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 蜀王的姘頭丁氏老姑子為了幫著老四奪嫡,從老四的幕僚女兒中挑了位美人坯子收做徒弟,安置在賈琮暫住的院子隔壁。那徒弟學得丁氏之琴技, 欲以樂聲勾起賈琮留意。偏那會子賈琮剛剛開始追求陳瑞錦,扯著嗓子唱了半日的後世情歌。而後徒弟之父遭蜀國世子清算,自身也落入奴籍。


    數年後, 賈琮陳瑞錦再入蜀國,得了個記性好的丫頭鈴鐺,可巧便是那徒弟之堂妹。因鈴鐺央求, 他二人也順手救了其家人。鈴鐺之父沈釗德才俱佳,現已就任雲南巡撫;又安排其堂姐沈氏入吳王府, 替換年僅十五歲的寵妃梅姬,便是如今的吳王妃。時隔十幾年, 她還記得賈琮當年唱的曲子。


    郭太監聽見賈琮之名便是一個激靈。數年前賈琮剛當上燕國攝政王,吳王曾想了數日拿不準他究竟欲做周公或王莽。誰知他登時立了女兒為世女, 又拜了個女人為相。彼時舉國無女官, 眾人多猜其可是要剖白並無反意?並他素有哪吒下界之說,旁人不大敢輕舉妄動。萬沒料到那林海之女竟是個奇才, 真當得了宰相。而後雲南貴州福建三地相繼換了巡撫。燕國諸多新策撒將下來,看似奇談卻件件皆成, 國力一日千裏。吳王亦曾痛罵燕王家那老三肆意妄為,他若不殺馮紫英壓根不會惹出賈琮帶兵劫法場。然思忖再三,終於道:“吳國不得此人未嚐不是好事。”


    正想著,陳瑞文趕到了。郭太監遂含笑與他說脂粉鋪子。陳瑞文以為那東家給了郭太監什麽好處, 忙說:“這等物件兒本是女人使的,下官哪裏知道好賴。娘娘與公公做主便好。”


    郭太監道:“這家鋪子名叫紅香閣,就開在夫子廟那塊兒。”


    陳瑞文道:“如此,說不得脂粉裏頭還帶了點子書卷氣。”


    “說起來,陳大人可認得這鋪子的東家?”郭太監抬目淡淡的瞧著陳瑞文,“這東家名叫吳福茂,他兄弟便是吳壽茂公公。”


    陳瑞文麵上驟然湧起一股怒氣,旋即壓了下去:“舍妹還在時,偶爾曾打發吳公公出來尋下官說幾句話,也隻認得罷了,如今早已不知其去向。雖聽說他有個哥哥,從不曾見過。”


    郭太監詫然。陳瑞文前頭那幾個字,“舍妹還在時”,有幾分咬牙切齒之意。乃試探道:“那……大人可聽說過此人品行如何?”


    陳瑞文強繃著臉道:“對不住。下官全然不知。”他頓了頓,“吳壽茂此人狡詐的很,他哥哥未必是良善之輩。”


    郭太監點點頭:“原來如此。雜家再掂量掂量。”乃話鋒一轉,“雜家忽然想起,燕國那攝政王妃還是陳大人的妹子?”


    陳瑞文呆了片刻,頹然搖頭:“人家早已不認我這個兄長。區區小官高攀不上,莫要再提。”


    郭太監賠了個不是,又說:“吳國如此大事,王爺也快不成了,八殿下竟還沒迴來?”


    陳瑞文麵色又難看了幾分:“路途遙遠,隻怕書信不達。”


    郭太監隻做不察,道:“惟願王爺熬得到他迴來。”陳瑞文胡亂支吾了幾句。


    屋中忽然靜默。半晌,陳瑞文看著留聲機強笑道:“此物有趣。下官曾在台灣府見過。”


    郭太監微笑道:“這便是吳福茂送的。”


    陳瑞文麵色僵了僵:“如此說來他生意不錯。”


    “這曲子有趣,雜家不曾聽過。陳大人可聽過?”


    陳瑞文側耳聽了聽,搖頭道:“不曾。這曲子有些古怪。”


    郭太監笑道:“橫豎聽個響兒,也是一趣。”遂說了幾句閑話,扮作困倦模樣。沈妃與陳瑞文趕忙告辭。


    他二人前腳剛出門,郭太監立命他幹兒子悄悄往醉燕舫走一遭。不多時,陳瑞文便得了花魁娘子的帖子,邀他吃酒。陳瑞文正心情不好,有美人相邀豈能不去?頓時撇下公務,打發小廝迴府說一聲“今晚在衙門留宿”,見花魁去了。


    這花魁手段甚高,嬌聲軟語的恭維半日,左一杯右一盞的勸酒。可巧陳瑞文心裏憋悶,借酒澆愁,也不推辭,不多時便吃了個半醉。那花魁看他已雙眼朦朧,悄聲道:“大人~~如今朝廷之上已是陳大人說了算的。為何不將八殿下接迴來?不比那個小孩子強些?”


    陳瑞文迷瞪著罵道:“那小崽子!隻聽他母親的話,壓根就不預備迴來!方才人家還問呢。我能說什麽?說他根本不知道他老子快死了?”


    花魁奇道:“他不知道?不是打發人送信去了?”


    “送信難道就能到他手?”陳瑞文歪著身子拍案,“他母親是見吳國書信便燒,他壓根連張紙片子都瞧不見!黑了心肝的!誰扶她做的娘娘?誰替她撐腰?她不過是三房的庶女。若沒有我,她做得了娘娘?”


    花魁倒吸了一口冷氣:聽他這話,陳妃仿佛沒死?到了大佳臘便將陳大人丟棄似的。乃試探道:“陳娘娘本是享福之人,獨自在大佳臘還帶著一雙兒女,如何過得了日子。”


    陳瑞文又拍案:“那不是有四丫頭麽!”乃狠狠咬牙,“待旁人個個都好,唯獨不肯幫我。她是我親妹子!”他猛然抓住花魁的手腕子,“她是我親妹子!她竟不幫我!非但不幫我,還幫三丫頭出走!她們長的什麽心肝!一個個不怕天打五雷劈麽?!”


    花魁腕子疼,使勁兒掙脫了他的手一瞧,雪白的腕子上生生抓出了幾道紅印。陳瑞文壓根沒留意,罵罵咧咧的將自家幾個妹子咒罵一通。花魁數次想打斷他都插不進話去。足罵了有一柱香的功夫,陳瑞文罵累了,拿起案頭的酒壺直往口中灌。花魁趁機套話:“陳娘娘在吳國有兒有女還有王爺寵幸,為何要去南邊?”


    陳瑞文隻管仰頭灌完壺中餘酒,狠狠將酒壺磕在案上,嘿嘿笑道:“她嫌王爺老了!”身子晃動幾下,徹底醉倒。花魁推了他半日沒動靜,忙喊了丫鬟來幫忙,合力將其搬到床上。隻見床側一處簾子掀動,從裏頭走出一個人來,正是郭太監的幹兒子。花魁與丫鬟雙雙行禮。幹兒子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要做聲,悄然離去。


    這幹兒子迴到郭太監住處,見案上又多了四個留聲機。郭太監一個個聽過,都是些吳國時興的曲子。他還煩勞陳妃也聽了聽,皆非當年賈琮哼唱的那些,曲風也正常。還請了位去過大佳臘的商人來聽吳福茂的留聲機。那商人笑道:“大佳臘年輕人許多愛聽這般曲子,偏我們不愛聽。吳人買留聲機都不會買這種。”郭太監愈發疑心賈琮了。


    見幹兒子迴來,問他那頭如何。幹兒子道:“陳娘娘隻怕還活著。”


    郭太監大驚:“沒死?怎麽迴事?”


    “當是燕攝政王妃幫著她假死。陳大人的幾個絕色妹子都不搭理他了。”幹兒子將他藏在簾後所見所聞細細迴稟。


    郭太監聽罷又驚又怒。驚的是陳妃竟還活著卻打發人來裝死,怒的是她攔阻下吳國寄給八殿下的書信、還嫌棄吳王老了。乃細細思忖:陳瑞文若與他妹子妹夫是一夥的,擁立老八比立誰都強。如今老八避在大佳臘不迴國,可知陳家兄妹已分作了兩營且當真鬧翻了。賈琮比陳瑞文嫌疑大得多。再有,先世子那些罪狀,絕非三五年能查出來的。那告密之人也不知悄悄查了多久。榮國府有這個本事。乃整了整衣裳,去見吳王。


    吳王躺在床上睜著眼。郭太監心疼道:“王爺怎麽不養會子神。”


    吳王道:“孤不敢。恐怕閉上眼再睜不開了。”郭太監心裏頭一酸,掉下淚來。吳王微微一笑,“可查出什麽來了?”


    郭太監命屋裏的人都出去,獨自跪在床頭道:“奴才疑心燕攝政王賈琮。”遂迴稟了脂粉鋪子裏留聲機之事。


    “還有麽?”


    “奴才使人灌醉了陳大人,得知,賈琮在南邊拉攏了八殿下。”


    “怎麽個拉攏法。”


    “哄得他喜歡大佳臘、不喜歡吳國。他連王子的身份都不要了,留在那頭不肯迴國。”郭太監沒提陳妃之事,“陳瑞文給八殿下寫的書信都讓賈琮的人攔下了。”


    吳王默然片刻,猛的喊道:“什麽?賈琮攔下了陳瑞文給老八的信?”


    “是。”


    吳王拍床喊道:“衛若蘅的兒子呢?寫信迴來沒有?”


    郭太監想了想:“衛家……留在吳國的乃是衛若蘅的小妾曾氏並一雙庶子女。衛若蘅嫡妻甄氏跟著去了大佳臘。那兩個女人不合,想來衛家大爺……不會寫信迴吳。”


    半晌,吳王喃喃道:“還有蜀國。孤那大侄子隻得一個私生的兒子,與嫡長女一道送到大佳臘念書。他們燕國出的國策……每策皆不對、每策皆不對!每策皆不對!”


    郭太監忙說:“王爺息怒!莫氣傷了身子。”


    吳王苦笑:“熬命之人,哪有什麽身子好傷。”乃閉目喘了會子氣,咬牙道,“扶孤王起來。”郭太監不敢違命,含淚上前扶起吳王。吳王坐在床頭歇了片刻,猛然睜大了眼,“扶孤王去案前坐了。”郭太監一看,吳王雙目霎時放光,心內洞明:隻怕是迴光返照。垂頭答應一聲,雙淚已經從臉頰滾落。


    吳王不曾留意旁的,腦內心思轉動。郭太監悄悄拿袖子擦了把臉,無事人一般扶著吳王慢慢挪到案前。吳王命他從架子上取下一隻前朝高僧使過的銀缽盂來。郭太監取了擱在吳王跟前。吳王從袖子裏摸出一把匕首,不待郭太監驚唿出口,狠狠一下子割破了自己的左手腕子。


    郭太監喊道:“王爺做什麽!”


    隻見吳王懸腕於缽盂之上,笑道:“我這老頭兒還有點子血。”郭太監望著鮮血從吳王手上如細流般墜入缽盂,失聲痛哭。


    淅淅瀝瀝放了半缽盂的血,吳王瞧了郭太監一眼。郭太監早已預備好了布巾子,趕忙替他包紮了。吳王坐了下來,一抖右手。郭太監送上一支拇指粗的狼毫。吳王提筆飽蘸自己的鮮血,開始寫第一封信。


    這信是寫給蜀王的。他們兄弟九個死了大半,老三不知所蹤、老九顯見讓賈琮拿捏住了。除去十分不靠譜的齊王,隻剩下蜀王一個。第二封信寫給陳王。這位本是老三定下的繼承人,多少有些本事。而後又寫給幾個有出息的侄子侄孫,秦王廬王楚王等。撂下筆想了會子,自言自語道:“司徒家危在旦夕。賈琮非常人。”一咬牙,再寫。漸漸的,血書已鋪滿了長案,連京中小聖人都有一份。


    郭太監早已止了淚,在旁小心幫吳王收拾血書。吳王問他還有誰沒寫,他便作答。足寫了有兩個多時辰,天下諸王無一拉下。郭太監清點了一迴,躬身道:“王爺,齊全了。每位王爺的都有了。”


    吳王點點頭:“你親自去送,每封都務必親遞到他們手裏。”


    郭太監肅然道:“王爺放心。奴才管保親手交給各家王爺,絕不假旁人之手。”


    吳王看了看他,歎道:“事到如今,孤王唯有你一人可信。”乃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牌,“拿著這個。”郭太監雙手接了。“去慧濟寺找鑒如和尚,讓他護你去送信。”


    郭太監大聲道:“奴才遵命!”


    吳王想了想:“陳瑞文莫要管他。連親外甥都拿不住的主。沈氏……命她速給雲南巡撫沈釗去信。”


    郭太監惑然:“王爺,那位隻怕是賈琮的人。”


    吳王笑道:“張源早先不也是孤王的人?不過是賈琮給了他官當罷了。若老六肯用沈釗,哪裏還有賈琮的份兒。”乃頓了頓,歎道,“張源……是孤沒好生用,孤王之過。天下已有一小半落入賈琮手裏。司徒家若不聯手,必讓他個個擊破。”


    “奴才明白了。”


    吳王看著他道:“孤將這司徒家的江山托付於你了。”


    郭太監眼圈子一紅,跪倒叩頭:“奴才必不負王爺所托。”


    吳王點頭:“很好。”遂緩緩靠上椅背,“孤王可累著了,得歇會子。”雙目闔上,不過須臾功夫便絕了氣息。


    郭太監跪撲在地,無聲淌淚。半晌,站起來將滿滿一案子的血書收起疊好放入懷內,再給吳王磕了三個響頭。方嘶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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