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奎殺人之後, 太守朱巍打發人封了浮雲堂。次日一早老頭親自領人過去搜查。事出突兀,浮雲堂全無準備,賬冊子齊齊全全碼著, 文吏們取大布袋子來裝。院子旁邊的騎樓中設了三十多個大佳臘產的大密碼櫃。衙役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打不開,朱巍遂讓悉數抬到太守衙門去。這些東西全都堆在無蓬馬車上,衙役鳴鑼吆喝讓路, 浩浩蕩蕩招搖過市。眨眼間整個長安城都知道銅鈴大街有個叫浮雲堂的賭場被抄了。


    既知道了錦衣打手皆為俱將門子弟,朱巍便讓畫師替他們一個個畫影圖形貼滿大街小巷。告示上寫著:今有地下賭場浮雲堂護院打手數名,拒不肯吐露姓名籍貫。如有認得的, 來衙門告知其身份,官府重重有賞。


    告示前腳剛貼出去, 朱巍後腳動身往秦.王府求見秦王。秦王今兒心情不好,正懨懨的窩在屋子裏發愣。聽說來的是朱巍, 歎了口氣,命請他進來。朱巍行了禮, 躊躇良久不曾開口。秦王右手撐著腦袋道:“朱愛卿想說什麽就說吧。”


    朱巍垂頭應了一聲, 又思忖片刻,道:“微臣侄兒朱桐剛迴來時, 微臣曾與他爭辯了一整夜直至天明——情與法哪個要緊。微臣以為都要緊,且不可一概而論。臣那侄兒道, 治世可依著微臣,如今這世道非以法為要不可。”


    秦王本以為他要說浮雲堂那案子,誰知這老頭扯了一大堆別的,都聽糊塗了。“情與法自然是都要緊。”


    朱巍乃道:“若是情法相悖, 敢問王爺哪個要緊?”


    秦王不覺坐正了,直直的看著朱巍:“朱愛卿的意思?”


    朱巍拱手道:“微臣與侄兒辯論一宿之後微臣讓他說服了。法比情要緊。”


    半晌,秦王輕聲問道:“浮雲堂背後是誰。”


    “尚未查出。”朱巍道,“然這會子已牽扯進去了小半個朝廷,從文官武將至內廷公公。且當中通判極多,深究下去必然更多。倘若王爺隻略施警戒不下重手,過個一年半載風頭過去,漸漸的又得恢複原樣。”他歎道,“微臣為官多年,早已看明白了。王爺如若不信……跟微臣去衙門等著。”


    秦王麵上變了好幾種顏色:“等著……什麽?”


    朱巍又歎,搖搖頭:“王爺去了就知道了。”


    秦王遂點頭。朱巍特意給他帶了身幹淨衣裳,秦王穿著倒個身量未足的小衙役,侍女太監瞧著不覺笑起來。秦王遂混在朱巍帶的人當中一道迴太守衙門。


    才剛到門口跳下馬,門子便迎了上來:“老爺可迴來了!有兩位大人已等了半日。”


    朱巍道:“現在何處?”


    “李師爺讓他們在書房候著。”


    “也好,我這就過去。”朱巍一麵把韁繩交給手下人,一麵喊了個心腹過來吩咐幾句。秦王遂跟心腹走了。


    朱巍慢慢悠悠踱步進了外書房,拱手道:“哎呀本官可巧有公務出去了一趟,勞二位久等。”那二人趕忙站起來還禮。


    尚未來得及說話,外頭有人進來迴道:“老爺,都指揮使司何雲將軍來了。”這位乃是秦國武將魁首,為人清廉正直、深得軍心,朱巍趕忙跑出去迎接。


    不多時將何雲迎入書房,四個人寒暄一番。朱巍乃正色道:“老夫已大略猜到諸位是來做什麽的。”他拱了拱手,“不是我這老頭不近人情,實在是此案千萬要緊,沒法子通融。”


    客人們神色大變、麵麵相覷。良久,有個官員道:“敢問朱大人,你可查出了什麽?”


    朱巍道:“但凡那賭場裏有的,都查出來了。”


    那官員立時“撲通”跪倒在朱巍跟前,大哭道:“下官不過是一時糊塗,求老大人千萬饒下官這迴……”


    另外的官員也跪下喊冤道:“下官全然不知,都是下官那侄兒瞞著下官做的……”


    朱巍麵不改色,任他們哭喊半日。抬眼一瞧,何雲坐在椅子上尷尬萬分。乃痛心疾首道:“老夫素來以為,何將軍乃正直之人。”


    何雲苦笑道:“末將看了大人貼出去的畫像,中有一人像是末將那不成器的兒子。”


    書房中熱鬧無比。旁邊的隔間後頭,秦王陰沉著臉不知作何想。他身邊有個朱巍的師爺,低聲道:“王爺,那些人便是如此。有貪念的送錢,沒貪念的朝子侄下手。誰家能保證個個孩子都是好的?出了事……”


    話未說完,耳聽外頭又是一嗓子:“老爺,平安老侯爺到了。”


    滿屋子人頓時立起。平安侯乃是秦太皇太後的弟弟,並無實職。然秦王極其敬重祖母,愛屋及烏,也十分尊敬平安侯爺。隻聽腳步聲起,平安侯負手而入。朱巍忙領著幾位客人下拜:“老侯爺也不讓人通報一聲,下官迎接不及。”


    平安候擺手道:“是我不讓通報的。”他掃了眼屋子,笑道,“朱巍,你這兒挺熱鬧。”


    朱巍一本正經道:“同僚串串門罷了。”


    平安候徑直到上首坐下,看著朱巍道:“我同你商量件事。銅鈴大街那案子給我來查如何?”


    朱巍一愣:“侯爺你……”


    平安侯道:“本侯閑來無事,日日鬥雞走馬,不大替王爺分憂。那案子本侯有所耳聞,十分棘手。朱大人這品級不上不下的,猶如得了一個燙手的山芋。不若將此案交予本侯。本侯是王爺的舅公,諸事便宜。朱大人你隻管裝病,到時候本侯來看望你,你便將托本侯接手此案,如何?”


    朱巍躬身道:“侯爺,下官不敢欺哄王爺。”


    平安候擺手道:“這非欺哄。你歲數也不輕了,眼下天又冷。你黑天白日的隻管操勞,但凡有個不留神,頭痛腦熱尋常事。就這麽定了。你這會子就病吧。”


    朱巍道:“下官委實沒病。”


    平安候冷笑兩聲,指著他道:“你以為你是什麽大老爺!你就是我外甥孫兒的一條狗!我說你病了,你就得病。”


    朱巍垂著眼道:“下官沒病。”


    平安候撂下臉來:“你當真沒病?”


    “下官沒病。”


    平安候喝到:“來人,掌嘴!”


    他身邊閃過一個彪形大漢,兩步走到朱巍跟前掄起巴掌便扇。屋中的衙役與隔壁的秦王皆忍不住驚唿——朱巍這歲數,若挨了這麽一下子可不是頑的。說時遲那時快,一條人影飛快從門外竄進來抖手叼住大漢的腕子順勢一扭,大漢“哎呦”一聲。話音未落,此人右腳一勾從後頭踢中大漢的膕窩。大漢“撲通”摔倒在地。


    平安候拍案吼道:“反了麽!”跟著他進來的幾個護衛齊刷刷摘下身後背著的火.槍瞄準朱巍和那人。那人登時擋在朱巍身前。秦王一看,正是劉戍。平安候冷笑道,“好大的膽子!竟有人敢爬到本侯頭上。你可知道本侯是誰?”


    劉戍昂首道:“我管你是誰。我又不是秦國人。”


    平安候哼道:“朱巍,你可知罪?”


    朱巍踏踏實實藏在劉戍身後:“下官不知。”


    平安候冷笑一聲:“你私通別國奸細,是什麽罪?得了別國什麽好處?還不從實招來!”


    劉戍愕然:“你們秦國竟然是這樣的?我妹夫還是投別國好了。”


    秦王再也忍不得了,徑直從隔間後頭走了出來。偏平安候沒留意到旁邊走出來一個小衙役,大大方方的說:“把這個奸細給本侯斃了!”


    秦王喝到:“誰敢!”


    何雲將軍眼尖,嚇得趕忙跪下:“王爺!”其餘兩位緊跟著跪下。


    平安候趕忙站了起來,打了個哆嗦:“王王王爺……你怎麽在這兒?”


    秦王冷冷的道:“孤王若不在,朱巍大人今兒隻怕就得血濺當場了?”


    平安候看了看朱巍,咬牙道:“難怪這老匹夫一副剛直不阿的模樣,原來王爺在偷聽!王爺,他是裝的!若非有你,他早答應了。”


    秦王冷笑道:“他是不是裝的孤王不知,侯爺你必不是裝的。”平安候看他甥孫麵冷如冰,忽然後脊背發涼,跪倒在地。


    秦王低頭看了他半日,長歎一聲正要說話,門子又來了:“迴老爺——”


    朱巍低聲道:“等會兒再說!”


    秦王道:“說!讓孤王聽聽誰又來了!”


    門子道:“大學士洪三省大人在衙門外求見。”


    秦王道:“喊他進來。”門子應聲而去。屋內肅然。秦王便尋了把靠窗的椅子坐下,悠悠的道:“你們隻當孤王是個尋常的衙役,不用跪著拜著。孤王今兒就在這兒慢慢候,看看能湊齊一整個朝班不能。”


    洪三省還沒進來呢,另一個門子有氣無力的道:“迴老爺,孫有田公公在外頭求見。”


    朱巍苦笑;秦王已怒極而笑了:“難怪朱桐說劉豐比他強。便宜了魯國。”


    劉戍咳嗽兩聲:“王爺,您好歹給我留點麵子……”


    另一頭朱桐等人取了浮雲堂的賬冊子列圖表排數據,核算這個賭場究竟欠了朝廷多少稅金。正忙得四腳朝天,有人進來迴道:“桐大爺,門外有個女子求見。”乃遞上了一張箋子。箋子上無字,唯畫了一朵白描的白蘭花。


    朱桐道:“請她進來。”


    不多時,外頭進來一個女子,裹了件翠綠色卷草紋錦緞麵子狐皮裏的鶴氅,裏頭穿著一身精白緞麵的貂鼠皮襖子,腰間係著條月白色的裙子、竟是繚綾的。偏她從頭到腳沒帶著一件首飾。再看容貌,正經應得上“羞花閉月”四個字。這女人婷婷而立,無端生出一股書卷氣來。朱桐與劉淨互視一眼,心中都想:不枉費叫了白蘭這個名字,這模樣子才像個花魁。


    女人上前翩然萬福。分賓主落座之後,朱桐拱手道:“請問姑娘是……”


    女人含笑道:“大人不是猜出來了?奴家便是白蘭。”


    朱桐道:“太守衙門停屍房停著一個白蘭呢。”


    女人道:“眉姐姐已告訴我了。那個縱也叫白蘭,不是百花樓的白蘭。”


    朱桐瞧了她兩眼:“你與眉姑娘很熟?”


    女人道:“多有書信往來,今兒頭一迴見麵。”


    原來她是今兒一早出門拜佛,在路邊看見了衙門貼的告示,征認得鹹陽花魁白蘭之人前去衙門認屍,告示上還畫了“白蘭”的畫像。她心下納罕,想著在長安也不認得旁人,香也不燒了,徑直往春風樓去找眉姑娘。眉姑娘聽說是“鹹陽信友”,立時猜到根由請她進去說話。白蘭與她雖不曾見過麵,卻認得彼此的詩文字跡,隨意作了首小詩便證明身份。二人交談了半日之後,眉姑娘寫了封信替她作證,勸她來朱府找朱桐。


    朱桐打開那信一瞧,委實如她所言。乃點頭道:“我信你是真的白蘭了。”遂問她怎麽迴事。


    白蘭思忖片刻道:“我是逃出來的。”


    “哦?”


    白蘭嫣然一笑。


    半年前,她與時常來百花樓的一位相好私定終身。那相好是長安人,家境優渥、身家清白、妻子賢惠,且與白蘭十分恩愛。然白蘭是百花樓的聚寶盆,曾有外地客商出十萬兩白銀想替她贖身,老鴇子硬是不肯賣。白蘭若想走,唯有逃這一條路。她遂先偷偷將自己多年積蓄帶出樓子藏起來,又假扮接了個外客出門。相好預備了馬車接應,二人連夜逃至長安。幸而長安鹹陽兩城早已不關城門,平安無事。她如今已在別人家裏做了快三個月的姨奶奶了。


    朱桐思忖道:“據我所知,百花樓並未說過白蘭姑娘失蹤或出逃。”


    白蘭偏了偏頭:“我大概知道點子緣故。實不相瞞,要不是看了今兒那張告示、並去見了眉姐姐,我大概不會來找朱大人,會另尋旁人相助。”


    朱桐眨眨眼:“為什麽?”


    白蘭輕歎道:“人心不足啊!從前我隻覺得落在那麽個齷蹉地方,活著何趣?但凡能離了火坑,為奴為婢我都願意。不曾想,進了正經的人家,竟比在百花樓還艱難。”她哂笑道,“我們奶奶委實賢惠。我這一身的本事敗給她,心服口服。朱大人,眉姐姐說整個秦國你最高明。可能給奴家指條明路?”


    朱桐眉頭一動:“眉姑娘說,整個秦國我最高明?”


    “不錯。”


    朱桐磨牙:“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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