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雲堂大案大略有了結果, 秦王喜憂各半。趙王無事一身輕,又預備混在長安過年,便湊到秦.王府拉著秦王閑聊。秦王本是少年, 雖日夜為國事困擾,終究經不住趣聞所誘,撂下滿案折子聽他說去。崔先生在旁替他看折子。


    正說得興起時, 有太監迴報,新任內衛指揮使丁眉求見,說有要緊事。秦王無奈看了趙王一眼。趙王嘀咕道:“掃興。”起身避出去了。秦王遂命丁眉進來。


    原來丁眉已撬開樂嵐之口, 曹娘娘私通的不是他而是那畢大官人。姓畢的乃蜀國細作,給樂嵐行重賄拉攏他。看罷供詞, 秦王呆了許久,望著崔先生有些惶然無助。


    崔先生思忖道:“王爺, 去見見樂大人,問問他究竟如何作想。秦國委實沒有對不住樂嵐之處, 樂老學士委實對秦國忠心不二, 蜀國能給樂大人的秦國都能給。”


    秦王攥著拳頭道:“孤怕沒法子冷靜問出這些來。”


    崔先生道:“那微臣去問他,王爺在旁聽著便好。”想了半日, 秦王點點頭。


    丁眉遂陪著崔先生去獄中探望樂嵐,秦王換上太監的衣裳混在他們身後。


    來到牢房外頭往裏瞧, 昏暗陰冷,樂嵐獨坐在舊褥子上發愣。崔先生讓丁眉與隨從都在外頭候著,躬身走進去拱手喚了一聲“樂大人。”樂嵐一動不動。崔先生徑直坐在他對麵。良久,樂嵐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崔先生來此作甚。”


    崔先生思忖片刻道:“有件事崔某多年來不得其解,欲向樂大人求個明白。求大人與崔某說些真心話。”


    樂嵐終於瞧了他一眼,淡淡的道:“崔先生請講。”


    崔先生又想了許久才道:“崔某乃江蘇海安人氏,因來長安投親、誤打誤撞做了王爺的授業之師。當年還是高家老太君做的中人,隻說是教導一位大戶人家的小少爺。我想著,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罷了,必然省心。不想……”他苦笑道,“巴巴兒把兩三輩子的心都操碎了。”


    樂嵐默然半日。“是麽。”


    “是。”崔先生道,“我在秦國毫無根基。我那叔父——想必諸位大人也都知道。乃是個老實本分的土財主,除了錢什麽也沒有。故此,崔某十分清楚自己是誰、是做什麽的。早先那幾年除了教導王爺讀書之外,半分不沾秦國朝政。崔某不明白,樂大人為何看崔某不順眼。”外頭秦王心中一動:莫非這姓樂的曾找過崔先生麻煩不成?孤王半分不知。崔先生暗地裏怕是沒少吃虧,卻一個字不曾提起。


    便聽樂嵐冷笑道:“崔大人沒沾朝政?”


    崔先生正色道:“後來委實沾了,難道不是讓諸位大人們逼的?但凡諸位得力,我一個教書匠用得著管那些麽?劉豐為丞相那幾年我可什麽都沒管,最清閑不過。”


    樂嵐微微闔目:“劉豐與你本是一夥的。”


    崔先生道:“這話就不妥了。崔某與劉丞相頭一次見麵還是在王府,祖上十八代從不相識。”


    “不用祖上。”樂嵐悠悠的道,“你二人天生就是一夥的。”


    崔先生怔了怔:“崔某無可從辯。”


    樂嵐道:“我秦國也不是沒有飽學之士,為何單單挑了崔先生做王爺的先生?”


    崔先生不覺直了直脊背:“當時秦國朝局複雜。先世子已死,先王爺尚有多子在世,太後那會子還是世子妃、母家不在秦國。縱然她向樂大人家中求人替王爺授課,你們樂家敢給麽?隻怕沒人以為秦王金印會落到王爺頭上吧。”樂嵐啞然。門外秦王想起舊事,正是高老太君雪中送炭、感慨萬分。崔先生接著說,“因崔某身份簡單、才學尚可,與秦國朝廷上下毫無瓜葛,太後遂擇了崔某。”


    “不錯。”樂嵐點頭道,“劉豐亦如此。你二人皆是身懷才學,隻身在秦。無親友牽掛、無舊敵鉗製。遂肆意妄為無所顧忌。”


    崔先生惑然:“崔某仍不明白樂大人之意。我與劉大人做了什麽與國不利之事麽?”


    樂嵐道:“不曾。你乃王爺孤臣,獨替王爺一人著想。劉豐為相那幾年一應國策皆為秦國好。”他幽然一歎,“崔先生你隻為王爺好,劉豐丞相隻為秦國好。他在外把持朝政,你在內勸說王爺。”他乃看了崔先生一眼,“我知道你與劉豐並無私交。然劉豐之策你天生便會讚成。因為與你無損、與秦有利。你憑什麽不讚成?偏崔先生又聰明,難以哄騙。但凡有人想繞著彎子勸王爺幾句,皆讓你直愣愣的戳破了。”


    崔先生皺眉道:“若有人誠心欺哄王爺,崔某自然不能睜眼瞧著。這有何不妥麽?諸位大人不也是王爺之臣?”


    樂嵐冷著臉道:“若非滿朝文武反對,劉豐險些效仿燕國收田稅了。”


    崔先生恍然大悟:“原來……”


    樂嵐輕歎一聲,正色道:“君與臣並非是一迴事。君不可隻顧念自己,也得顧念臣子。崔先生,我這階下囚所言可有幾分道理?”


    崔先生道:“隻是朝中亦多有大臣讚成劉豐丞相之策。”


    “你是說丁博章之流?他自然讚成。他家中田地不多,縱交田稅能交多少?卻有那麽些工廠、商鋪。”


    崔先生道:“隻是工廠商鋪交的稅極多,充盈國庫便是靠這些。”


    樂嵐嘴角一勾:“稅多是因為他們賺的更多。”


    “為何樂大人不效仿他們,興建些工廠商鋪?”


    樂嵐哼道:“嫌棄銅臭!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他們四處弄得烏煙瘴氣,人人庸碌無禮、市儈不堪。你可知道,有一陣子商賈竟敢不給朝廷大員讓道!皆因劉豐本為商黨黨魁之故。縱得一幹人沒上沒下、沒尊沒卑。劉豐明麵上替國庫增了銀子,實在弄得秦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連十六七歲的學生都說,聖人之言會不會沒關係,隻要能賺錢便好。世上就沒有拿錢買不到的東西。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崔先生緩緩點頭:“原來樂大人是這麽想的。”乃思忖片刻道:“其實學生那話……仿佛也沒錯啊。”


    樂嵐皺眉:“崔先生何意?”


    “樂大人覺得什麽是拿錢買不到的?”


    樂嵐挺胸道:“功名他拿什麽去買?”


    崔先生道:“我記得浮雲堂的案子裏頭便有買通考官科考舞弊的。那可是劉豐離任之後。”樂嵐一噎。崔先生接著說,“我朝從太.祖時開始便可捐官,前朝亦可。故此科考亦非為官唯一通途。爵位亦是多年前便可以買了。”樂嵐麵色越來越黑。“再有,樂大人既是覺得劉丞相之策不好,蜀國之策不也相似麽?”


    樂嵐又挺了挺胸道:“蜀王近年已開始明白所為不妥了,正欲逐漸修正國策。”


    崔先生皺眉道:“有麽?你怎麽看出來的?”


    “畢大官人告訴我的。”


    崔先生怔了怔:“什麽?”


    “畢大官人告訴我的。”樂嵐道,“劉豐就是在蜀國發的家。曾向蜀王求官,蜀王拒之,方來的秦國。”


    崔先生又怔了會子:“那……樂大人就信了?”這迴是樂嵐愣了。崔先生道,“蜀國半分沒瞧出有更改國策之意,且數月前剛剛從燕趙聯邦抄了個出口退稅去,分明是鼓勵興辦工廠的。而且蜀國朝廷之中儒生已越來越少了。”樂嵐愈發愣了。“論不興工商,舉國上下以齊國為最。而大國當中,齊國最弱。樂大人可去過齊國?”


    “不曾。”


    “崔某也不曾去過。”崔先生道,“然崔某看過從齊國送來的情報。齊國官兵所佩火.槍還不如我們秦國數年前淘汰不用的;而魯國的火器已強似我國。若有一日,魯國想奪齊國國土,隻怕輕而易舉。”


    樂嵐皺眉道:“都是火器惹起來的。若非諸國都為著買火器而搜索枯腸的謀財……”


    他話未說完,崔先生打斷道:“天下未分之時舉國沒多少火器,朝廷一般兒搜索枯腸的謀財。聖人謀財、老聖人謀財、王爺謀財、朝廷大員亦謀財。謀財之事與火器不相幹。”


    樂嵐啞然。半晌,他看著崔先生道:“其實崔先生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是誠心抬杠罷了。舞弊歪路與科考正途,哪個多哪個少?那時候朝廷謀財與如今諸國謀財截然不同,如今謀財謀得何等光明正大。如今是舉國上下不論士農工商一律謀財啊!”樂嵐痛心疾首道,“如何了得?!”


    崔先生笑搖了搖頭:“我知道樂大人之意,樂大人並不知我意。那時候朝廷謀財與如今諸國謀財是一樣的。縱然沒有火器,鎧甲刀槍難道不要花錢的?火.槍的價錢並不比緙絲衣料子貴,火炮的價錢也未必蓋過金玉器皿。而早些年農人工匠想要謀財頗不容易,商賈雖容易些、卻須得賄賂官員求庇護。而依著劉豐之新稅策,官員難以中飽私囊;官府采購物件皆招投標、打官司透明化,致使各位老爺難以索賄。倘若再收起田稅,隻怕連樂家這樣的人家都要支撐不住奢華日子了。樂大人也並非不屑工廠商鋪,隻是不會做又不肯學罷了。經營工廠並不容易。若打發奴才學去,恐怕他們學成之後逃跑,這年頭逃奴每日都有;若讓樂家子弟去學,又放不下身段。”他站起來道,“崔某沒有什麽好跟樂大人說的了。隻勸樂大人一句,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是鬥不過時代的。不信,隻看齊國。”


    樂嵐一言不發。


    走出牢房,崔先生以目詢問秦王,頭朝裏頭一偏;秦王搖搖頭。遂不曾去見樂嵐,秦王扮作沒來過似的,一行人信步離開大牢、迴到秦.王府。


    秦王心中本千頭萬緒,到了書房一瞧,趙王躺在貴妃榻上睡著了,不覺好笑。這麽些人進來,難免驚醒趙王。他迷迷瞪瞪的睜開眼:“那個丁眉走了?”


    丁眉脆生生道:“不曾。”


    “哦。”趙王一隻手搭在眼睛上,“你們接著說,我接著睡。”


    崔先生含笑道:“趙王莫再睡了。這會子天冷,白天睡過勁去,晚上該睡不著了。”


    趙王坐起來揉了兩下眼睛:“你們是不是說了許久?”丁眉撲哧一笑。


    崔先生搖搖頭:“趙王千歲實在悠閑。”他忽然想起一事,“王爺,你們趙國的田稅是怎麽收的?”


    趙王打了個哈欠:“孤王哪裏記得那麽些?橫豎整個聯邦的稅收製度是一樣的。”


    “便是燕國的稅製麽?”


    “嗯。”趙王道,“孤王雖沒有彼得大帝的誌氣,也知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崔先生眉頭動了動:“彼得大帝是誰?”


    丁眉笑道:“崔先生飽讀天下文章,竟連彼得大帝都不知道麽?此人乃是俄羅斯國最偉大的君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乃興致勃勃說起了彼得大帝之豐功偉績。崔先生與秦王也聽得興趣盎然,方才牢房裏那點子不痛快暫時散去。


    聽罷,趙王道:“其實他也不過是‘行萬裏路’之後,‘擇其善者而從之’罷了。”


    崔先生連連點頭道:“很是!”乃思忖道,“燕國賈琮亦如此。擇天下之良策從之。”


    趙王道:“孤王這兩年也走了數國。許多事,不去當地看、單單瞧幾封信函,半點用處也沒有。秦王弟,你不如同我一道旅行去吧。”眾人一愣。他揉著脖子道,“崔先生既然提起田稅,想必你們秦國也想改田稅?”


    崔先生道:“隻是滿朝文武皆不肯。”


    趙王道:“秦王弟隻扮作臥病在床,你我兄弟一同見世麵去。閉門造車哪兒成啊。你又不像我這般憊懶、諸事不願管。看看燕國、看看趙國、看看齊國,走走平安州、走走廣州、走走大佳臘。就跟彼得大帝似的,親眼見識下別國是個什麽樣子。別的不說,單說越國。自打立國之後,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與吳國已不是一迴事了。不親眼所見是感受不到的。”


    秦王便是一愣。他看過趙王母子拍的照片,心下本來羨慕。少年心性也巴望著四處走走,隻是身份約束走不開罷了。半晌,他喃喃道:“能麽?”


    “能啊!”趙王道,“將朝政托付給那個什麽朱桐。有黑鍋他背著,橫豎他在魯國已幹過了那些事。等你迴來,田稅就該改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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