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宋澈便與馮濤,吳友,方琦,以及賀秋,隻帶許曉等三十餘名兵卒與衙役,從北門出城,前往十裏坡。


    “站住!”


    未逢十裏坡,便聽一聲嗬。


    樹林裏,草叢中,一下子便跳出了兩三百名手持棍幫的流民,攔路。


    坐在馬車內的賀秋,身體一震,衝宋澈抱怨:“本官早說了,人帶得太少,這下倒好,若此事談不成,你我都別想再活著離開。”


    “賀大人勿驚,且留在車中,暫時莫要露頭。”宋澈囑咐著,鑽出了馬車,又與馮濤等人道:


    “將軍,都頭,差兄,且將刀劍收起,今日不打架。”


    隨行護衛這才將刀劍迴鞘。


    宋澈跳下馬車,獨自上前與幫眾招唿:“勞煩諸位老鄉去通告陳幫主一聲,便說宋澈來找。”


    棍幫識得宋澈,也不再緊逼,幫眾返迴通告,片刻後,陳衛走下山坡,瞧見宋澈身後有將軍衙役,不由皺起了眉頭。


    宋澈解釋道:“陳幫主放心,今日僅有我們隨行三十人,並未帶軍隊前來,你看這……”


    他又掃了一眼幫眾。


    陳衛示以眼色,幫眾們收了棍棒,漸漸散開了包圍。


    宋澈先指著馮濤與吳友相繼介紹了一番,遂直言道:


    “上個月倭寇襲擊杭州,致水師大敗,如今兩浙海防空虛,正值募兵納將之時,倭寇猖獗,毀我家國,也正是諸位兄弟報仇雪恨之時!”


    陳衛猶豫著,“那昨日宋姑爺承諾過安置我們家室之事……”


    宋澈笑道:“諸位兄弟放心,且聽我細說政策——本次募兵,年齡凡十六歲以上,五十歲以下,身體健全者皆可征召,如陳幫主你這樣擔當過軍職的,有指揮經驗者,為上等兵;有過作戰經驗的,為中等兵,無經驗且達到標準者為下等兵;


    上等兵每月軍餉一千文,中等兵每月七百文,下等兵每月五百文。本次征召水兵,臨安府承諾,一旦報名成功,納入軍籍,會提前預支三個月軍餉;


    也就是說,哪怕隻是當個小卒,亦能得到一千五百文,錢雖不多,卻足夠讓家人不再餓肚子。”


    幫眾竊竊私語,一個饅頭幾文錢便可填飽肚子,一千五白文莫說是米麵糧食,便是肉也能吃上,比起現在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殷實太多了。


    宋澈繼續說道:“以上所述,隻是針對參軍者的福利。安家,安家,自然是要有‘遮風擋雨’的家;


    我與賀大人商討過,將在香茗山,蘇州北,棗縣劃出三片流民區,蘇州府將撥款八萬兩災銀,助你們搭建臨時屋舍,供給鋤具農耕,租借船隻漁獵,凡居住滿一年者,還可在蘇州安家落戶,並入兩浙戶籍。”


    能填飽肚子,能遮風擋雨,能夠活下去,還有何好奢求。


    幫眾蠢蠢欲動,陳衛卻仍有質疑,“宋姑爺,並非我不相信你,可蘇州府又未出通告,您隻是一名商人,如何能保證以上所說為真切?”


    宋澈笑了笑,衝馬車招唿道:“賀大人,該你出來說兩句了。”


    賀秋繃著臉,踏出馬車,俯瞰了一番落魄的流民,終是鬆了眉頭,長歎一口氣,大聲道:


    “宋澈之言,句句屬實,本官先前是錯判了形勢,才不得不出兵鎮壓,如今見諸位忠肝義膽猶在,便……便不再追究以往搶劫之責,但既已棄匪從戎,當思保家衛國,不可再禍亂世間,稍後迴府本官會即刻發布公文,通告整個蘇州,即日起施行安排流民事宜,如此令,賀秋宣!”


    “哐當,哐當……”


    幫眾放下棍棒,齊齊跪地磕頭:


    “多謝宋姑爺!”


    “多謝賀大人!”


    賀秋雖傲,眼中少有欣慰,瞥了一眼宋澈,不屑中有含有些許敬佩,袖子一甩,鑽入車內。


    “諸位老鄉,少時我沈家會在北城門外施粥,馮將軍他們也會在城門口設點,若覺得自己有把子力氣,能揮得動刀槍的,先將肚子吃飽了,再去考核報名!”


    宋澈交代完畢,也鑽進了馬車,離開這一路上,都有流民哭著相送,高喊著“宋姑爺好人呐。”


    宋澈心裏雖是美滋滋,眼睛卻似進了沙子。做好事,不僅能感動別人,也能感動自己。


    流民每誇一聲宋澈,賀秋臉色便難看一分,他很年輕,嫉妒從不表於心。


    “那八萬賑災銀兩,蘇州府最多拿出一萬,剩下七萬是你的事。”賀秋冷聲道。


    宋澈笑道:“若是上任知州周大人,別說是七萬,便是十七萬,也能輕而易舉拿出——可他偏偏不願意拿,還將這個爛攤子留給了你。”


    賀秋輕哼:“可惜他已告老辭官,否則我定要參他一本!”


    賀秋這人,很軸。時而君子,時而小人,讓人捉摸不透。對於這類人,捧著不是,貶也不是,恰恰最難相處。


    但至少不是個貪官,這是宋澈目前從他身上看到的唯一優點。


    “說起如何籌集這賑災銀兩,我還要請賀大人以蘇州府的名義幫個忙。”


    “如何?”


    “舉辦一場,慈善拍賣會!”


    ……


    蘇州人,很有錢。


    每人隨手捐贈一筆,八萬災銀輕而易舉。


    捐錢容易,如何捐得多,捐得有價值,捐得名正言順,這才是最難的一點。


    慈善拍賣會便是最好用的伎倆。


    富貴人家都有些古玩器皿,拿出來拍賣,通常都要高於市場售價,再從拍價中取個三成,用作賑災捐款。如此一來,賣家得了銀兩,買家得了拍品,兩家還都得了行善積德的美譽,何樂而不為?


    “哎,聽說本次拍賣會啊,白玉樓的劉老板要出一幅張九旭的‘百士夜宴圖’,咱爹心心念念此圖許久了,再多錢也必須將他拿下。”


    沈文君蕩著秋千,信誓旦旦,可轉而又露了愁容,歎道:“別家拿出來的,不是名家真跡,便是美玉古玩。我找遍了整個沈府,寥寥幾件寶物,爹又抱著不肯撒手,若是拍賣的東西太次,難免會失咱蘇州豪商的身份,”


    她瞥向藤椅上擺爛躺屍的宋澈:“夫君,你說我們該取何物去拍賣啊?”


    宋澈淡淡道:“慈善拍賣,不過是給城中這些有錢人刮油罷了,咱明知其理,又何去下血本兒?隨便搞幾套私房拿去應付一下得了。”


    沈文君說道:“私房……此輕浮之物,怎能上拍賣會呢?”


    宋澈昂起頭,壞壞一笑:“你若是能找來‘皇後娘娘的原味私房’,準兒能拍出驚天高價?”


    沈文君反應了片刻,才想明白其原因,她紅著臉,扯下一串葡萄,嬌嗬著砸向宋澈:“你還敢再沒正經些麽?”


    宋澈抓過葡萄,笑著咬了一口,“我昨日便書信去杭州,叫人送來一顆大明寶珠,雖不是什麽無價之寶,卻也足以讓咱沈家不丟麵子。”


    “我好生蠻期待那拍賣會呢。”


    “為何?”


    “可以見識到奇珍異寶唄,還有咱們這些生意人,天生便喜歡與人競價,一價更比一價高,好似銀子做的浪潮,嘩啦啦地響個不停,想想都覺得好玩兒。”


    “是啊,拍賣會上總會有幾個收不住手冤大頭,也不知會是誰。”


    ……


    由官府籌辦的慈善拍賣會,蘇州各豪商怎能不捧場?


    會場八十餘席,座無虛席,每人都捏著手裏的叫號牌,虎視眈眈。


    “第一件拍品,由八寶樓孫老板捐贈,‘夜照玉麒麟’一對兒,起拍價三百兩!”


    “五百兩!”


    “八百兩!”


    “一千兩!”


    ……


    “第二件拍品,由張氏布行張老板捐贈,‘暖白玉淨瓶’一隻,起拍價一百兩!”


    “二百兩!”


    “三百兩!”


    ……


    “第三件拍品,由雲水坊宋姑爺捐贈,‘碧月明珠’一枚,起拍價三百兩!”


    “五百兩!”


    “一千兩!”


    “兩千兩!”


    以宋澈在蘇州城的麵子,再次之物也能拍出高價,當然……


    “兩千兩一次,兩千兩兩次,再無人出更高的價了嗎!”


    “啪!”博士一錘定音:“恭喜潤發賭坊的劉老板拍得碧月明珠!”


    宋澈衝劉三兒點了點頭,劉三兒應和著笑了笑。


    當然,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賺自家的錢,有毛病麽?根本沒毛病!


    ……


    “第十三件拍品,嘿嘿,這件可厲害咯,前朝名畫大師張九旭的真跡呀,劉老板果真大氣,‘百仕夜宴圖’,起拍價一千兩!”


    “一千五!”


    “兩千!”


    “兩千五!”


    “八千兩!”沈文君一口價,藐視全場。


    還是礙於宋澈的麵子,即便有人出得起,也紛紛停止了競價。


    而就在沈文君認為穩操勝算的那一刻,聽人高喊:


    “一萬兩!”


    宋澈用屁股想都知道是誰在叫價。


    “這個陳仁才真討厭,生意上作對便算了,連畫兒也要搶!”玉麵小郎君氣得嘟嘴,再次高舉叫號牌:“我出一萬一千兩!”


    此畫若是放到一千年後,拍出上億都有可能,但按當代稀有度而言,高出一萬兩便算溢價了。


    “一萬五!”陳仁才高聲唿喊,吹胡子瞪眼的模樣,像是在說:“老子今日跟你卯上了!”


    “一萬八!”沈文君再次舉牌。


    陳仁才猶豫了片刻,跟著競價到了兩萬。


    “陳仁才,你莫要太過分了!一萬兩的畫你非要加到兩萬!我沈家招惹你了是麽!”沈文君氣得滿臉通紅。


    陳仁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如何?拍賣會不就是價高者得麽?難道還有個什麽上限之說?恰好我也中意這幅畫,老子就是有錢,有本事你大過我呀!”


    “你!”沈文君緊捏著牌子,思想掙紮了許久,還是放鬆了去,“差點便被他牽著鼻子走了,此畫不要也罷。”


    這時,宋澈卻拾起叫號牌,高舉著輕輕吐出兩字:“三萬。”


    三萬兩!過了一萬兩,每溢出百兩便算巨大虧損,加到三萬兩,實在叫人驚歎不已。


    全場八十餘位賓客,將目光齊刷刷聚在了陳仁才身上,大家夥兒都想看看,這幅真跡究竟鹿死誰手。


    “陳公子可還要繼續競價呀?若不競價的話那麽老夫便——”


    “三萬……零一兩!”陳仁才從牙縫中擠出一個數,以為自己占了便宜,以瘋狂的模樣瞪著宋澈:“姓宋的,從現在開始,你每競價一次,我便多出一兩,我看你能有多少錢!”


    主持的老博士有些為難:“陳公子,你這……這樣讓我很難辦啊。”


    難辦?難辦幹脆就別辦了!


    當然,宋澈不可能掀桌子,隻是將叫號牌隨手一扔:“不玩了。”


    隨後起身拉著沈文君,大步往會場外走去。


    陳仁才,傻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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