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澈迴到福滿客棧時已臨近傍晚。


    剛入門檻兒,便菜香撲鼻,再看滿座食客,大口朵頤,喝得二麻二麻,吃得不亦樂乎。桌上再也瞧不見什麽剩菜。


    芸娘終究還是變成了廚娘。


    “喲?妹夫,你可算迴來啦。”


    沈方站在櫃台後,美滋滋地撥著算盤子兒,見宋澈迴來,舉手大聲招唿。


    宋澈挑眉,“怎麽?舅哥還專程等著我吃飯不成?”


    沈方卻一指樓上:“不是我等你,而是有位客人半個時辰前便來了,二樓甲字號包廂。”


    宋澈在揚州城又沒有別的朋友,能來找他的應該也不會是別人。


    推開包廂房門,隻見廖恆負手站於窗前,即便宋澈入廂,也並沒有轉身之意,他安靜眺望著夜裏揚州,不時輕輕一句:


    “揚州比不上汴京,卻美得別有一番韻味。”


    宋澈掩上房門,“前一句思念家鄉,後一句自我安慰,到頭來你還是不怎麽喜歡這個地方。”


    廖恆沉默稍許,也不否認:“表麵光鮮亮麗,實則卑劣肮髒,這樣的城市,怎能叫人喜歡得起來?”


    “你錯了。”


    “錯哪兒了?”


    “肮髒的不是這個城市,而是這個城市裏的某些人。”


    宋澈走至窗前,與廖恆並肩,一指夜裏揚州,“瞧它,萬家燈火,似錦繁華,再怎麽也讓人討厭不起來。”


    他又偏頭望著廖恆:“身為朝廷命官,不能讓家國城市變得美好,又有何資格去它肮髒?”


    廖恆低頭沉默了許久,長歎道:“你得實在太對了,國家衰敗,城市肮髒,每個當官兒的都有罪。”


    宋澈道:“這個話題太沉重了,還是你的消息吧,別今夜你是來找我吃飯的。”


    廖恆道:“有個大人物要來揚州。”


    “多大?”


    “權傾朝野。”


    “誰?”


    “樞密使,高琛。”


    聽到這個名字,連宋澈都不禁眉頭一皺,偏偏廖恆這個七品官卻雲淡風輕。


    廖恆道:“高琛被賈太師黨羽迫害,左遷至淮南與兩浙抗倭,曾在皇帝麵前發過誓,不破倭寇誓不返京,”


    他又輕哼了聲,“這些武官,血性是有,就是差點腦子,一句話便將自己的後路給斷了。”


    宋澈道:“若非我們發現得早,他恐怕會死在揚州。”


    “也不早了,”廖恆道:“明上午他便會到,從楚州出發,走水路下揚州。”


    “這麽快麽?”宋澈眉頭緊皺,又問:“你可探知他因何而來?”


    “這個問題沒必要問,想讓他死的人,能找出一百個原因將他引過來,並且在殺了他之後,能編出一千個理由來推卸責任,從而得到一萬個好處,”


    廖恆道:“如何救他一命,這才是我們該解決的問題。”


    殺高琛,怎麽殺?在哪裏殺?何時動手?敵人明明就藏在眼皮子地下,卻不知該如何去應付。


    宋澈沉思片刻,比出兩根手指:“兩條計策——


    第一,割斷釣大魚的長線,今夜便想辦法圍剿倭寇;


    第二,想辦法去告訴高琛,待他進城後再見機行事。”


    “風險呢?”廖恆問道。


    宋澈道:“我們目前還不清楚,藏在揚州這潭深水裏的大魚究竟有多大,倘若它是條鯊魚,割斷了魚線,保不齊會反咬咱們一口;


    今日我探知到消息,倭寇一個月前便已在揚州城內布局,我敢肯定隻要高琛一進入揚州城,便會有無數眼線盯著他,我們該如何繞過這些眼線去提醒它?”


    “夜還很漫長,你可以慢慢想。”


    若換做以往,廖恆一定會笑著,可當下卻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


    宋澈沉聲道:“那萬一我想不出來呢?”


    廖恆扭過頭來,直勾勾盯著宋澈。


    宋澈當仁不讓,緊著目光與之對視。


    這時,突然,


    “咵——”


    房門被人推開。


    “何人偷聽!”


    廖恆一聲嗬斥,鋒利的目光,宛如尖刀殺向來人。


    芸娘端著幾道菜,躊躇在門口,不敢向前一步,這目光實在太可怕,太陌生了。


    “嘩啦啦……”


    手中餐盤禁不住跌落,摔得四分五裂,酒食灑了一地。


    芸娘手忙腳亂,一邊收拾,一邊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掌櫃的,你們二人在包廂,還沒點飯食,我便做了些送來,我……我這就走,這就走……”


    哪怕不慎被瓷片割破了手指,也不敢怠慢半分,宋澈暗歎口氣,上前幫著收拾殘羹碎片,“老板娘,以後有事記得先敲門。”


    芸娘輕嗯了聲,用圍巾裹著殘渣頷首退下。


    宋澈以責備目光望向廖恆:“你又何必如此呢?”


    廖恆眼中閃過一絲愧疚,歎道:“州府的公務實在擾得我心煩意亂,這才不慎失了態,陳兄莫要往心裏去了……總之你爭個盡量吧。”


    罷,便追出了包廂。


    待廖恆走後不久,薑雲抻著窗台跳了進來,頭一句便問:


    “你發現我沒?”


    宋澈道:“你要是少喝些酒,我一定發現不了你。”


    薑雲有意道:“剛剛你們的談話我都聽到了,廖恆這家夥多半是出身富貴,嬌生慣養慣了,這一路走來,他總是喜怒無常,臉色變就變,你莫要往心裏去。”


    宋澈笑著搖了搖頭:“人都有兩麵性,一麵是神,一麵是魔,僅在一念之間,能遊走自如者,一般都很聰明,往往也會活得很累。”


    薑雲撇著嘴,“顯然我不可能是那種人,要麽成神,要麽成魔。”


    是啊,廖恆可能是別人,宋澈也可能是陳仁才,唯獨他薑雲永遠是薑雲。


    “那楚州來的商人,剛剛到八仙樓裏定了許多酒菜——殺手們往往都是如此,在執行任務前吃頓飽的,再將刀刃磨得鋒利發亮,這樣殺人便更有把握。”


    薑雲望向宋澈:“我想你一定有點子,能給他們治得挺挺的,對麽?”


    宋澈輕歎:“為何你們總認為,我能想得出點子來?”


    薑雲眨巴眨巴眼睛:“意思,非得讓我誇你聰明咯?”


    宋澈嗬嗬一笑,還是與耍劍的打交道比較快樂。


    “明日淩晨,一盞漁燈,一艘船,赴揚州城外,暗訪樞密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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