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四天,楊臻有空便去懷春醫館坐坐,因著藥師穀神醫的名頭,他也可以翻翻吳乃庸收藏的醫書古籍,偶爾,吳乃庸也會請他一同到前廳會診。吳乃庸徒弟不少,但能上櫃診脈的都是幾個三四十歲的,年歲稍輕的都隻有按方抓藥的份。而楊臻在的這幾天,憑著他精絕的醫術,很快便有了些聲名。


    到第五日之時,竟已有人專門奔著“小秦大夫”的名聲來看病了。


    八月晦日已過,楊臻已經有些不想在廬州繼續待下去了。


    雖說蘇緯在藥師穀由林年愛照看,他並不必掛心什麽,但留在廬州於他也注定無甚助益了。


    這一日,自雞鳴之時便顯陰沉的天,斷斷續續地幾乎淋瀝了一天的細雨,不知是伏天的惜別還是秋日的彩頭。


    傍晚時分,楊臻正打算與周從燕一起迴客棧之時,卻見有人急匆匆地跑進了醫館。


    “吳大夫,我家世子請您前往侯府!”來人道。


    吳乃庸坐了一天的櫃,已經明顯有些疲憊了,不過看他的樣子似乎也不想讓自己的徒弟去。


    楊臻明白他的謹慎,畢竟不是平頭百姓,自然不能稍有怠慢。他心中估摸道:侯府?想必十有八九是府邸在廬州的鎮原侯了。看老先生的樣子,似乎是司空見慣了,看來這鎮原侯府的世子經常生病呐……


    鎮原侯是開國之時太祖所封的社稷功臣之一,如平右將軍一般,是極少數並非皇親國戚卻被恩準可以承襲的官爵。當然,如今的鎮原侯已是皇親國戚了——老鎮原侯之女被納入宮,並生下了當今聖上,如此看來,那位待診的世子還是當今聖上的表兄弟呢。


    “秦小友,小侯爺是積時已久的痹症,可否勞煩你替老朽走一趟?”吳乃庸猶豫了片刻後向楊臻問。


    “好。”楊臻答應著,又問那小廝:“不知世子是否介意在下代吳大夫前去?”


    “這位是我們醫館的秦大夫……”吳乃庸在中間介紹道。


    小廝連連點頭,道:“聽說過聽說過,秦大夫請!”


    楊臻看這小廝的樣子好像生怕他跑了一樣,心還道:你家世子到底是病的多重啊?


    吳乃庸反複謝過楊臻後,與周從燕一起送走了楊臻和侯府的人。


    “周姑娘,老朽讓徒兒送你迴客棧吧。”吳乃庸說。


    周從燕搖頭笑道:“我在這等他吧,老先生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盡管說便好,我也算是偷藝了。”


    吳乃庸一陣朗笑:“周姑娘說笑了,有秦公子在,哪裏還需要老朽這些末技呢?”


    “老先生這是哪裏的話,我哥說了,‘醫道無分貴賤’,老先生您德高望重,來的路上我便聽他說過好多次了。”周從燕眼神明亮,看得出吳乃庸有那麽點酸意。


    楊臻確實說過“醫道無分貴賤”,不過這隻是前半句,後麵還有半句“醫術直關深淺”,不過為了安撫吳乃庸,周從燕自然不能順勢把後半句也說出來。


    “哪裏哪裏!”吳乃庸顯然很受用。


    廬州城南,正是鎮原侯府所在之地。


    楊臻由小廝領進府中,繞過前堂直至後院。


    侯府的後院顯然比前庭精致許多。比起前庭的規矩模樣,後院更像是座江南園林,一塊不小的假山怪石杵在門口當做影背牆,院周植被著各種花木,其中以楊柳居多;院中心有處小湖,湖心有座牙月形狀的小島,當上是座兩層六角亭,亭梁懸額,上書“新月小築”四字。


    再往後看去,似乎還有一進院門,隻是門閉著,看不到其中的情狀罷了。


    楊臻心道:把座院子布置成這樣,得是何等的閑人雅士呀?


    相較之下,他們的將軍府便凡俗了許多。楊恕向來不好打理什麽花花草草,即便是不惑數年之後,仍不沒像聞訓古、臧覺非一般愛上養鳥雀圖趣,旁人的精致無限在他看來是山河萬裏,自然不會有閑情逸致去裝點什麽。楊臻則有心而懶得做,他在家待著的時間不多,與潘嶠他們出去鬼混尚且不夠,哪裏還有工夫管這些完全可以視而不見的東西。


    迴廊盡頭的屋中走出來一個衣著利索的青年人,乍一看幹練精神,細瞧麵相還可發現他的右額至右眉骨上有一條斜疤。


    “秦大夫到了。”小廝躬身稟報。


    青年人打量著楊臻並屏退下人,他拱手傾身道:“在下勾佩,是小侯爺的侍從,秦大夫這邊請。”他側身引著楊臻進了屋。


    屋中又是兩進,裏屋中有座寢床,正麵遮了兩層鵝黃色的紗,透過輕紗,便可看見裏麵有個人影側臥在床上。


    眼見此景,楊臻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前不久剛見過這對主仆。


    不過,他是來給人看病的,自然不能張嘴問:你們之前是不是去過試武大會的公榜宴?


    再說,人家去不去,關他甚事,他也不沒興趣多問。


    “草民秦至,拜見世子殿下。”楊臻恭恭敬敬地欠身道。


    與他而言,這已經是大禮了,畢竟他從來都沒有下跪的習慣,從小到大楊恕都沒有讓他跟著別的孩子一起磕頭拜年過。隻是,對於一個來拜見小侯爺的老百姓來說,卻是十分失禮了。


    但輕紗簾後的小侯爺似乎並不介意,應了一聲後動了動身子,床柱邊上的勾佩扶著他坐了起來,並將一直裹著兩層廣袖的胳膊從兩簾輕紗縫間伸了出來。


    嘖,說不是皎白如雪也差不離了。


    楊臻在心中咋舌,坐到勾佩給他拿來的凳子上,抻手搭上了小侯爺的脈條。


    脈上浮濕,寒氣下沉。


    “世子殿下的痹症在下端?”楊臻問。


    “嗯。”簾後人恐驚天上人般地輕應了一聲。


    一陣沉默,楊臻開口道:“勞駕殿下,那隻手。”


    小侯爺安靜片刻後索性坐起了身,抬手輕輕撩起了麵前的半邊輕紗。撤去那層朦朧,楊臻隨意一個抬眼便對上了一雙微眯的丹鳳眼。


    楊臻慢慢深吸了一口氣。


    “小侯爺……”一旁的勾佩顯然是沒料到小侯爺突然掀了簾。


    小侯爺大概也就是中衣之外又罩了一件寬肩廣袖的素袍,黑發輕垂,上半邊用一支白玉赤楊簪隨意地綰著,看上去儼若瑤池邊臨水而照的散仙。


    “無妨。”小侯爺看著楊臻,微微一笑,並伸出了另一隻手道:“秦大夫請。”


    楊臻低下頭安靜把脈。他從前隻覺得男人長成鴻踏雪那樣子就算是漂亮的了,如今與這小侯爺一比,反倒顯得鴻踏雪有些小家碧玉了。


    他亂七八糟地想著,收迴了手,低著頭說:“濕寒之源距心脈遠些,雖是沉積多年,但尚未累及心肺,隻是近來陰天潮氣重,引得痹症複發,並無大礙,煎兩貼藥便好了。”


    “有勞秦大夫了。”小侯爺仍是笑。


    “秦大夫請這邊擬方。”勾佩領著楊臻坐到一邊的圓桌旁。


    楊臻將盤算好的方子寫好,並由勾佩接了過去。


    勾佩似乎也是懂醫術的,他將方子上的幾味藥以及用量一一覽過,藥方前麵與從前吳乃庸所開之方並無出入,畢竟醫治痹症的法子萬變不離其宗,隻是到了後麵卻令勾佩皺了眉。


    “川烏有毒。”勾佩捏著方子看著楊臻,滿眼打量。


    “巧用則為藥。”楊臻笑。頭一迴遇見敢懷疑他的醫術的。


    “那巴戟天呢?”勾佩問。


    “世子殿下腎經有些虛。”楊臻答。不過這話說出來後他便覺得有些欠妥當了,旋即改口道:“氣虛。”


    勾佩把眉頭皺得厲害,連帶著額頭上的疤也起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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