過得都不如願,錢津達難免火氣大。可氣的是,再大的火氣都沒法衝著這座院子裏的人發。他甩袖離去之後,薛執戟上去把門闔嚴橫上門閂,轉身等候周從燕的安排。周從燕能有什麽安排,不忍心看楊臻一眼,又不舍得少看他一眼。麵對著靈堂之時她不自覺間便是滿臉愁容,她自己意識不到,但薛執戟他們都看在眼裏。


    雖說親眷守靈常素禁食,但宿離方爾玉還有徐樞和烏顯煬都試著給楊臻送過飯食,無奈楊臻就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不肯搭理任何人。


    “你看他這個樣子……”宿離在周從燕跟前急得團團轉,關心則亂的樣子倒像是比周從燕先一步愁瘋了似的,“他心脈有傷,哪裏經得起……”


    周從燕也是心力交瘁,送走錢津達還得顧著安慰院裏這幫子男人。她按下仍想給楊臻送飯的徐樞說:“算了,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他有分寸的。”


    “什麽分寸經得住這般磋磨?”徐樞多難得找迴這種為人焦心的感覺。


    “我和小方在這守著,你們都迴去歇著吧,有事的話會告訴你們的。”周從燕說。


    人人都不願離去,但留在這裏又沒有任何助益,到底都是在一座院子裏,稍有動靜便都能知曉,他們也就知情識趣地不在這裏幹等著添亂了。


    周從燕往階上一坐,安靜地看著堂口。那裏的楊臻背朝門口麵對棺木抱著一把劍靜靜穩穩地盤腿坐在蒲團上。先前嵬名峴在舊墟丟了劍,楊臻早許下話賠他一把,前些日子給徐樞鍛臂之時他便偷閑打出了這柄劍,劍的名字他都替嵬名峴想好了,隻是一通陰差陽錯,劍終究還是沒了主人。


    靜坐之中足夠他百般後悔,若是沒讓嵬名峴去跑那一趟,沒讓嵬名峴離開他,或許此刻的嵬名峴還在他麵前舞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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