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交出手裏的賬冊, 滿心歡喜,窩在院中帶兒子。這日下午,丫鬟從外頭打聽到了消息, 管家之責果然落到徐三姑娘手裏去了。隻是徐家大爺向徐太太求了半日情,徐大奶奶原本要休迴娘家、如今隻禁足兩年便好。姚氏低低的歎道:“我就知道,單單為了不給我臉麵, 不至於把大嫂子放出來。”


    丫鬟抱怨道:“她做下那般事來,擱誰家不是個休妻。太太也太不公了。”


    姚氏微笑道:“休妻這等事不過說說嚇唬她罷了。她老子占的是實差,你們家大爺還指著嶽父幫襯呢。論理說, 我祖父如今還沒出獄,府裏當假裝禁她兩個月的足便作罷的。偏她好死不死的拿太太當槍使。不給她點子顏色瞧瞧, 太太如何咽得下這口氣?你們記著。縱然有娘家撐腰,在婆家也不可胡來。”


    “奶奶說什麽呢!她連七出都犯了!”


    “七出不過是拿去框平頭百姓的, 官宦人家隻在乎媳婦族中勢力、父兄官職。”姚氏抿了抿嘴。這些她從前隻隱約察覺,倒是秦可卿諸事說的直白。如今瞧著, 分毫不差。


    丫鬟道:“那奶奶認得攝政王妃的妹子, 他們怎麽不顧念!”


    姚氏悠悠的道:“因為——他們恨林丞相收士子家的田稅,巴不得攝政王下台, 且瞧攝政王妃那個海商之女不上。”她忽然想起聶春的一句話,“心裏不願承認翰林這職位社會地位已然倒退且倒退得厲害。聶姐姐真真是個明白人。”


    丫鬟沒聽懂:“奶奶, 什麽地位?”


    姚氏伸手指窗外道:“早先,離開這府裏,外頭的人聽見‘翰林’二字多半肅然起敬,不論是商賈夥計兵卒官吏;蓋因唯有文章寫得極好之人方能做翰林之故。舉國皆知, 文章寫得好是能做官的。如今……”她緩緩搖頭,“如今攝政王要的都是實幹之才,且各行各業的都要。不是說文章不要緊,而是,從前唯有文章一件最要緊,如今幾十件都要緊,翰林便顯不出來了。”丫鬟似懂非懂。姚氏輕歎一聲,命她取梵文資料過來。


    才剛翻了兩頁資料,外頭有婆子進來迴道:“奶奶,三姑娘來了。”姚氏頓覺頭疼。已猜到這小姑子許是會來打擾,不想她如此性急。也罷,早晚躲不過的。隻得吩咐“快請”。


    說話間徐三姑娘已走進門來,含笑喚道:“三嫂子好。”


    姚氏忙起身相迎:“三妹妹怎麽來了。”


    徐三姑娘道:“有事求三嫂子呢。”


    姚氏奇道:“三妹妹……求我?我本愚笨,什麽都不會。不給人添麻煩也就罷了,如何幫得了人。”


    “三嫂子過謙了。”徐三姑娘望著她道,“三嫂子才是這府裏真正的聰明人。”姚氏詫然,才要打馬虎眼,徐三姑娘便正色道,“如今太太命我接了賬冊子,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給了三妹妹麽?”姚氏一愣,旋即笑道,“橫豎太太總不會錯的。但凡別給我,給誰都好。”


    徐三姑娘挑眉道:“三嫂當真不給情麵。我一句話沒說,你直一推二六五了。”


    姚氏半分不爭辯,笑眯眯道:“隨妹妹怎麽說。”


    徐三姑娘年紀小,也沒多少經曆。原本以為姚氏會同她掰扯會子,遂預備了許多話繞圈子;不想她竟然硬生生的認了。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呆了。偏姚氏也不說點閑話來掩飾場麵,隻端端正正坐著。半晌,徐三姑娘苦笑道:“三嫂子這招便是一力降十會,連個招都不給我拆。”


    姚氏微微側頭:“妹妹要拆什麽招?”


    徐三姑娘低頭一歎:“罷了。”乃正色道,“三嫂子想必也知道我想說什麽。不然,今兒早上從太太那兒出來,你跑得那麽快?”


    姚氏本想裝傻,瞧她那模樣想是裝不過去的,也正色道:“我知道三妹妹指望我同秦東家做買賣。今兒在太太屋裏我已說得明明白白。三爺讓我去,我便去;三爺沒開口,我斷斷不能偷偷摸摸背著他經營商賈。若是拗三爺不過,請出老爺來不就行了?”


    徐三姑娘冷笑道:“三嫂與三哥是夫妻,豈能不明白他的性子?他決計不會答應的。”


    姚氏拍手:“卻又來!妹妹既然知道,還說什麽?此事不必再提了。”


    徐三姑娘噎了噎,歎道:“三嫂也知道如今家道艱難……”


    姚氏撂下臉道:“不是說了不必再提麽?”


    徐三姑娘閉了閉眼,半晌才道:“三嫂竟狠得下心來。”


    姚氏淡淡的道:“既然三妹妹狠得下心,我難道不如你?”


    徐三姑娘跌足道:“若非闔府上下都沒了法子,我何苦來舍下臉麵求嫂子?”


    姚氏端坐著道:“既這麽著,豈非應當請老爺和幾位爺們想法子?哪有後院女眷想法子的理兒。縱然女眷想法子,也當是想著如何蠲除名目才是。”她頓了頓,“我昨兒已想過了。每月都做衣裳是不是太多了?又不是在長身子的孩童。身量不變,前些年做了那麽些衣裳,足夠穿許久了。下人也用不著這麽多,可以散去些……”


    徐三姑娘尖聲道:“這些規矩都是自老太太那一輩傳下來的!”


    姚氏一動不動:“老太太乃是侍郎誥命,自然依著侍郎家的後院定規矩。走了的老太爺身為吏部侍郎,俸祿和……別的進項都比老爺多得多。何況老爺並非長子,分得的產業有限。俗話說,沒有金剛鑽,莫攬瓷器活。富有富的活法,窮有窮的活法……”


    徐三姑娘“騰”的站了起來:“三嫂子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已嫁了人,吃穿用度都是咱們家的。我和四妹妹還不知日後如何……”說著,垂下淚來。


    姚氏這才明白,她擔心的是嫁妝。她本庶出,府上給不了多少嫁妝;如今隻怕更少了。乃思忖片刻道:“妹妹的擔心我知道了。隻是此事並非我能幫你的。這樣吧。過幾日慈善會史會長又要施粥去,聽說秦東家也會去。”並無此“聽說”。她想著,迴頭給秦可卿寫封信約她相會。“我介紹你認得她。你若想跟著她學做買賣,自己同她說去。”


    徐三姑娘急道:“我一個清清白白未出閣的姑娘家,豈能去做買賣!”


    “哦。”姚氏淡然道,“那就算了。”


    徐三姑娘垂淚求道:“好嫂子,你隻當可憐我和四妹妹一迴。”


    姚氏忽覺好笑:“且不論我有沒有那個本事——秦東家願意同我討論梵文是一迴事、願意帶著我做買賣是另一迴事。難道可憐你們,我就得從商去?天下可憐人那麽些,妹妹怎麽不可憐可憐他們?我背著瞧不上商賈的丈夫經商,難道能瞞他許久?早晚他不得知道?我可憐你們,誰來可憐我?”


    徐三姑娘忙說:“嫂子認得攝政王妃的妹子,三哥哥不敢把你如何。大嫂子做下那般錯事,也隻禁足兩年罷了。”


    姚氏瞧了她一眼:“古話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若是我能賺錢養活一大家子,且三爺不待見我,我何苦來留在徐家守活寡?不若立個女戶自己過去。”徐三姑娘從未聽過這般話,呆若木雞。姚氏已不耐煩陪著她,冷著臉道,“三妹妹可說完了?說完了不如往別人屋裏坐坐。”


    徐三姑娘愣愣的站起來,連禮數都顧不得,木然走了出去。姚氏的丫鬟在後頭揮帕子喊:“三姑娘好走~~噗——哈哈哈……”姚氏本想假意責備她二人幾句。轉念一想,有什麽好責備的?她們也是替自己高興。遂作罷。


    這徐三姑娘真真是個人物兒。碰了那麽一鼻子灰,過兩日她竟又來見姚氏了。她來求姚氏介紹她認得秦可卿。她含淚道:“既是嫂子不肯髒了手,為了這闔府上下人口,總得有人試一迴。”姚氏聽著這話便不順耳,偏那主意乃是先頭自己親口說的,不認賬她又做不出來,隻得應了。遂趕著給秦可卿寫了封信,將此事從頭細說毫不隱瞞。秦可卿接了信便笑,知道她腹內不高興,迴信道:好辦。


    又過了幾日,史湘雲領著太太奶奶們在城西門外牟尼院施粥,姚氏便帶了徐三姑娘同去。到了地方,果然見秦可卿正與史湘雲說話兒呢,遂過去相會。秦可卿笑道:“怎麽領了個小姑娘出來?”


    姚氏指道:“這是我小姑子,今年十四歲了。”徐三姑娘盈盈上前行禮。


    秦可卿“哦”了一聲,上下打量了徐三姑娘幾眼,眼角噙笑:“我明白了。好標致的模樣兒。今兒倒是來了不少太太。”


    徐三姑娘微微垂頭道:“秦東家誤會了。小女並非為了那個而來。”


    “啊,不好意思。”秦可卿道,“既如此,我便不打擾你們了。”轉身要走。


    徐三姑娘急得好懸跳起來。姚氏忙說:“秦東家等等!”秦可卿轉迴身來。姚氏道,“今兒我本是領著她來見你的。”


    秦可卿詫然:“見我?我兒子還小呢。”


    姚氏嗔道:“與令郎什麽相幹?”乃看了徐三姑娘一眼,“我這小姑對做生意有興趣,想跟秦東家學學。”


    秦可卿眉頭一挑:“翰林家的女孩兒想學商賈?”


    徐三姑娘噙淚道:“家道艱難,沒有法子。”


    秦可卿立時道:“那你不用學了。”徐三姑娘一愣。秦可卿道,“商賈之術並不容易,不是誰都能學會的。”說著瞧了姚氏一眼,“你們家三奶奶從來弄不明白數字,她這樣的下輩子都學不會做買賣。”姚氏背過身子偷偷做了個鬼臉兒。秦可卿接著道,“你是因為家道艱難、迫不得已想學商賈。由此可知:第一,你並非自己喜歡、想做這個,故此你沒有興趣。第二,你以為商賈很容易學。但凡將一件很艱難之事想得很容易,便決做不成。商賈之難不亞於科舉。”


    徐三姑娘懵了。她平日在閨中何嚐聽說過這些?茫然道:“不是說,可可茶但凡得了貨源便有錢賺麽?”


    秦可卿瞧了她半日,瞧得徐三姑娘渾身不自在。良久,她才道:“可可茶並非但凡得了貨源便有錢賺,當中有許多經營之道。再有。縱然當真如此,我為什麽要給你?為什麽不留著自己賺錢?我欠了你的麽?”


    不論在家裏、在親眷府上或是出門會別家小姐,徐三姑娘從來不曾被人如此硬生生的堵住話頭,壓根不知該如何接。心裏一著急,什麽都忘了,脫口而出:“秦東家與我三嫂不是朋友?秦東家乃女俠一般人物兒。人都說為朋友可兩肋插刀……”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因瞧見秦可卿神色古怪。


    秦可卿長歎一聲,扭頭看姚氏。姚氏已拿袖子遮了臉:“我是誰?我在哪兒?我不認得你們。”


    秦可卿好笑——這個乃是清華女學學生排演的一出話劇台詞,賀小南學了來,想是也學給她瞧了。乃搖搖頭道:“人都說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與你三嫂便是如此,一旦談錢就做不成朋友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委實有,但極少極少。你不能因為一千個人裏頭有一個為朋友兩肋插刀,便誤以為其餘那九百九十九個都能為朋友兩肋插刀。遑論這裏頭少說有十個會趁勢插朋友兩刀。如此不諳世事,你決計做不成買賣的,還是迴去老老實實念書吧。”見那小姑娘已全然傻了,有些可憐,瞧了姚氏一眼。


    姚氏這才想起自己是人家嫂子,思忖片刻道:“你才十四歲,從沒出過後院,不知外頭的事也不奇怪。平素你奉承幾句好話旁人便答應你的要求,那是因為你的要求極簡單。弄點子吃食、作幾首詩詞、打個結子畫幅畫兒,皆隨手而為、不用本錢,縱然要花也花不了幾個。做買賣之事,往來皆是大宗銀錢,人家豈能因為幾句好話便答應你?那天下人都來說好話,人家買賣還做不做了?沒有什麽事是容易的。我之前不答應你和太太,一則我知道三爺不會肯的,二則我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


    徐三姑娘麵上淌滿淚痕,胭脂香粉皆化開了。乃垂著頭,口裏應道:“謝嫂子教導,我記下了。”手裏卻將帕子擰得緊緊的。不留神一使力,帕子讓她單手絞破了。


    秦可卿在旁冷眼瞧了個正著,又覷了眼姚氏,嘴角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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