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燕山匪首張麓領著司徒磐從戰場上逃出, 避難盤龍山,與山大王葛樵夜遊蘅蕪苑。司徒磐見此匪文武雙全,有心招安他;不料葛樵說出一番話來, 明晃晃的與司徒磐之心相悖,偏又十分有理。司徒磐怔了半日,想不出法子駁他。良久才說:“也怪不得燕王。治理一國太多事, 朝中文武哪一個是好相與的?世人都以為賈琮有來曆、無意虛名假利,連他都反了。”


    葛樵擺手道:“那個不與我相幹。我本是個土匪,又不是朝廷命官, 不靠俸祿吃飯。天下歸皇帝也好、王爺也好、攝政王也好,都是他們的事。我隻算自己的賬。做土匪, 須得自己買兵器練兵、抵禦官府和道上黑吃黑。做良民要交稅,官府幫我保護家人。在嶺南平安州等地, 是交稅劃算;在燕國是練兵劃算。”


    張麓道:“不對吧!怎麽是交稅劃算呢?平安州的稅也不低啊!”


    “這兩處都沒有王爺,兩廣總督王子騰與平安州節度使高曆都算公正。”葛樵道, “不像別處。前兩年蜀王那個兒子買人家一座酒樓才三十兩銀子!燕王的兒子也沒少幹這些事, 隻不若三十兩那麽離譜罷了。不說從前,就說眼下。燕王病在榻上也不知能活多久, 立的是個小世子不是老四。那老四看上一個姑娘,人家不願意做小, 他便以勢相迫。難道什麽禦林軍、五城兵馬司會幫那姑娘麽?她若想自保,或是重金請保鏢、或是離鄉背井,更甚者、根本逃不掉。故此,在燕國做良民是極不劃算的, 不知道哪天飛來橫禍。”


    張麓哼道:“你就知道平安州沒這些事?”


    “據我所知沒有。”葛樵道,“你知道有?是誰?做了什麽?我去核實一下。”張麓啞然。他當真不知道平安州有這些事。


    司徒磐道:“賈琮等人眼下老實;大權在握十幾年,這些都難免。”


    葛樵道:“橫豎這盤龍山我留著。十幾年之後賈家治下若也出了這些事,我再迴來。”


    司徒磐啞然。他腹內有無數道理清晰明白、從人之本性到天理國法,悉數讓葛樵兩句話堵死了。乃歎道:“葛大王真實在。”


    葛樵笑道:“世人皆實在,會寫‘君為臣綱’這四個字的終究少。百姓都知道要聽皇帝的話,無非是皇帝手裏有兵、不聽則死罷了。誰還心甘情願交重稅服徭役不成?”


    半晌,司徒磐苦笑道:“說的也是。太上皇在位時,空有皇帝的名頭並無兵權,做在龍椅上也與王爺無異。”


    葛樵又笑:“說起太上皇,你們去一座廟看過沒?三道傳位詔書,真真有趣。不知蜀王可親自去瞧過。”


    司徒磐又怔了。倒是張麓問道:“什麽傳位詔書?”


    葛樵遂將一座廟中三聖旨說了,末了笑道:“先帝當真是個有趣之人。對了,遊覽紫禁城八千兩銀子一日。老張,得空你也去轉轉,八千銀子你拿得出來。”


    司徒磐大驚:“遊覽紫禁城?!紫禁城許人進去遊玩麽?”


    葛樵比劃了個“八”:“八千兩一日!運氣好的,遇上大明宮總管內相戴權戴公公得閑、親自做導遊,告訴你哪座宮殿是做什麽的、哪座宮殿住了什麽人、什麽物件是什麽用處,有錢可以天天去。”司徒磐與張麓麵麵相覷。


    他二人遂沒心思逛蘅蕪苑了,隻粗略走了走便罷。司徒磐最終還是不曾住進園子,隻獨占了一座帳篷。


    次日,張麓領著幾個人下山迴燕山營寨探路去了,司徒磐留在盤龍山。他也無事可做,隻向葛樵求了個情,上蘅蕪苑坐坐去。偶然翻到一本冊子,封皮上寫著“毛澤.東詩詞”五個字。翻來一瞧,頭一頁上寫著首沁園春,是詠雪的。司徒磐拍案:“好氣魄!”又看了看,“隻是格律出了幾處。”又往下看。雖隻得區區十幾首,首首氣勢恢宏。司徒磐看罷,盯著封皮上的字兒想著:這位毛先生八成是位武將,竟從沒聽說過?


    再過一日,中午時分,司徒磐又在蘅蕪苑翻看書冊。忽聽外頭的親兵喝到:“誰!”


    門外有人道:“你們九先生的舊相識。”


    司徒磐皺眉,張麓不可能這麽快迴來。隻見門簾一挑,有人走了進來,含笑拱手:“多年未見,九先生還認得晚生麽?”


    司徒磐放下手中的書望著他道:“雖老了些,模樣兒未變。是怡紅院的小龔先生不是?”


    “正是。”來人便是詹鯤,徑直拉了把椅子坐在司徒磐對麵,“當年九先生助了晚生一迴。雖說晚生也憋屈的緊,好歹也欠了九先生一個人情。特此來還此人情。”又搖頭,“九先生膽子夠大的。當年蘅蕪苑十三學士裏頭已有四位投了你,你還誇過這園子中的匾額寫得不錯,還敢安然住著?”


    司徒磐淡然道:“此處若是賈琮的,孤那會子想走已走不了了。若不是他的,倒是個絕佳隱蔽所在。”


    詹鯤一想也有道理,點頭道:“您老倒是想得開。”乃正色道,“我來放你走。”


    司徒磐便知道葛樵是賈家的人,悵然搖頭道:“這等人物也投了他。”


    詹鯤偏了偏頭:“葛樵說,他已告訴過你你輸在哪兒。”


    司徒磐微怔片刻:“他說那些話,隻為了告訴我輸在哪兒麽?”


    “嗯。你是個人物兒,比先帝、太上皇都強。他覺得不該讓你輸得不清不楚。”詹鯤正色道,“我猜,林丞相大概不想讓你活著。賈琮馮紫英等人都不想殺你。趁大夥兒還沒來得及商議此事,我先跑來私放你。”


    司徒磐皺眉:“林海之女想殺我、賈琮倒是不想?”


    “你要殺人家兒子,人家兩口子能放過你麽?林相和賈將軍都主張殺你替兒子出氣,賈五老爺和詹峰老大人為著大局著想也不欲留你性命。馮大人和琮兒都欠著你人情,還有多年情誼,舍不得殺。”詹鯤歎道,“沒奈何,唯有我來當這個惡人了。這迴把林相爺得罪了,迴頭她還不定怎麽給我小鞋穿呢。”


    司徒磐冷笑道:“如此大事,要殺的要放的竟都隻為著私念!”


    詹鯤聳肩:“橫豎你如今也沒有本錢生事了,真的用不著殺。”


    司徒磐眼神一動:“敢不敢放孤十年?”


    詹鯤一愣:“十年?你確定?”


    司徒磐捋著胡須:“十年後,孤王必卷土重來。”


    詹鯤笑道:“還用得著十年?王爺,三個月之後你就再也無法重來了。時間越長對你越不利。既如此,好。我答應你。”


    司徒磐按捺住喜意:“你可做的了主麽?”


    詹鯤微笑道:“能做主的不多,我算一個。十年後之燕國,王爺若還能掀起半點浪頭,我詹某人跟你姓。”


    司徒磐嗤道:“你當孤之姓氏誰都能姓的?”詹鯤不置可否。司徒磐乃指著案頭那冊子問道,“這位毛先生是何人?”


    詹鯤笑道:“王爺竟看了這個?”


    司徒磐道:“此人雄才大略,孤王想見見。”


    “隻怕不成。”詹鯤不掩得意,“此人二百年後才出生,乃後世開國之主。”


    司徒磐這才想起賈琮是個有來曆的,不覺喃喃道:“難道我朝區區四代便保不住了?”


    詹鯤比了個“v”:“兩代。太.祖爺和先帝。太上皇沒拿過實權,小聖人如今都出宮開脂粉鋪子去了。”


    司徒磐大驚:“他出宮了?”


    “嗯,他自己想走的。”詹鯤道,“說是不想日日被遊客參觀,像隻籠中鳥雀。他也沒少念書,又有幾個忠心的太監嬤嬤幫著。那脂粉鋪子使的是宮中的方子,生意尚好,能養活他自己和他母親。眼下他還不大習慣尋常百姓的日子,再過個一年半載就好了。九先生要去看他麽?”


    司徒磐忙問:“聽說紫禁城給人進去遊覽,隻區區八千兩銀子,可是真的?”


    “真的。”詹鯤道,“琮兒的意思是免費。晚生以為眼下還不是免費的時候,過兩年再免費不遲。”


    司徒磐想了會子,道:“他這般掃滅天家威嚴,日後如何再樹起來?”


    詹鯤笑道:“王爺放心,琮兒根本不想樹立天家威嚴。您看著他打小長大,他像是個人主麽?”


    司徒磐苦笑:“不像。沒有他這樣的人主。故此我不曾防備他。”


    “你沒看錯。”詹鯤站了起來,“王爺,同我下山吧。這次我們不會使人跟著你了。”


    司徒磐坐著不動。半晌,他道:“你私放孤王,並非還我當年人情,不過是不願意賈琮等人同林海之女爭執罷了。”


    詹鯤挑眉:“王爺想讓晚生怎麽還?”


    司徒磐伸出一個巴掌:“八千兩銀子。”


    詹鯤從懷內掏出兩張五千兩的銀票遞給他:“那二千算是添頭,不用找了。橫豎主持紫禁城一日遊的是我們怡紅院。”司徒磐收了銀票,站起身負手往外走;詹鯤在後頭跟著。


    到了外頭,詹鯤同葛樵打了個招唿,隻身帶著司徒磐一個下山去了。張麓的嘍囉半分不知情,都還留在帳篷裏頭。下了山,詹鯤領著司徒磐走了半日山路繞到大路上,拱手而去。司徒磐單人匹馬,懷內揣著兩張銀票子,立在路口發了半晌的愣。乃驅馬朝京城去了。


    兩日後,司徒磐換了身土財主的行頭進了京,直奔怡紅院。到裏頭同老鴇子暗示了半日,老鴇子拍案:“哎呦~~合著您說的是紫禁城一日遊啊!拐彎抹角做什麽?不用遮遮掩掩的,明碼標價八千兩不還價。”


    司徒磐心下黯然,麵上仍扮出笑來:“錢的事兒好說。”


    老鴇子笑道:“既是錢不成問題,哪裏還有問題?”乃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來翻了翻,“一個參觀團最多六人,您得排到十二日之後去。”


    司徒磐腹內猶如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知什麽滋味:“八千一個人,一日六人,每日就是四萬八千銀子。十二日都滿了麽?”


    老鴇子笑盈盈捏鼻子:“好大的酸味兒!大爺,這錢雖不少,賺起來也不容易。這四萬八千的銀子還不夠養禦林軍呢。”


    司徒磐霎時變了臉:合著賈琮賣紫禁城養禦林軍!難怪他那麽大方要漲軍餉。半晌,老鴇子催問他去不去。司徒磐無精打采道:“……去。”遂從懷內掏出詹鯤給的那兩張銀票子。他並不如詹鯤大方,老鴇子找的二千兩銀票他還是收了。


    司徒磐在京城亦有私宅,隻是他怕林海那女兒找他、不敢住。遂隻住在客棧裏頭。到了參觀紫禁城的那日,司徒磐與另外五個位土財主依時侯在承天門。一個小太監手裏舉了麵小紅旗,旗上寫著“紫禁城一日遊”六個字,脆生生道:“六位先生都到齊了嗎?好的,都到齊了。請給我看看通行銅牌謝謝。”六個人依序給他看了怡紅院給的銅牌。小太監道,“嗯都對。六位先生都請跟著我。”乃指著牌坊道,“此處就是承天門。咱們腳下就是天街。”他又往身後指,“穿過承天門、順著天街走下去,就是紫禁城的大門、午門了。來大家跟我來。”


    六個土財主跟著小太監一路走到午門。小太監興致勃勃介紹道:“從前,皇帝經常說,某某大臣犯了錯、推出午門斬首,就是這個午門。皇宮到啦~~各位要拍照麽?”這些人竟唯有司徒磐不知道拍照為何物,在旁看人家拍完了,他自己最後一個拍。末了六個人與小太監還合影了一張。


    一行人慢慢逛到大明宮,龍椅赫然在上頭擺著。小太監指著一架黃燦燦的衣裳道:“這些都是仿製的龍袍。雖不如真龍袍精細,倒也不差。各種身量的都有,孩子的尺碼也有。那兒還有仿製的冕。大家要不要穿龍袍拍張照?跟皇帝似的多好玩兒。五百銀子一張,不貴的。”


    有個土財主忙問:“可能坐龍椅麽?”


    “不能。”小太監道,“龍椅是文物,不能坐。不過大官人可以站在龍椅旁邊。皇帝也不是一日十二個時辰都在坐在龍椅上的嘛,偶爾他也會站會子。這可是真的龍椅,從前唯有太.祖爺、先帝和太上皇三個人坐過。”


    另一個趕忙掏出五百的銀票子來:“我拍!我先拍!”


    “好唻~~”小太監接過錢笑逐顏開,幾步跑到衣架旁挑出一件龍袍,“這位大官人,我覺得這件應當是您的尺碼。”


    司徒磐在旁麵如土色,算是明白賈琮想做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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