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閃電般擇定兩位小姐為側妃,太上王、王太後歡喜不已, 送去一大堆賞賜。那許姑娘本以為必少不了自己, 不曾想隻一個落選的便是她, 在家中大發雷霆。繼母打發人去套話, 她便將那日經過悉數倒淨了。繼母亦立時察覺那“童娘子”不尋常,使人出去打探。


    消息當日傳入蜀王府。太上王惱怒不已:“孤就知道他瞧上了那女人。”


    王太後聽說了童不野的身份, 趕忙將兒媳婦喊去詢問。丁眉早與王後串好口供,王後遂愁眉苦臉道:“母後,旁的女人晏兒都瞧不上, 獨喜歡那個粉頭。我半點法子都沒有。”


    王太後冷臉道:“你是他母親, 該當教導他才是。他既喜歡, 哪怕收了做侍妾呢?蜀國若立個教坊司出來的世子妃,豈不教天下人笑掉大牙?”


    王後長歎道:“她從不曾說過要娶那女人做嫡妃,問她她便一臉茫然道,‘我沒起這念頭,母後是打哪兒聽來的消息?’也不納她做姬妾, 隻擱在身邊辦事。真要納了反倒好辦。”


    王太後皺眉:“那賤人是怎麽鑽到我孫兒身邊去的?”


    王後道:“說起來倒是有趣。”遂說了童不野守在蜀王府門前偷看世子、畫了畫像售賣被世子捉個正著等故事。


    王太後聽著忍俊不禁。“我孫兒的畫像那麽值錢!”


    “還不是太後洪福齊天!”王後恭維道, “聽府裏的老嬤嬤說,晏兒長得跟太後年輕時一模一樣。”


    王太後才剛笑了一笑, 忽又迴過神來, 板起臉道:“胡鬧。世子的畫像豈是她一個粉頭能畫的,還拿去售賣。”


    王王後忙說:“她得的錢已被晏兒收迴去了, 再說若不是她, 晏兒也不知道教坊司那幾條老狗貪墨得狠厲如斯。晏兒說她極得用, 能頂個幕僚使,如今是晏兒的左膀右臂,出了幾個絕妙的主意。”


    王太後思忖半日道:“既如此,就讓她做幕僚,做一輩子。兒女婚姻、父母做主。等他老子迴來,我替他擇定媳婦兒。”


    “太後英明。”王後口裏念著,心裏不免著急。王太後遂命多給兩位側妃些嫁妝撐顏麵。


    世子納側妃本是要緊事。因王太後著急,竟趕著十幾日之後便入了府。世子將她二人安置在西邊的一座院子,又送去了些南邊的書籍給她們解悶兒。丁眉早與這兩位商議妥了,娘家隻許陪過來一個乳母一個貼身丫鬟。辛姑娘說她身邊的丫鬟個個不得用,遂幹脆隻有乳母一人跟著,世子府送過去幾個丫頭充作陪房。


    當日童不野便溜達去那院子探望二位側妃,笑眯眯問可還需要什麽。二人都說不用。童不野想了想道:“住在這兒,你們出府閑逛倒是不大方便。是將西角門挪近些好,還是從這院子臨街處新開個門好?”


    側妃們互視一眼,都猜她這是不想讓世子偶遇上自己,忙說:“既是童娘子照看我們,就從院裏開了門吧。”


    童不野撇脫道:“好。迴頭給你們做幾身布衣,也便宜去外頭走動。”她揮揮手道,“姑娘們,自由了!愛去哪兒去哪兒。”


    劉姑娘遲疑道:“這……方便麽?我們明麵上的身份……”


    童不野道:“你臉上寫了世子側妃四個字麽?”


    “不曾。”


    “卻又來!”童不野拍手道,“你們不說誰知道?外頭好玩兒之處多了去了。我可告訴你們,過兩年還是要嫁人的。這會子不玩,那時候想出門可就不容易了。”這兩位姑娘都隻有十五六歲,本是最貪玩的年紀。從前讓家裏頭拘束得動彈不得,聽了童娘子一番攛掇,忍不住蠢蠢欲動。童不野遂喊了她身後跟著的一個媳婦子。“領姑娘們逛逛去。”那媳婦子含笑答應了。


    側妃們急忙忙換下水紅的嫁衣,摘去滿頭釵環,洗掉滿臉紅妝,換了身家常衣裳。大婚當日,進入世子府還不到兩個時辰,兩個世子側妃便賴在街市上不願迴府了。


    下午,側妃們聽罷茶館說書,意猶未盡離開。迴到街上走了會子,劉姑娘偶然側頭,看見一夥人從她們身後快步越過,童娘子赫然在其中。她心念一動,猜度哪個是世子。偏那些人走得極快人數又多,壓根來不及看便隻剩下後腦勺了。


    辛姑娘在旁低聲道:“這裏頭沒有世子。”劉姑娘扭過頭。辛姑娘道,“我妹子買了世子的畫像。方才那群都不是。”


    劉姑娘一麵張望一麵說:“你看的那畫像可真麽?世人皆知世子風姿極美,方才那群人裏頭少說有三四個算得上美風姿的。”


    辛姑娘幹脆湊到她耳邊嘀咕:“且不論畫像,聽說世子個頭不高,那三四個沒一個矮子。”


    說話間童娘子等人到前頭拐了彎。跟著來的那媳婦子沒留意閑人,見她們立著不動,笑問:“姑娘們怎麽不逛了?可是累了?”


    劉姑娘笑道:“才剛從坐了半日,哪裏就累了,走走!”拉了辛姑娘半跑著往前趕。


    媳婦子在後頭攆,口裏喊:“慢著些我的好姑娘們。”


    這塊兒離路口不遠,兩位側妃快跑二三十步便到了轉彎處,趴在人家鋪子的格子門上探身出去張望。隻見童娘子那夥人還在急匆匆往前走,不多時便進了一處宅院。遠遠望過去,那宅院門口坐著兩隻大石頭獅子,碧瓦朱門很不小,皆十分好奇。


    一時那媳婦子趕上前來,劉姑娘便問:“趙嫂子,那是誰家的府邸?好生氣派。”


    媳婦子笑道:“我哪裏知道,我又不認得。”


    這鋪子裏轉出一個偷懶的夥計,笑道:“那是宋郡馬家。”


    媳婦子“哎呦”一聲:“原來是他家啊。”乃道,“這位宋郡馬乃神仙一流的人物兒。祖父曾官居太常寺卿,娶妻燕王之女。原本在京中住著,前些年跟三殿下來的蜀國,如今是蜀國大學的國學教授。”


    夥計道:“他平素走路悠閑的緊,方才不知何故走得那麽快。”兩位側妃互視一眼。


    正說著,另一條路上噠噠噠跑來幾匹馬,眨眼過了路口。那媳婦子一眼溜見,失聲喊道:“世子!”眾人急忙望去,又隻剩下後腦勺馬尾巴了。偏世子等人也在宋府門前下馬,徑直走了進去。


    郡馬府後花園子裏有座八角亭,立在一泓湖水當中。宋郡馬親引著世子走到九曲橋頭,世子獨自過橋上了亭子。亭中一人正笨手笨腳的往茶爐子裏頭添碳,口中抱怨道:“小宋家這碳不好,老也燒不著。”


    世子一言不發從他手裏奪過碳鉗子,伸入茶爐擺弄兩下。不一會子炭火便著了起來了。那人豎起大拇指。“大侄女好本事。”


    世子道:“念書那幾年時常跟同學們去森林公園燒烤。”乃放下碳鉗子微笑道,“什麽風把賈三叔給吹來了。”


    對麵這人便是賈琮,一麵架起茶瓶一麵說:“本想給你寫封長信。思來想去,橫豎成都也不遠,便過來了。”


    世子默然片刻道:“我父王怎麽去了這麽久?”


    賈琮嘿嘿了兩聲:“讓我攛掇到南邊考察去了。先去越國,再江西,再福建,再廣東,最後去台灣。年前未必能趕迴來。估摸著這幾日信該到了。”世子點點頭沒言語。賈琮接著說,“我收到了吳小溪一封急信,把我那個一頓臭罵啊。”


    “嗯?”


    “說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是我的主意。”賈琮道,“她說我把你給禍害了。好端端一個大姑娘,除了模樣兒,哪哪都跟個男人沒兩樣。”


    世子怔了怔,淡然一笑:“多虧了賈三叔的主意,不然我這會子還不知在哪戶人家後院養孩子呢,哪有如今這般立在朝堂的機會。”


    賈琮正色道:“我以為女扮男裝就像是戲劇小說裏頭那樣,白天峨冠博帶,關起門來依然是個小姑娘。沒想到你整個把自己當成男人了。”


    世子道:“若那樣,連我祖父祖母都騙不了,如何能哄過滿朝文武。”


    賈琮一歎:“大侄女,你入戲太深,可能已有了些性別認同障礙。”


    “何謂性別認同障礙?”


    “就是行為語言等表現得過於像男孩子。”賈琮道,“這種情況多半是天生的。男孩子就是喜歡針黹女工、調脂弄粉。女孩子就是喜歡舞刀弄槍、騎馬打架。”


    世子笑道:“賈桂就喜歡騎馬打架。”


    賈琮也笑道:“那不一樣。她是讓我們丟去兵營軍訓,練得有了點子起色、自然比尋常姑娘強些。人家羨慕她,她覺得很爽,故此才喜歡。並非當真喜歡。嗯,這個話題若扯遠些,與生物體本身的天性有關。”


    世子不覺起了興致。“怎麽呢?”


    “自然界,包括我們人類社會形成初期,雄性生物生存的目的都是延續自己的基因。公牛公狼公老虎,都得用搏鬥的方式向雌性展示自己的強壯,方能獲得雌性芳心。而雌性為了後代能有更好的基因、從而獲得更大的存活率,也會挑選強壯的雄性為伴侶。人也是一種動物嘛。所以人類的男性天生亦勇武好鬥。這就跟你們學校的男生踢足球是一個道理。有女生圍觀時是不是更來勁兒?”


    世子笑道:“是這麽迴事。”


    “而雌性通常承擔著養育幼崽的任務。針黹女工便是一種照顧家庭的工作。女孩子多半天然對這些事感興趣,潛意識裏在訓練自己學著如何照顧幼崽、為日後當母親做準備。”


    世子又笑:“幼崽這個詞兒好萌。”


    賈琮也笑道:“當然,動物也有雄性養育幼崽的。海馬不就是嗎?人類是高等智慧生物,人類社會比動物社會複雜得多,故此選擇也多。有些男孩子天生就想當個女人,有些女孩子天生就想當個男人。這些個體在人群都是極少數。但因為咱們人類的種群實在太大了,所以絕對數字並不少。”


    世子思忖道:“賈三叔的意思是,就算我想做個男孩子,也不算罕見。”


    “算罕見,但同類不少。”


    世子點頭。“可我不是天生的。”


    “事實上,後天教養造成的性別認同障礙更多。從小當女孩子養的男人,從小當男孩子養的女人。你顯然是後天的。”賈琮道,“如果早知道你扮男人會扮得如此投入,我肯定不出這餿主意。然世上難買後悔藥。事已至此,大侄女應該冷靜的考慮清楚。你的經曆決定了你的現在,但未來可以改變。”


    半晌,世子怔怔的說:“考慮什麽?”


    賈琮慎重道:“考慮你喜歡當個男人還是女人。以及,你喜歡男人還是女人。”世子皺眉。賈琮道,“可惜各個學校的心理學研究都才剛剛起步。有個記者在天津碼頭采訪時遇到了這麽一位姑娘。她身為女子,但性別認知上想當個男人,偏又是同性戀、所以喜歡男人。她絕不是尋常的姑娘,她找另一半找的是男同性戀者。你明白我的意思麽?”


    世子伸手指頭在案上畫符號:“身子是女人,意識是男同性戀,對麽?”


    “對。”賈琮點頭。“你真的很聰明。不過眼下國內暫時還接受不了她,所以她搭船去北美了。”


    “唿——”世子吐了口氣。“阿熙也說明年必去北美。他是個同性戀。”


    賈琮微笑道:“那邊整個社會對各種人的接受度比較高。有份調查說,人有一多半是雙性戀,純同性戀和純異性戀都少。我沒核實過,不知真假。”


    世子微微點頭。半晌,她悠悠的道:“我的計劃是慢慢的在朝中任用女官,慢慢的讓文武百官接受女性繼承人。”


    賈琮道:“那麽你需要權力。”他擠擠眼,“我把你老子哄去考察是幫了你吧。”


    世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你的遊擊隊呢?”


    賈琮攤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誰幹的。人家後台硬我惹不起。”世子瞥了他一眼,顯見不信。賈琮正色道,“我的權力隻在指點大方向,具體事務非但說了不算,很多都沒有知情權。未來的國家都是這樣,再不是一個人的天下了。”


    世子看了他半日,忽然問道:“賈三叔,你師父是逆桃花源者嗎?”


    賈琮一愣,旋即明白了其意。乃四麵張望幾眼,低聲道:“保密啊。這事兒除了我媳婦我還沒告訴過別人呢。”世子連連點頭,將身子湊近他。賈琮愈發低聲道,“他們不是,我是。”


    世子大驚:“啊?!你是?!”


    賈琮點頭:“我是。我看過三百年之後的世界。”


    世子雙眼發亮:“什麽樣兒?跟科幻書裏寫的那樣麽?”


    “嗯……不完全一樣。”賈琮道,“科技自然發達了許多,不過人性大抵不變。整個社會的歧視比現在少了很多,年輕人的自由度也更高。”


    茶水開了,賈琮站起來琢磨著應該做什麽。世子徑直拿起茶瓶往壺裏倒水。“賈三叔是想把現在變成未來?”


    “那怎麽可能。社會發展和科技發展都需要時間。但我希望能盡量減少歧視,盡量給年輕人多些選擇。”賈琮道,“畢竟,現在的人也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呐。他們也有權受到尊重、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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