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樞帶著楊臻在神兵城舊墟中竄行,直至深處一片巨大的窪地邊沿才停了下來。


    楊臻平生大概是頭一次看到能把他嚇呆的景象。


    這片窪地從前應該是個大池子,如今已經幹涸,其中橫七豎八插著許多辨不清材質的柱子杆子,粗細不一,長短不等。從遠處看時,楊臻便發現上麵掛著許多東西,像是圓木長樁子,但模模糊糊的形狀又並不規則。直到靠近了些他才發現上麵掛著的竟然都是人。


    都是倒掛著的人,就像是屠宰架上倒掛的雞鴨一樣。


    有幹有鮮,有全屍也有骷髏。每個都是一樣的形狀,腳筋被鐵絲穿絞著倒懸在柱上,兩臂自然下垂,兩腕處則被割了道口子細水長流的放血,而窪地之底的黑紅焦色便是人血幹涸而成。


    楊臻覺得嗓子下麵有東西在頂,他少時跟著林年愛見過那麽多瘟疫災荒的場麵,從未有過此時此刻的惡心感覺。


    一滴血在斜風的催促下緩緩滴落,楊臻眼睛一動,在眾多倒懸死屍中發現了方爾玉。


    “小方!”他奮力喊了兩聲,“方爾玉!”


    無所動跡,他便直接拔腿跳進了窪地裏。沒有心思品味踩在人血之上的詭異感覺,楊臻跑近之後甩手飛扇直接切斷了懸著方爾玉的鐵線。楊臻接住方爾玉托著他跪坐在被血浸透的土地之上,並指在他的頸側試探了一下,幾乎沒了脈動,但人尚未涼透,還有救,應該還有救!


    楊臻自我安慰著,立掌調起衝經然後將其盡數按進了方爾玉的心口。


    徐樞站在窪地沿外,愣愣地看著楊臻做那些無用功,也是恍惚得很。這麽多年了,他變成惡鬼在舊墟中抱守殘缺,結果卻殺到自己師兄的家裏人了?


    足足一盞茶的工夫,在楊臻的衝經毫不吝惜地傾倒之下,方爾玉頸上總算是起了些細微的搏動。


    楊臻把方爾玉搬出了窪地,經過徐樞時還被他抬手扯住,看徐樞的樣子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講,但楊臻隻用了一個“滾”字就讓他老老實實地退到了一邊。


    鴻踏雪的血已經被暫時止住,由嵬名峴看著,而嵬名峴脛骨上的傷也草草地包紮了一番。


    周從燕趕著馬車迴來時,俏臉累得通紅,瞧上去又像是剛惱過的樣子。


    她倒是雇了個趕車的小倌,不過那小倌一聽說是要來那堆鬼墟便嚷著要加錢,而且未將馬車趕到近處,老遠瞧見那片廢墟之後就把馬鞭子一扔討了酬金逃走了。她養尊處優的,哪裏會趕車,掰著馬頭好不容易來到廢墟外後又吆喝嵬名峴過來幫忙。


    他們二人一起把鴻踏雪搬上馬車後便想往裏走走,尋一尋楊臻,但卻老遠瞧見楊臻抱著個人跑了出來。


    “佟哥!”周從燕欲跑過去接他,可稍靠近了些看清他懷中人的樣子之後,她就有些站不住了。


    方爾玉看上去像是一團枯柴,青白的麵色之下還泛著一層蠟黃,嘴上起著一層風幹了的死皮,腳踝後還外翻著幹黑夾紅的筋肉,整個人看上去皮不粘肉、肉不縛骨,雖然看得出他是個人,但卻總讓周從燕覺得他不像個人了。


    她見得少,方爾玉的樣子她甚至都無法形象地描述給蘇緯。眼看著楊臻快速靠近,她扣在手心的指甲使勁掐自己的肉,用這種避無可避的刺痛讓自己勇敢又清醒地堅持著站著。


    “小方他……”周從燕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抖。


    楊臻火急火燎的表情在聽到周從燕的哆嗦之後立馬換成了平和:“能治,馬車備好了麽?”


    “就在外頭,我趕不進來……”周從燕的下巴頦不聽使喚地哆嗦。她跟在楊臻後麵跑,幫把方爾玉輕輕擱進馬車裏,跳上了車。


    馬車就此離開了徐樞的視線。


    神兵城中再次隻剩了他一人,那群人一來一去,除了留下了幾灘血、碎了幾塊磚以外,幾乎沒對這座廢城造成任何影響。


    楊臻並未將馬車趕到客棧,而是稍微打聽了一下之後直接去了一家醫館。他們衝進醫館之時,坐櫃的大夫和學徒也是懵得很,若不是楊臻說話簡潔周從燕又實在出手闊綽,醫館的人大概會跑去報官。


    前頭的生意他們無意打擾,重金之下隻是要求醫館掌櫃把後院借他們一用。


    方爾玉和鴻踏雪被妥當地安置在了一間屋裏,楊臻龍飛鳳舞的寫下幾張方子之後便一頭紮進了屋子。


    醫館的兩個年過半百的大夫掂著那幾張方子咂摸不夠,又是驚異又是讚歎,最後還是周從燕催著他們趕緊去抓藥配方。醫館大概是看周從燕一個人忙得實在累心,便派了兩個學徒過來幫忙。由此,後院裏便忙成一團,有人搗缽、有人煎藥,還有人守著大砂鍋熬膏藥。


    衣著略顯單薄的嵬名峴獨一人在一旁坐著,與院中的忙碌格格不入。他的外衫在楊臻要去找方爾玉之時便扯下來給楊臻罩上了,不然這一路楊臻都得光著半邊膀子奔波。


    周從燕端著一碟子藥罐,點著數算了一下便送進了屋,大概也就是五個唿吸之後,她就捂著嘴衝了出來,一頭紮在花壇邊嘔吐起來。


    嵬名峴就在她旁邊,看她吐成那樣卻也不知該怎麽安慰。一直跟著周從燕打下手的那個小學徒拎著塊濕噠噠的汗巾跑過來遞給她問:“姑娘你怎麽了?”


    周從燕吐個沒完,直到嘔得隻剩酸水之後才癱坐到地上擺手說沒事。她進屋擱下藥碟後本想著看看楊臻有沒有什麽用得著她的地方,她也好伸伸手幫幫忙之類的,可湊近了些便發現楊臻正挽著袖子在鴻踏雪的肚子上掏弄著什麽,她也就瞟了一眼,就看到了一團青白掛紅的東西彈性十足地晃了晃。她當即腦子一懵,在反應過來那是什麽之後徹底挺不住了,捂著嘴就衝出了屋。


    直到此刻,她才迴味過來屋裏的血腥味到底有多重,以至於她現在一喘氣鼻間還是腥甜腥甜的。


    她捂著汗巾緩了好久,擰著腦袋看向嵬名峴說:“你……待會兒再送些紗布進去吧,裏頭大概不夠用……至於衣裳,”周從燕掏了掏腰包,把錢袋子直接塞給了他說:“你去買或者讓這裏的人幫你去辦也行,多置幾身,小雪他們大概也得換新的了。”


    嵬名峴攥著錢袋,看著她佝僂著上半身捂著上腹堅持著去繼續煎藥。


    “周姑娘,你看熬成這樣成嗎?”一個學徒把長柄勺從大砂鍋裏拎出來問。


    周從燕聞著煙火味和草藥味稍稍緩過來了些,她探著腦袋往砂鍋裏望了望說:“還早呢,你這是稀飯,我要的是漿糊。”


    學徒應了一聲後繼續賣力攪拌起來。


    嵬名峴夾著一大包白布進屋之時,楊臻正好把那段細索扔在了地上。他掛著滿頭的汗分神看了嵬名峴一眼說:“來得正好,幫我點上盞燈。”


    嵬名峴把燈台放到楊臻手邊的案上,看著楊臻像個屠戶收拾畜肉一樣收拾鴻踏雪的肚子,一貫殺人不眨眼的他竟也覺得這場麵有些血乎。


    楊臻的動作極其幹淨利索,很快便進行到了縫合傷口的步驟,隻是第一針下去鴻踏雪突然彈了一下。楊臻也不驚慌,隻是把他胸膛上兩根銀針又往下按了半分便讓他重歸安靜了。


    下手越快,鴻踏雪疼的機會就越少。何況此時的鴻踏雪並不是不會痛,隻是楊臻封住了他的足下六經,使他的腦子暫時無法感知疼痛罷了。而且髒器無感,筋骨有覺,皮肉更是敏感,這般壓穴封經無法維持多久,所以就得靠楊臻手上的速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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