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燕王妃婁氏之心腹管事太監寇阿桂接到弟弟的家書, 說弟媳婦生了孩子、請他迴去吃酒。他遂歡歡喜喜收拾禮物走了。不想路上誤入黑店, 吃兩盅酒後天旋地轉人事不省。待迴過神來,發覺自己被捆綁著仰躺在一輛大馬車之中。這馬車極破舊, 沒有頂棚。車上鋪滿草料, 氣味餿臭。寇阿桂掙紮著想坐起來,然馬車跑得飛快且顛簸得厲害, 寇阿桂才剛剛蹭起半個身子便猛顛兩下, 遂又躺下了。


    足足跑了有兩個多時辰,天色漸昏,馬車忽然停下。耳聽一個男人道:“不知醒了沒有。”寇阿桂趕忙閉了眼扮作昏迷模樣。


    “哢嗒”一聲,車門開了,仿佛有人爬上車來。遂聽另一個男人道:“還沒醒呢。”


    前一個道:“沒醒最好, 省一頓晚飯。”


    寇阿桂這才察覺腹中饑餓,趕忙哼哼兩聲。後一個道:“沒事你就不要說話了。你素來烏鴉嘴。醒了。”


    寇阿桂扮作迷迷瞪瞪的模樣睜開眼,隻見一個高大精壯的漢子叉腰立在車上俯視他。寇阿桂略一掂量, 自己縱然沒被捆住也九成打此人不過。半晌, 車外那男人道:“醒了?”


    車上這位道:“醒了。”乃彎腰一把抓住寇阿桂身上的繩子拎了他起來。


    寇阿桂嚇得哇哇大叫:“你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想要做什麽!”


    車下那人笑道:“日頭落山了!哪有光天化日。”


    車上的漢子邁大步朝車廂邊上走, 車子讓他踩得搖搖晃晃咯吱響,眼看就要散架似的。乃手拎著個大活人直從車上跳了下去。他雖無事,寇阿桂嚇了一跳。隻見跟前是座農莊,莊門口丟了一鍬一鋤。見寇阿桂站穩了,那漢子撂下他朝裏走, 口中道:“不想餓死便老實點。”


    寇阿桂不是個會吃眼前虧的, 忙跟著上去, 問道:“敢問二位大俠是何人來頭?抓小人作甚?”


    方才等在車下的那位笑道:“還瞧不出來?我們是人牙子,才剛買了你來。”


    寇阿桂嚇了一跳:“大爺!我是良民!”


    那人悠悠的道:“我們自然知道你是良民。這年頭聯邦境內都是良民,天曉得有多少逃奴。”


    寇阿桂道:“小人委實不是逃奴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人道,“把你賣到西楚盟去你就是奴才。”


    “西楚盟?”


    “別處都沒有人市了。好在那兒的人口賣得貴。”那人嗟歎一聲,“市場越來越小,生意越來越難做。”


    寇阿桂忙說:“大爺,既如此何不改行?”


    那人道:“這行本錢少利潤大,幹別的沒這麽容易。”


    前頭那漢子道:“跟人牲廢什麽話。”


    “隨口說兩句罷了。”


    他二人遂都不再言語,領著寇阿桂進了一件廂房,鎖門出去。寇阿桂一瞧,這廂房四壁空空。漫說刀劍之類便宜割開繩索之物,連個桌角都沒有。


    等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外頭進來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一手提了張凳子一手端了碗白米飯。他把凳子丟到寇阿桂跟前,米飯擺在凳子上,解開寇阿桂右手的繩索後抱著胳膊在旁立著。寇阿桂餓的厲害,湊到米飯前狼吞虎咽,眨眼吃了個幹淨。寇阿桂正思忖著如何與少年搭話,那少年出手如電、已將他的右手捆迴去了。乃拿空碗凳子便走,寇阿桂喊他他隻做耳邊風。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天已全黑了。外頭傳來腳步聲,有燭光閃動。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婆子舉著蠟燭走了進來,拎寇阿桂下車的漢子跟著她。老婆子細看了寇阿桂半日,掰開嘴查他的牙齒。饒是寇阿桂當了半輩子奴才,心裏依然生出一股不痛快。老婆子點頭道:“成。”寇阿桂心中一涼——自己怕是要被轉手了。


    不多時,另一個沒見過的漢子走了進來,推搡著寇阿桂出門關入了另一輛馬車。馬車隨即跑了起來,一整夜顛簸得寇阿桂連王妃娘娘都沒力氣想,更不用提他弟弟了。


    如此折騰了數日,寇阿桂終於被賣入了一個燒陶的作坊,與四十多個窯工一道做陶器。剛送來時有人問了寇阿桂的名字,乃笑喊道:“阿貴叔!新來了一個阿貴!”一個老窯工笑嗬嗬從一堆陶坯後頭朝寇阿桂招了招手,瞧著甚是可親。


    此時正是夏日,燥熱難當,窯爐依然開著。好在作坊東家心地良善,吃穿用度都不錯,給的也活計不多。起初寇阿桂極想原來的主子、惦記沒收的賬沒做完的差事,日子一長也漸漸淡了,還學了門燒陶的手藝。


    轉眼入秋,作坊東家說生意清淡,他要賣些人換錢。次日,寇阿桂和另外五個人便被他拉倒人市上賣了。此時正值秋收。那五個身量高大,先被人挑走;寇阿桂因個子不高且瘦,沒人買。直到最後才遇到一個矮胖子,跟東家討價還價半日買了寇阿桂。


    這新主人家便不大良善了。奴才果然是人牲,拿鞭子趕著、黑天白日的做農活,晚上數十個人躺在一間屋子裏,被褥又潮又髒,屋中滿是黴腐之氣。


    有個十五六歲少年憨憨傻傻的,旁人叫他傻子、時常有人搶他的吃食,骨瘦如柴。寇阿桂對這孩子有幾分憐惜,平素勉力照看。傻子知道誰對他好,遂日日跟著寇阿桂。有迴寇阿桂逗他說話,他便傻嗬嗬的說:“過會子我爹來接我,我隻等著,吃完饅頭他便來了。”


    旁邊一個人笑道:“你就是你爹給賣的,他還找你!找你個頭!”傻子“哇”的哭了。眾人大笑。


    寇阿桂趕忙摟了傻子在懷中安慰,向那人道:“何苦來朝他心上戳刀子。”乃難免心酸。此後傻子便愈發跟緊寇阿桂了。


    到了深秋,奴才們改做劈木頭燒炭的活計。這日管事又買迴來一個奴才,寇阿桂一瞧,竟是前幾個月在陶窯的老相識阿貴叔。這阿貴叔大名兒叫做潘喜貴,為人和氣、手藝極好。因寇阿桂也叫“阿桂”,老潘覺得二人有緣,在陶窯裏頗為照看他。與傻子相似,潘喜貴有時也背著人跟寇阿桂說,他閨女會來救他。故人相見別是一番滋味。寇阿桂歎道:“本以為依著老叔的手藝絕不會被賣的,不想……”


    當日潘喜貴便與他們一道幹活了。做完了晚工,奴才們被趕著去睡覺。潘喜貴自然與寇阿桂在一處。老頭仰躺著又說:“過些日子我閨女就會來救我。”


    傻子已有多日不曾說“我爹來接我”的話了,聽了潘喜貴所言又說:“我爹過會子來接我!吃完饅頭他就來。”


    又有人笑道:“本是你爹賣的你,他不要你了!”眾人又哄笑。傻子這迴沒哭,伸胳膊抱住了寇阿桂。


    潘喜貴坐起來道:“我知道大夥兒為何會笑。因為咱們都已經很慘了,日子黑壓壓跟山似的看不到邊。若有人比咱們還慘,便覺得自己不是最慘的,心裏略舒坦些。大夥兒想想,咱們當真比這孩子好麽?孩子好歹指望他爹來接他、有個盼頭。咱們可有什麽盼頭?”眾人霎時寂然。


    角落裏忽然有個人低聲道:“總有一日聯邦打過來,咱們都不做奴才、做良民去!”


    立時另一人道:“低聲!莫讓人聽見。”


    那人冷笑道:“誰是人?咱們是人麽?咱們跟拉磨的騾子拉犁的牛可有半分兩樣?”遂又沒人吭聲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潘喜貴道:“咱們憑什麽不是人。咱們不是人生父母養的麽?咱們憑什麽就得做奴才。吃不飽穿不暖、黑天白日的做活,不得一文工錢。打罵由著主子,病了唯有等死。”他頓了頓,“最晚明年春天我閨女就會來救我。到時候,大夥兒要不要一起走?”


    寇阿桂本以為眾人會笑,竟然沒有。半晌,方才笑傻子的那人道:“老叔,你閨女是做什麽的。”


    潘喜貴道:“我閨女逃去了趙國。前不久曾托人送信來,說當上了女民兵的頭兒。我本以為今年必能過個團圓年,誰曾想舊主生意不好、閨女還沒來他就把我給賣了。”


    另一個人道:“你閨女會替老叔贖身麽?”


    潘喜貴道:“不會。但她會扛著火.槍領著兵士把我搶出去。”此時屋中伸手不見五指,然寇阿桂無端覺得潘喜貴在笑,便是開窯時那種成竹在胸的笑。


    過了會子,有人道:“老叔,若你閨女當真來救你,求老叔帶我一起走。”


    旋即有人跟著說:“求老叔也帶著我!”“老哥,帶兄弟一道!”眾人紛紛出言相求。


    潘喜貴道:“好。到時候想走的便一起走!”


    忽然冒出一個聲音道:“若是被主子察覺可如何是好。”


    潘喜貴道:“那就唯有打出去了。”他思忖道,“其實我們這莊子看守就那麽幾個,正經打起來倒是我們占優些。大夥兒團結一心,不用等我閨女來,咱們自己就能逃跑。”


    笑傻子的那人立時道:“這兒山高林密、又是冷天,怕是難逃到外頭去。到了外頭也沒有吃穿。”


    潘喜貴思忖道:“這個不難。我記性好,記得今兒是怎麽進來的。到了鎮子上,咱們扮作乞丐往趙國去。要說天冷——”他默然片刻道,“今兒在人市上主子看報紙,我溜了一眼。上頭說今年冬天會極冷。大夥兒日夜燒炭,自己竟連半塊都使不上。咱們能有幾個撐的過去還兩說。”


    黑暗中有人悉悉索索的爬起身,道:“老叔,能行麽?你能領我們逃出去?”


    潘喜貴道:“大家莫要著急。我今兒剛來,且摸索摸索這莊子裏的情形。迴頭定個行動方案,保證大家都能活著逃走。”


    “真能逃走?”


    “能。”潘喜貴篤定道,“我閨女逃走便是我規劃的。”


    那笑傻子之人竟哭了:“先謝謝老叔了!老叔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潘喜貴道:“隻是你們日後不可再欺負這傻孩子。”


    那人帶著哭腔道:“聽老叔的。傻子,哥哥給你賠個不是。”


    傻子依然抱著寇阿桂的胳膊,身子動了一下。寇阿桂雖一直沒說話,心早跳到嗓子眼了。聞言忙說:“大家都是一樣的命。日後這傻孩子還盼大夥兒多照看。”


    “好說!”那人道,“今後誰敢欺負傻子,我李榔頭第一個不饒他!”


    眾人亦紛紛表示會照顧傻子。烏黑的屋子裏,寇阿桂仿佛瞧見了傻子在憨笑。


    次日,大夥兒果然對傻子好了起來,那個李榔頭尤其照看他;傻子依然隻跟著寇阿桂。潘喜貴時常四麵張望,旁人默默幫忙遮掩。


    吃午飯時,寇阿桂、李榔頭和幾個大漢聚集在潘喜貴身邊悄聲商議這莊子的道路、糧食擱在何處等等,忽聽四周幾個人打噴嚏的打噴嚏、咳嗽的咳嗽。寇阿桂悄悄張望一眼,果然見管事的走了過來。


    管事冷著臉道:“不想吃飯就莫吃!嚼什麽舌頭。”


    潘喜貴忙站起來哈腰道:“大爺,我們正說著,傻子這孩子挺懂事的,又與阿桂有緣分。我這人好事,方才提議讓傻子認阿桂做爹呢。”


    李榔頭忙說:“對對!自打阿桂來了,傻子日裏夜裏都跟著他。阿桂也是處處關照傻子。他倆長得還挺像,這可是老天爺讓他們湊成父子不是?”


    管事看看傻子再看看寇阿桂,嗤笑道:“一個猴臉一個馬臉,哪裏像了?你們認爹認兒子不打緊,隻不可耽誤做活。”


    “是是,這個自然。”潘喜貴道,“隻是能不能求主子賞個恩典,賜三炷香?”


    “呸!”管事吐了口唾沫。“撒泡尿照照你是個什麽東西!兩條狗結親也想要香燭?快快做事去!一個個的懶骨頭比豬還懶些。”乃舉起鞭子啪啪打在地上。眾人隻得爬了起來。


    雖說潘喜貴隻是順口搪塞,寇阿桂心裏早已活動了。自己命不好做了太監,本以為便得在燕王府做一輩子雜役到死了。後來得王妃器重、經營買賣,略攢了幾個小錢,也曾想過繼個親族孩子。天有不測風雲,短短數月又落到如此境地……傻子真真是個好孩子。一麵想著,一麵迴頭去看傻子。傻子正望著他嗬嗬直笑。委實是張猴臉,卻十分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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