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韓斐領了群年輕人在莊子裏玩汽車。日頭漸上, 想著這些紈絝們平素嬌生慣養, 便說要不要到屋裏歇著去。誰知他們都不肯走,不俱暑熱隻想開車。韓斐遂命人搬來桌案, 就在草棚中調開, 設些瓜果點心茶水。那兩位建築生幹脆要了些白紙, 取出炭筆畫起崇善寺的平麵圖來,一麵畫一麵討論。


    到了中午,眾人雖舍不得汽車,奈何腹中饑餓, 不得不用午飯去。章文蘭那師弟扯著嗓子喊道:“四殿下,章公子, 交圖啦~~”他二人又說了會子方舍得放下手中炭筆。抬頭一望,甘可熙與殷莊正靜靜立在人群後頭。他二人麵容皆生得極美,兼都是習武之人, 不知何故毫不相似。殷莊身形挺如鬆柏,氣度穩如山嶽,觀之可靠;甘可熙眼神淡漠杳然, 沉著臉看不出喜怒,反倒惹人好奇。


    遂移步正堂。路上,那師弟搭住章文蘭的肩膀咬耳朵:“師兄,跟四殿下打得火熱啊!”


    章文蘭眼睛在人群裏尋甘可熙的背影, 口裏道:“四殿下專業水平很高。你這什麽用詞?不要製造謠言。”說著, 正瞥見殷莊不著痕跡攔在一個紈絝與甘可熙當中, 不覺皺眉。那師弟又跟他說話, 他竟沒聽見。


    師弟捅了他一下:“喂喂,怎麽又盯上人家護衛了。嘖,當真生的俊。”


    章文蘭搖頭:“那位護衛兄弟都快把直男兩個字寫在臉上了。非我同類,且一看就是扭不動的瓜。”


    師弟順著他的眼神瞧了會子,抽氣道:“你看上人家上司了?”


    章文蘭得意道:“他先看上我的。”


    師弟斜睨了他兩眼:“沒覺得。你別是自作多情吧。”章文蘭哼了一聲神采飛揚。師弟又看了兩眼甘可熙,道,“章師兄你莫胡來,那位小甘大人怕不是個簡單人物。”


    “看幾眼就能學會開車的,本不是簡單人物。”


    “我是說,沒人認得他。”師弟正色道,“除了韓家那兄妹倆,旁人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麽官。我尋韓家大爺打聽,他竟不告訴我!”


    “嘶……”章文蘭不覺放慢了步子。眼角覷見韓麓離他不遠,忙三兩步走過去對她身邊那少年招招手:“借韓四姑娘說兩句話。”將韓麓扯到一旁,請教那個開車極快的小甘大人為誰。


    韓麓嘴角動了動:“你知道小甘大人是什麽官麽?”


    章文蘭道:“不知道。”


    他師弟也湊了過來:“知道就不問你了。”


    韓麓悠悠的說:“既然不知道,說明你不當知道。何時你當知道,自然就知道了。明白他是什麽官了吧。”言罷,抱著胳膊走了。


    章文蘭怔在當場。師弟忙拉扯道:“章師兄,她繞著彎子說的什麽?你可聽出意思來了?”


    章文蘭一手抱腰,一手托著下巴道:“聽是聽出來了……”


    “他什麽官兒?”


    “有兩種可能性,不知道是哪種。”


    “哪兩種?”


    “不告訴你。”章文蘭也抱著胳膊走了。師弟在後頭瞪了他半日。


    一時將要入席。因為人多,開了三張圓桌,韓家兄妹並一個表兄各陪一桌。章文蘭與司徒巍皆不聲不響湊近甘可熙跟前。甘可熙扮作沒留意,領著殷莊徑直往韓麓下首坐下。乃向韓斐道:“我這個護衛亦是上上的人品,不可與仆婦同席。就坐在我身旁吧。”韓斐自然答應。殷莊遂筆直的攔在甘可熙下首。


    章文蘭無事人一般坐了殷莊下首。他師弟又好奇又想瞧熱鬧,立時往師兄下首坐著。旁人皆麵有異色——依著那師兄弟倆的身份,實在當坐去韓斐那桌才是。既已如此,也隻得胡亂坐了。司徒巍身為王子,自然得上座,乃狐疑的瞧了章文蘭與殷莊十幾眼。甘可熙看在眼裏,微微扭過頭去。章文蘭側頭去張望甘可熙;殷莊挪動身子遮住他的視線,還得強撐著不笑,頗為辛苦。


    才剛斟了半巡酒尚未開飲,韓家的管事來迴說榮國府的賈小爺來了。眾人忙起身相迎。賈萌笑嘻嘻進門,迎著韓斐拱手道:“上午家中有事,來遲了,韓大哥恕罪。”


    韓麓在後頭道:“這廝嘴刁,定是掐準了點兒來吃飯的。”


    “拆穿也不用拆得這麽直白吧。”賈萌委屈道,“我還是不是你尊敬的師兄了?”


    韓麓道:“尊敬你作甚?你跟我又不是一個係,又不給我開後門。”眾人哄堂大笑。


    賈萌莫名不已,拉著韓斐問:“什麽典故?”韓斐笑搖頭不說。


    賈萌與韓麓熟悉些,韓斐遂與甘可熙商議換個位置,換他去上首坐去。殷莊瞥了眼章文蘭,便張羅著往下首挪一位。席上有人不滿區區護衛折騰座位,坐著不動。章文蘭乃客客氣氣同他商議道:“這位兄台,可否屈尊挪動一下?”那位趕忙站起來。


    遂重新開席,先不由分說罰了賈萌三杯。又吃兩杯酒後,有人提議行令。韓家早預備下骰子和酒籌竹筒,請了位舉人為令官。不想頭一個便是韓斐。韓斐擎出一根簽來,上頭寫著:柱杖落手心茫然。懼內者一杯,不認者三杯。眾人大笑。


    韓斐笑道:“我是不懼內的。你們誰懼內自己招供,莫讓旁人捅出來罰酒。”


    賈萌舉手道:“我喝一杯。我懼內,我們賈家祖傳懼內,現已傳染得親戚朋友都懼內。”滿堂拍案而笑。


    席上有人道:“賈小爺不是尚未娶親?”


    賈萌道:“早已定下了,隻差婚禮。”


    殷莊正色道:“酒令不可違。我也吃一杯。”眾人又笑。


    隔壁席上一人承認懼內,另有一人被捅出來懼內,四人同飲。酒底是首曲子,韓斐唱了,擲骰子輪下一個。


    兩人之後輪到賈萌。賈萌隨手一抓,簽子上寫著:閑敲棋子落燈花。東道一杯,遲到一杯。眾人又笑。賈萌與韓斐對飲,打著拍子唱了首南邊的曲子。那曲子極直白,意思都在詞裏。隻聽他唱道:“盼不到我愛的人,我知道我願意再等。疼不了愛我的人,片刻柔情它騙不了人……”眾人聽著新奇有趣,唯有殷莊看看上司瞥一眼司徒巍,看看上司覷一眼章文蘭;甘可熙瞪了他一眼。章文蘭偷看甘可熙,被殷莊擋了個結結實實。司徒巍在隔壁桌看見,卻像是章文蘭在偷看殷莊,霎時望著章文蘭沉思。甘可熙聽著曲子忍不住張望司徒巍一眼,正瞧見他隔桌凝望章文蘭,不覺閉了眼,舉杯一飲而盡。


    又過三人,下該司徒巍。司徒巍笑搖了搖簽筒,仔細拈了根出來。隻見簽上是句唐詩:應為郵亭名棣華。自飲一杯,兄弟、堂表兄弟陪飲一杯。眾人張望半日,這席上唯他一人是天家子弟,連個皇親國戚都沒有。


    令官道:“唯有請四殿下自飲了。”


    司徒巍卻笑盈盈擎著杯子朝韓麓他們這桌一舉:“殷莊,陪我一杯如何?”


    眾人大驚。殷莊的名字無人提起,大夥兒隻當他是個氣度不俗的護衛。殷莊眉頭微動,以目詢問甘可熙。這會子甘可熙若還不知道那位兄台打什麽主意便是個傻子。他並未說殷莊是他表兄弟,然世人都知道四殿下乃殷妃所出。甘可熙抬目望過去,司徒巍隻笑舉了下杯子,成竹在胸。


    甘可熙暗暗咬牙:不知天高地厚。殷莊那叔父殷七爺是尋常人惹得起的麽?保不齊玩火自焚。遂板著臉道:“四殿下一個人飲酒怪可憐的。既是看得起你,就陪他一杯吧。”


    “遵命。”殷莊雙手舉杯立起,望著司徒巍微微躬身,一飲而盡。席上許多人悄悄打量他與甘可熙,猜度其身份。


    司徒巍的酒底唱了首李太白的秋風詞。曲調婉轉處,神色茫然唱到:“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旁邊桌上,甘可熙下首的殷莊低低的嗤了一聲,還翻了個白眼。上首的賈萌道:“我仿佛在哪兒聽到一耳朵,你們這四殿下在佳大有女朋友?”


    韓麓道:“有啊!挺漂亮的一位學姐。”聲音不大,他們這桌都聽見了。章文蘭若有所思,看了甘可熙一眼。


    殷莊也看了上司一眼。甘可熙以為這便是賈琮當日所說的要拆穿司徒巍沾花惹草給章文蘭瞧,嘴角噙著一絲冷笑,抄起筷子夾了隻雞腿啃起來,不再聽司徒巍唱什麽。


    一時輪到章文蘭。酒底他明明白白唱了首求愛的曲子,時而瞟甘可熙一下,每迴都瞟到殷莊身上。眾人看看他看看司徒巍看看殷莊又看看甘可熙,擠眉弄眼咳嗽揚聲。這四位俱生得芝蘭玉樹,不知道他們究竟誰與誰彼此有風流意思。偏甘殷二人連身份都詭秘莫測,愈發惹人浮想聯翩。


    章文蘭唱罷,擲骰子數到隔壁桌去了。韓麓舉杯道:“章同學,我敬你一杯酒。你這樣的才撇脫。喜歡就明明白白說出來,追到就追到、追不到就拉倒。有什麽好遮遮掩掩不敢讓人知道的。”乃擠了擠眼。


    賈萌也道:“就是。凡是不敢光明正大求愛的,都有想腳踏n條船的嫌疑。”


    章文蘭笑道:“多謝二位,盡在不言中。”三人同飲。甘可熙殷莊皆不露聲色坐著吃菜,旁人腹內已猜度了十幾本戲目。


    散席後,韓斐本安排了投壺射箭等遊戲,誰知滿座之人大半想去玩汽車。好在這莊子陰涼,倒不怕中暑。遂自己與堂弟陪著他們玩車,讓韓麓陪著不去的在花廳坐坐,另安排了屋子給客人歇午覺。


    甘可熙自稱坐會子去午睡,章文蘭立時道:“我在京城常有車玩,就不占你們的機會了。過會子我也睡去。”司徒巍遲疑片刻,跟著玩車的人走了,走前隨手抓了兩隻枇杷遞給殷莊。殷莊亦隨手接下。


    他們一走,章文蘭立時問殷莊:“哎,護衛兄弟,你是四殿下母族的?”旁人悉數張望過來。


    殷莊道:“不是。”


    “那你跟他吃那杯酒?”


    殷莊道:“我們大人可憐他沒個兄弟,我又碰巧姓殷,遂命我陪了四殿下一杯。”圍觀者頓時失望。


    章文蘭趁勢坐到甘可熙身邊去了。甘可熙靠著引枕閉目養神,隻做沒看見。章文蘭便與殷莊隔著他攀談。一時賈萌與韓麓也湊了過來,四個人聊起了馬與汽車的好壞。聊著聊著,甘可熙微微打起了鼾。四人皆莞爾。


    賈萌忽然提起北美來,道:“我三叔預備在那邊率先承認同性婚姻。”


    章文蘭驚喜道:“此事已提上日程了?”


    “嗯。”賈萌道,“到時候薛大伯和藹雲叔叔會乘船去棲鵬城做個結婚登記,然後補個蜜月旅行。北美屬於燕國,所以燕國承認北美的婚姻記錄。而燕國屬於聯邦,所以整個聯邦都承認北美的婚姻記錄。”


    章文蘭長長吐了口氣道:“聯邦真是好,什麽都不歧視。”


    賈萌微笑道:“章同學,你以後的方向是做研究還是實用建築?”


    “還沒想好。”


    “如果你想走實用建築這塊,我建議你去北美做幾年。都是新的,你可以設計出地標建築甚至一座城市。”賈萌想了想道,“做研究也建議你去北美。那兒有許多古代印第安人留下的大型城市和建築遺跡,可謂鬼斧神工,與我們中國的建築全然不同。目前我們還抽不出什麽專業人手。你若肯去,毫無疑問是開山鼻祖。”乃從隨身的挎包中取出了一疊照片。“這都是探險士兵拍下的。你看看,可新奇?”


    章文蘭忙接在手裏翻看,驚歎道:“從何處想來!哎呀應該從這兒拍,才能看出構造來。”


    韓麓在旁探頭道:“尋常兵士你還指望他們懂得什麽專業攝影角度。我覺得挺好看。不滿意自己去拍啊!”


    賈萌道:“醜話說在前頭。這些地方皆在荒遠之處,吃穿用度等肯定是要吃很多苦的。你身為晉國大員家的少爺,迴太原自然最舒服,隻是自由度上略有遜色;燕大的高材生留京也不錯。章公子可考慮仔細了。”


    章文蘭將那一摞照片看罷,沉思許久,輕聲道:“我想去。”


    賈萌道:“你才大三吧。橫豎還有兩年,畢業再考慮吧。”


    章文蘭從頭再看一遍照片,道:“我想去。”乃扭頭看了看甘可熙。“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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