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新官要上任,蘇州城街被肅得幹幹淨淨,大清早便有官兵在街上巡邏,凡衣著不得體的,精神麵貌不佳者,統統被勒令遣返,打扮規矩了再出來。


    宋澈與沈文君一早便來到雲水坊,新任知州從北門進城,到蘇州府必定會經過坊間,在這裏看他最方便。


    辰時未過,街邊各家店鋪,不論老板還是夥計,皆守在門口,都想著一睹父母官的模樣。


    “哎,我聽說啊,咱們這位知州大人,今年二十三歲,生得相貌堂堂,氣宇軒昂,更重要的是他還未曾婚配呢!”


    “咦!那城中有千金的權貴商賈們,豈不是都要搶著將女兒嫁給他呀?”


    “那可不嘛,好多家未出閣的小姐,都精心打扮站在了街邊,為的便是能叫賀大人瞧中哩!”


    “諸位,最新消息,新任知州已進城啦,長得是玉樹臨風,儀表堂堂啊,親眼所見!”


    別說是待閨閣中的小姐們了,便是一些人老珠黃的婦女也學著搔首弄姿了。


    “聽到了沒?你們也快些去補個妝,萬一叫這新知州瞧上,便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咯。”宋澈笑著與身旁雲水坊眾女眷打趣。


    雲水坊店員,男女比例大概在十比一,宋澈幾乎被花團錦簇著,左邊是沈文君,右邊是琴若、盧菇,哪個不是蘇州城內數一數二的美嬌娘,他倒還真擔心新知州見了會嫉妒。


    “咱們心裏裝的是姑爺,可瞧不上那什麽知州。”


    “是呀是呀,十個知州都比不上一個姑爺。”


    “嘴巴很甜,姑爺很喜歡,午後請你們喝酸梅湯。”


    宋澈待人隨和,沒有架子,辦事有度,人品又好,哪個姑娘不喜歡?


    便是隨意的玩笑,身為老板娘的沈文君也不會生氣,在她心中,雲水坊的員工,早已是一家人。哪怕有女紅提出要嫁給宋澈,她也能笑著答應。


    “快瞧,來了,來了喂!”


    隻見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從街頭走來,百姓們自覺分道兩旁,以恭敬姿態相迎。


    都頭許曉領著二十幾個衙役在引路,身騎白鬃大馬,頭戴鞘翅烏紗,身披湛綠官服,腰裹翡翠玉帶,新任知州賀秋,長得是濃眉大眼,方方正正,他翹首傲姿,春風得意。


    多少人十餘年寒窗苦讀,便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當官兒的還是威風,這萬人空巷的架勢,這隻手遮天的權力,誰能不為之沉淪?


    沈文君直勾勾盯著賀秋,與其她女子一樣,眼神不停發光。


    宋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再這樣,我可要吃醋了。”


    沈文君收迴目光,搖了搖頭,“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瞧他時,竟不覺間便換上了夫君你的臉,”


    她又真摯地望著宋澈:“夫君,你說你要是能有朝一日,如他這般高頭大馬,意氣風發地將我接走,那該多美妙啊。”


    其實,


    若非沈家隻有她這麽一個女兒,老丈人興許早已將她許給了哪家的權貴公子,又如何能輪得到宋澈來入贅?


    宋澈隻是笑笑,沒有說話。


    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朝,居廟堂之高則高處不勝寒,處江湖之遠則明哲保身。


    宋澈若真有登堂入室的誌向,那夜也不會在望江閣拒絕高琛。


    在這個複雜的社會中,萬人空巷並非難事,全身而退才是本事。


    “喲?這麽巧啊?我還以為以宋姑爺的傲氣,不屑於來迎接知州呢。”


    熟悉的尖酸刻薄聲。


    陳仁才帶著兩個家仆,刻意停在了雲水坊前,瞧他一臉奸詐的模樣,準兒沒什麽好事。


    宋澈眯了眯眼睛,上迴擄走琴若之事,還沒找這家夥算賬,今日又來找不愉快?


    “這裏不歡迎你,趕緊給我滾。”沈文君嗬道。


    陳仁耍起了無賴,“我又沒站在你家屋簷下,這條大街難道是你家修的?我想站在哪兒便站在哪兒!”


    “你——”


    沈文君欲言,宋澈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莫要開腔。


    宋澈折迴坊間,取來幾根掃帚,丟給李田等幾位染坊漢子,“大街雖不是我修的,可這塊街區正對著雲水坊,粘了個髒東西,自然要清掃一番了。”


    “姑爺說得對,這麽大坨狗糞粘在這兒,待會兒知州路過,怕髒了馬蹄。”


    李田與幾個漢子,便對著陳仁才腳下一陣“打掃”,陳仁才被掃帚抽得連蹦帶跳,不得不往外邊兒讓了路。


    “你們給我等著!”陳仁才恨了一眼,屁顛兒屁顛兒迎上官隊,老遠便抬手招唿:


    “賀大人!我的表弟!”


    賀秋瞧見陳仁才,眉頭不由一緊,大庭廣眾之下叫他表弟,這不明擺著叫人說“官商相護”的閑話麽?


    許曉攔下了陳仁才,“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陳仁才高聲道:“你是聾了麽?沒聽見我方才叫他表弟了?我是他表哥!”


    許曉迴頭請示賀秋,賀秋點了點頭,許曉才放了行。


    陳仁才來到鞍前,主動牽過韁繩,笑道:“表弟,聞訊你要來蘇州任職,我可是興奮得三天三夜沒睡覺呀!”


    許曉壓低聲音,“表哥,大庭廣眾之下,莫要生張了關係。”


    陳仁才反應了片刻,“哦”一聲會意,“是賀大人,是賀大人……賀大人,我為您牽馬,親自送您上任。”


    賀秋是不情願的,可又不能拒絕親戚的熱情,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陳仁才牽著大馬,腦袋昂得比馬上的官老爺還要高,將“狐假虎威”這四個字詮釋得淋漓盡致。


    待官隊走過雲水坊時,陳仁才故意指著宋澈道:“賀大人,您初來蘇州城,對蘇州的風土人情還不了解,我沿途與你介紹一番……這位可不得了,他便是蘇州城內大名鼎鼎的沈家贅婿宋姑爺,他身後這間鋪子便是蘇州第一首富沈家所開,他身旁這群女眷啊,都是蘇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大美人兒呢!”


    賀秋瞥了一眼萬花叢中的宋澈,難以掩飾眼中嫉妒之色,更深藏著幾分輕蔑與不屑。


    坐擁家財萬貫,美女如雲傍身,又年輕有為,儀表堂堂,論人間得意,世上有幾人能比?


    宋澈可不想搶了新官上任的風頭,走下屋簷請禮:“賀大人勿要聽陳公子鼓吹,宋某不過是個普通的商人,倒是賀大人年輕有為,八麵威風,才聞汝名便叫全城百姓歡顏相迎,宋某十分敬佩。”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賀秋暗自一笑,也沒作聲,駕馬便要繼續走。


    這時,人群中突然衝出一對母子,女人二十五六少婦模樣,男孩兒六七歲大,皆是衣衫襤褸,落魄模樣。


    “宋郎!”女人衝著宋澈喚了一聲。


    宋澈左顧右盼,最後盯著少婦的眼睛,挑著眉毛問道:“大姐,你該不會是在叫我吧?”


    男孩兒更是直接,撲通一聲跪在宋澈跟前,大聲喚了一聲:“爹!”


    宋澈虎軀一震,握草,青天白日喜當爹?


    “哎,小朋友,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少婦上前,擒住了宋澈的胳膊,作仔細觀看的模樣,下一刻眼淚決堤而出:“你這個沒良心的,如今飛黃騰達了,便不認糟糠之妻與兒子了麽?!”


    宋澈趕忙撇開少婦,“你誰啊,我不認識你!”


    少婦抱著男孩兒,“哇”一聲便哭了出來,“你說你上山打獵,結果一去不迴,我母子苦苦尋覓,好不容易找到蘇州,你卻不舍得相認,這可叫我們母子怎麽活啊!”


    瞧那一臉奸笑的陳仁才,宋澈瞬間便明白了一切。


    “夫君,這是怎麽迴事?”沈文君詫異問道。


    “人家妻子都找上門來了,還能是怎麽迴事?沈小姐啊,你八成是被這人騙啦,”陳仁才說道:“你家夫君,是令父從半道上撿來延續香火的,聽聞腦子摔壞失憶了不是?他呀,興許早在入贅沈家之前,便有妻兒老小啦!”


    沈文君臉色隱隱發青,宋澈從未說過自己來曆,他以前究竟做何,家中可有雙親妻兒,這些都是謎團。


    她多多少少有些懷疑。


    “大姐你莫怕,今日賀大人走馬上任,你將實情與大人說明,大人定能為你們母子討個公道。”


    陳仁才看熱鬧不嫌事大,使勁兒往火上澆油。


    少婦拉著兒子,跪在了白馬前,哭訴道:“賀大人,民婦張小荷本是贛州瀘縣人,十八歲與宋澈成親,育有此子喚作宋潭,半年前我夫宋郎出門打獵,一去了無音訊,家裏失了頂梁柱,我母子難以支撐生計,無奈之下隻有變賣家產,千裏尋夫至蘇州;


    又聽聞蘇州城內有個宋姑爺,我便攜子前來尋找,一瞧果真是我郎君,可誰料他卻矢口否認,我是心如刀割,悲痛萬分呐!”


    她又以淚目瞪向宋澈:“宋郎,如今你錦衣玉食,賤妻不敢高攀,可……可潭兒是你親生骨肉,你怎能不認他啊!”


    “瞧這母子淚如雨下,不像是在撒謊。”


    “哎呀,宋姑爺,拋棄妻子,您這可就不厚道了啊!”


    “咱姑爺明明是失憶了,即便真有妻兒,那也不能怪他!”


    “依我看是假裝失憶的吧?沈家乃蘇州名門大商,換做是我,我也不認這黃臉婆!”


    群眾紛紛發聲,更多是質疑與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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