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軍營才整編了三成, 空餉也已占了三成。賈維斯啼笑皆非望著提督辛懷正:“將軍想必富庶,每月單這一項收益都了不得。”辛懷正滿麵通紅。賈維斯正色問道,“後頭是不是還有許多老弱病殘?”


    辛懷正強笑道:“有些軍戶子弟, 年紀輕輕便已十分高大;並有寶刀不老的老卒亦不輸年輕人。”


    “哦。”賈維斯瞧了他一眼,“那他們得的兵餉是否與尋常兵卒一樣?”


    辛懷正吸了幾口氣,幹脆道:“將軍既知道, 何須明知故問。”


    賈維斯聳肩:“橫豎那是過去的事了。從今往後這一項便沒了。”


    辛懷正頹然應“是”。半晌又道:“那……他們如何處置?”


    “什麽如何處置。”賈維斯道,“小的送去學校念書,老的退休, 馬上就有養老保險了。身子不夠壯實的去培訓中心學別的手藝、改行一樣為燕國奮鬥。再過幾個月戶部改革,連軍戶這東西都要廢了。”


    辛懷正急道:“軍戶若廢了, 誰還肯來當兵!”


    賈維斯悠悠的道:“當兵有兵餉拿、軍隊供食宿發衣裳鞋襪,還怕沒年輕人肯來?”保家衛國的信念這東西我就不告訴你了。


    辛懷正這迴當真是急了, 站起來抱拳道:“賈將軍,還請將軍上報林丞相, 軍戶之製斷乎不可廢, 不然燕國之兵霎時就沒了。”


    賈維斯豈能不知道他想什麽?笑道:“放心,知府賈璉到台灣府之前, 台灣府壓根兒沒有軍戶,如今也沒有。兩廣十一年前已悄然取消了軍戶, 隻沒詔告天下而已。平安州九年前亦廢除軍戶了。燕國比平安州大得多,燕軍和平安軍打起來還不定哪個贏呢。”


    辛懷正麵如土色,跌足道:“燕國與平安州不同,還望攝政王和丞相三思啊!”


    賈維斯奇道:“哪裏不同?兩地相鄰, 百姓相通,無非是兵餉裝備不同罷了。”


    “不可、不可啊!”辛懷正裏衣已讓汗濕透了,“還不定亂成什麽呢。”


    賈維斯擺手:“辛將軍放心,天塌下來我頂著。再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朝廷大策本是政事堂做決定的,咱們隻管照辦就好了。”


    辛懷正想起林黛玉才一上任便拿王侯開刀,賈維斯整編軍製又毫不手軟,知道他們兩口子都是不給人顏麵的狠厲角色,漸漸頹然。良久,長歎一聲:“……還望林丞相三思。”


    賈維斯微笑道:“早在十幾年前便已三思過了。先在台灣府折騰了五年,得了經驗才逐漸推廣到兩廣和平安州的。現在整個體係已十分成熟。”辛懷正這迴連歎都不歎了。


    一時賈維斯等人離了營,沈之默忍不住問道:“將軍,那個辛將軍為何聽說要廢除軍戶跟死了爹娘似的。”


    賈維斯啞然失笑:“說的沒錯,擋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啊?”


    柳莊道:“這個辛懷正家中的田地比燕王府還多,卻半畝沒賣,你猜是什麽緣故?”


    沈之默眨眨眼:“猜不出。”


    “軍戶世代從軍,不可做別的行當。五軍營又不是神機營那般精銳、王爺大人會時不時打發人過去瞧瞧,故此可撈銀子的貓膩極多。”賈維斯道,“是空餉是一種,平素少練兵也是一種。”


    沈之默“哦”了一聲:“我知道了!這個辛懷正平日不練兵,隻派遣手下兵卒去他家田地耕種。故此他家地多也不用賣,更不愁請不到佃戶——他有的是壯年勞力。”


    “不錯。”賈維斯點頭,“若廢除了軍戶,人家還犯得著辛苦替他做農活、隻得一點子讓他盤剝大半的兵餉麽?去大戶人家當佃農都比他在手下幹白活強。”


    沈之默厭惡道:“這個臭將軍為何不擼了他。”


    賈維斯笑道:“不急。他就要掛印辭官了。”


    柳莊道:“隻怕土地中人又有筆錢好賺了。”


    沈之默年紀小,不若他二人通透。皺起小眉頭想了會子:“隻因為再不能讓兵卒白幹農活,他就連將軍也不想幹了?這邏輯我不明白。他在京中多年,各處都熟絡,何至於呢?”


    柳莊笑道:“這就叫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林相一說要收稅,多少王爺公侯府邸賣了燕國的田地、拿銀子再去別國買?辛懷正雖貪婪,委實是一員虎將,改投別國不愁沒人收。”


    沈之默忙說:“阿彌陀佛趕緊讓他走吧,好生禍害別國去。”眾人哈哈大笑,馬踏夕陽歸去。


    柳莊說的沒錯。吃空餉和廢軍戶這兩件事加在一處,辛懷正家中進項眨眼便掛了零,隻餘他那點子俸祿。他全家早已享福慣了,絕難再節儉度日。此人決斷也快,迴家與父母兄弟略一商量,當晚便同時給晉、吳、齊、蜀四國特使去了書信。四個特使並不知道燕國將要廢除軍戶,皆有幾分納罕,故此四位皆打發人上神盾局買消息去。


    齊國的人到時天色已晚,正遇上柳莊迴家。柳莊念及賈琮等人對齊國之策是等他們自行敗落,便笑道:“這消息還用得著買?燕軍大整編,軍權都收在賈維斯及其部下手裏,辛懷正那個五軍營提督已有名無實了。”


    那人頓悟:“原來如此。”


    柳小七瞪了侄兒一眼:“臭小子!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柳莊扮了個鬼臉兒,一溜煙跑到後頭去了。


    五軍營整編還沒完,辛懷正已得了消息,齊國歡迎他。此人明麵上依然陪著賈維斯整編,家中悄悄變賣京郊田地。待五軍營徹底整編完畢方知,空餉竟有四成之多,加上老弱病殘,實際戰力連名牌上的一半都不到。賈維斯似笑非笑瞧了辛懷正半日,一言不發走了。


    三日後,教書先生全線進入五軍營。辛懷正給攝政王上書請辭,並拉上了五軍營十幾名戰將。賈琮笑盈盈悉數準了:“好走不送。”


    三千營人少兵精,又有了前頭神機營之經驗,很快拿下。至此京軍完整落入賈維斯之手。而後發方著手整編禦林軍。


    禦林軍原有親兵營一千六,燕王當政時擴為五千,又讓他自家老三拆散了。老三的親兵營將將組建數月,人心不定,賈琮進京時便已收編。另有火器營六千,亦是早已收編。禦林軍還剩下的護軍營一萬五,步軍營三萬二。這些裏頭也多有空餉和老弱病殘。


    這日,史湘雲又領著太太奶奶們開慈善拍賣會,徐翰林家三奶奶姚氏又來了。她本不想來,大奶奶有心借她的東風認得秦可卿,便托她一道過來。秦可卿本也沒預備來。聽說姚氏要來,她竟也來了。


    二人一見,姚氏顯見較之上迴圓潤了一圈兒,秦可卿不覺笑了:“倒是富態了些。”


    姚氏笑道:“整日吃了睡睡了吃,閑得慌。”乃瞧了她大嫂一眼,猶豫著如何開口。


    秦可卿含笑望了望徐大奶奶:“這位是?”


    姚氏忙說:“這是我大嫂,她父親便是高翰林。”


    “原來是高翰林的千金。你們兩家翰林對翰林,再門當戶對沒有了。”秦可卿滿麵春風與高氏敘起話來。姚氏在旁陪坐,偶爾插一兩句話。


    過了會子,秦可卿又邀姚氏陪她出去走走。高氏道:“她身子不便,還是我陪著秦東家去吧。”


    秦可卿道:“她已過了三個月,胎兒穩定,該活動活動了。我正欲同她說些這陣子該留意之事。”高氏隻得訕訕笑了笑。


    天已漸暖,秦可卿扶著姚氏到外頭走了會子。見四下無人,她含笑道:“我是來通知姚專家進度的。賈維斯將軍已成功整編京軍三營,其餘的便是些衛軍了。禦林軍中親兵、火器兩營舊年攝政王進京時便已收編,如今賈維斯正在整編護軍營。”


    姚氏詫然:“這麽快?我倒是聽娘家哥哥說起過,五軍營提督辛懷正辭了官。”


    “不錯。”秦可卿道,“整編過後,他從前吃的空餉不能再吃了、也不能命兵卒幫他們家種田了。他家田地多,一時上哪兒找那麽多佃戶去?空著不種要罰重稅的,留在燕國實在不劃算。攝政王歡歡喜喜送他去齊國禍害齊軍去了。”


    姚氏怔了怔,半晌才說:“原來是這個緣故。怎麽四處傳說是賈維斯將軍排除異己呢?”


    秦可卿道:“因為辛懷正等人還沒走。萬一齊國聽說了真相不肯再收他呢?待他到了齊國且得了軍職,自然有人替賈維斯澄清。”


    姚氏啞然失笑:“賈將軍委屈了。”


    秦可卿瞧著她道:“莫笑。待他整編完了步軍營就來幫我翻譯梵文如何?”


    姚氏爽利道:“我也弄不明白那些軍營。瞧賈將軍這意思,顯見不會做不成了。我正閑得難受,如今便可替秦掌櫃效勞。”


    “那感情好。”秦可卿喜道,“我明兒就讓人給你送資料去。”


    “好。”


    次日,秦可卿果然打發了個小姑娘去徐府給姚氏送資料。姚氏這些日子實在閑得難受,昨日還特繞了一趟娘家、從她祖父書房取幾本梵文書籍。見了這小姑娘很是歡喜,招唿她坐,打聽她姓名年歲、在秦東家那兒做什麽呢。


    小姑娘一一作答。她叫賀小南,本是個孤女,自小養在養生堂。後進了清華慈善女子學堂念書,大名兒都是校長賈安娘取的。舊年畢業,讓秦可卿從學校挑走,如今在故宮博物館籌備處負責文書類的活計。今兒送來的是些器皿上的梵文拓片和梵文炭筆臨摹稿。


    姚氏一看那臨摹稿畫得精細如絲、栩栩如生,不禁讚道:“好畫!”


    賀小南道:“這是我們聶研究員畫的。”


    姚氏已留意到畫角有三個字,聶春繪。雖是炭筆字,卻極有風骨,又讚道:“我也買過炭筆來使。雖方便,卻難寫出好字兒來。這位聶研究員竟能拿炭筆作畫、寫的字還這般好,真真難得。”


    賀小南笑道:“這算什麽?莫看他年歲不大,他是我們博物館最有才學的,什麽都知道。各色古董是哪個朝代的、做什麽使的、用什麽掌故,他都知道。”她頓了頓,“隻不認得梵文。”


    姚氏笑道:“偏是你這小丫頭嘴甜。”


    賀小南又取出一封信來:“姚女士,因為你這活計與聶研究員是接口的,為著溝通便宜,你二人日後少不得多有通信往來。這是他給你的信,算打個招唿。”


    那信不曾封口,姚氏直取出來瞧。雖說的不過是“望君不吝賜教”之類的俗套,文采卻不俗,不卑不亢、典故使得精妙。姚氏心中暗讚:這位也不知是聶姑娘還是聶奶奶,真真高才。可笑早先我竟以為自己之才乃是閨閣當中少有的,原來不過井底之蛙罷了。也不知日後可能得見她真容。又一想,等自己孩子生下來,少不得能認得她的。乃微笑起來,看著信道:“煩勞你告訴這位聶研究員,我本才疏學淺,當不得她如此讚譽。雖略知道點子梵文……”她又笑了,“罷了,我迴信與她。”賀小南忙挽起袖子替姚氏研磨,姚氏取了案頭一張箋子提筆迴書。待墨跡幹了,賀小南留下資料帶著迴信走了。


    一時姚氏身邊的丫鬟們圍攏過來,好奇想瞧那些畫。姚氏讓她們仔細些。丫鬟們雖不認得字,也驚歎畫兒畫的好。有一個問道:“這畫兒是何人所畫?”


    姚氏道:“是位女子,年歲不大。”又歎道,“我竟不如她遠矣。可知人上有人。”


    那一頭,賀小南帶著信迴到紫禁城,徑直尋到一處僻靜的院子,喊道:“聶研究員~~”沒人答應。


    走進屋中,裏頭有位二十七八的小夥子,穿著從軍醫那兒借來的白大褂,臉上戴了副時新的金邊眼鏡,手裏捏著放大鏡仔細瞧一件青花瓷器。賀小南不敢驚擾,在他身邊立了半日。小夥子放下放大鏡慢吞吞的說:“不用喊聶研究員,怪長的。叫我聶春便好。”


    賀小南忍不住笑道:“你這反射弧已能繞地球三圈了!”遂取出信來,“喏,梵文專家姚姑奶奶的迴信。”


    聶春接過信一瞧,這梵文專家非但是梵文專家、中文亦算專家了。真真好文采。再有,不是說這些人家的女子都極封建閉塞、不告訴外人名字的?怎麽她把閨名署上了?佳箴,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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