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溢大概是用盡了餘生的膽量,直要把數年來憋攢的話全都說出來。


    “不是渾話!五毒宗的人可以為我作證!”


    許重昌捧腹大笑:“你真是瘋了吧?五毒宗的人也能作證?你怕不是與何人勾結了五毒宗要來陷害我吧?你與五毒宗有關係本來就夠讓人芥蒂了,還要牽扯出他們一起偽證?”


    田溢被嚇破了膽,他因怕死而來講出真相,但若是如今講出真相卻要先死一步的話,他便後悔走這一趟了。


    “怎麽不能!”梁源說,“隗冶在安慶萬毒宴上親口承認的事你還有什麽好辯駁?”


    眾人驚詫之間,許重昌卻似有惋惜之相地看著梁源說:“怎麽,連師弟你也與五毒宗有瓜葛?既然如此梁師叔所做的惡事你真的沒有參與嗎?”


    “你——!”梁源橫生萬分緊張,這樣的汙臭潑到他身上他要如何才能洗清?


    許重昌甩袖大笑道:“你們合起夥來說是我殺了施掌門和樓師叔,我為何要這麽做?為了掌門之位?可我原本就是崆峒當代首徒,掌門之位難道需要我靠背信棄義弑尊殺長來爭取嗎?我為何要如此多行不義?”


    梁源下頜褶皺發顫,他在心中扣天發問:為什麽?為什麽有十足把握的證據卻掙不來一個真相大白?有人提醒過他,不能先一步動氣,沉住一口氣堅持到最後以免橫生枝節。這裏的人,烏顯煬、嵬名峴不能直接幫他,秋清明、蒯粟不會直接幫他,這件事隻能靠他自己。如今看來那個人所說的枝節就是許重昌的不知悔改吧?


    田溢頭頂一涼,懵然抬頭才發現是梁源哭了。臨門一腳被踹向了許重昌一側,圍觀之人的選擇也逐漸有所傾斜。梁源最後的一點硬氣控製著自己不向四周張望,不去尋找那個幫了他一路卻在終局缺席的人。臥薪嚐膽三載有餘,他大概是沒有勾踐的結果了。


    “阿彌陀佛。”圓淨閉目合掌低沉而悠遠地念了一句佛號。


    “因為掌門從一開始就不同意你做掌門!”無主之地中突然響起了一句振聾發聵的話。


    眾人紛紛循聲看去,最終鎖定了一個小臉大耳神形類猴的人。


    韓驍在眾人的注視之下站了出來。


    許重昌眼底突生一股晦暗的憤怒:“韓驍?我沒追究你師從梁師叔的事,你為何要出來胡言亂語?”


    韓驍瞪眼了眼奮聲道:“我是師父的徒弟,但我也是掌門救迴來的,我更是崆峒弟子!掌門與師父和樓師叔討論門派安排的時候我也在場,我親耳聽見掌門說你實非掌門合適的人選!”


    “住口!”許重昌暴怒。


    “掌門與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以性命對天起誓今日之言絕無半點虛處!”韓驍等這個許諾之內的轉機等了三年多,他同樣也攢下了許多剛勇,“當日劍魁前來探望掌門,我卻誤以為是他殺了掌門,為報奪恩之仇,在他身中化元散之後我又向他打出了沾有六木陰噬脈的青雲紋針,所以在樓師叔出事你說是劍魁所為之時我就已經知道事有不對之處了!”


    場中對此一片嘩然。


    許重昌如遭雷擊,他似乎突然間明白了為什麽他覺得楊臻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他。


    “你怎會有六木?”烏顯煬問。


    “我本就是五毒宗人。”韓驍大膽地說出了讓所有人都會介懷的話,“五毒宗覆滅之後我四處流亡,幸得施掌門收留我才保下了一條命。”他不在乎同門們的議論繼續說:“師父他到中都之後多番糾查最終懷疑到了你身上,可他剛動念頭就出了那一樁反被滅口的事,你倒是說說,師父他到底為何要殺你?難道他也是為了掌門之位要殺本來就不可能繼任掌門的你嗎?”韓驍紅了眼,“以師父的為人,我想他是要找你問個清楚勸你迷途知返早日收手才對!”


    梁奉一的為人直到如今才被一眾崆峒弟子迴憶起來,他們閻王臉姑婆心的梁師叔,怎麽可能提劍殺自己看著長大的門徒呢?


    梁源哭出了聲:“我爹出門之前囑咐過我,若他一去不迴我也要從崆峒消失,他明知道你可能會執迷不悟還是去了,你對得起他嗎?!”


    許重昌失了聲。施行遠不認可他這件事是他一生之痛,從前他師父邱子恆在世之時還可以為他說幾句偏袒的話,但師父棄世之後的光景……


    在長久的沉默之中,許重昌臉上的神意幾番變化,失意、悲苦、仇怨、傷情到最後的自甘就此。僅在麵上就像是走完了未盡釋然的一生,看得近遭之人也五味雜陳。中情而言,梁源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曾迴憶起過師長們對他的教導與撫育,施掌門給門人的踏實安定,梁奉一與樓繼先對門人如父似母的嗬護,甚至癡望他能迴想起來他們師兄弟曾經朝夕相處的日子。


    不過這也隻是梁源的一廂情願罷了,如果許重昌自己不說,恐怕別人永遠都不會知道他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想了些什麽。


    “我以為,”許重昌慘笑一聲,“施行遠死了,樓繼先和梁奉一也沒了之後就不會再有人不認可我了……”


    看客吸氣,這便是認罪了。


    “若要旁人認可,本該通過強大自身來爭取,你怎麽會想的是除掉所有的不認可呢?”秋清明為老友抱憾。


    “秋前輩,”許重昌笑得竟有些可憐,“說得輕巧啊!你們天賦異稟,恐怕永遠都不會明白我這樣的平庸之輩想出人頭地有多難。”


    秋清明目光隱隱飄散,從許重昌身上挪到了遠方。


    “阿彌陀佛,許施主,你處世尚淺,不知萬事萬物自有始終,這世間哪有一蹴而就之功呢。”圓淨撚著大粒的油光菩提子佛珠說。


    許重昌臉上盡是不甘,在他看來,這個老禿驢同樣不可能懂他。他們這些已經功成名就的老家夥,還有楊臻、嵬名峴那樣的人永遠都不可能體會到他的痛苦。


    “我,”秋清明沒有那些講究的自我稱謂,“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一事無成,跟著最厲害的人學最厲害的本事卻從來庸庸碌碌,後來還被人廢掉了好不容易習來的微末武功,那年我二十八歲。”


    許重昌皺眉,他第一刻的想法是秋清明在誆他,但清醒過後又好笑自己的臆想,秋清明這樣的人物真的有必要來耍他這樣一個無能無成的小輩嗎?


    “逆元問世是在那之後近二十載的事,”圓淨合掌道,“許施主,取彼土塵投於淨水乃為濁,空有琴瑟不附妙指終無聲。”


    許重昌失笑,他已經認了,不想再繼續折騰,也到老和尚該給他念咒的時候了。可惜他聽不懂。從前他神往歆羨秋清明的武學成就,遐想秋清明與鳳中天的絕世掣力,哪怕自家掌門與秋清明是故交老友,可出於敬畏的距離他也從未繞膝於施行遠跟前聽過秋清明成名之前的故事,他隻理所應當地以為傳奇之人自然一生傳奇,如今倒是跟他一起雜糅成了一片笑話。


    由於事關重大、牽扯甚廣,許重昌不能僅留給崆峒等候處置。像是一直未發一言的蒯粟,案揭之前他從楊臻那裏零零散散問來不少心理準備,但真相大白之後還是得再仔細查問一番,他自然不信僅許重昌一人會有吞掉丐幫的心思。


    而眾人離開崆峒院落之後那裏麵的事旁人就管不著了,如今的崆峒比上一屆試武大會之時的境遇難處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崆峒的將來已經挪到了那滿院的年輕人肩上。


    可惜的是,許重昌在被帶走之時並未給崆峒門人留下一字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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