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本來就疑心趙承抓錯了人。聽聞來者是孫紹祖, 愈發笑道:“此事是個誤會。尊夫人那帳房模樣於賊子長得逼似,怪不得五城兵馬司。”乃命人從隔壁喊了帳房先生過來,並取畫像遞給孫紹祖。


    帳房不認得孫紹祖, 上前打了個千兒。孫紹祖瞧了瞧這帳房又瞧了瞧畫像,愕然道:“世間竟有如此巧事。”


    三殿下道:“雖罕見,也不是沒有。楊延昭不是與任堂惠長得一模一樣?你們這位趙塗先生年歲、籍貫樣樣不同, 並非小王要找之人。”


    孫紹祖見此人老實巴交的,不像是會做賊之人,心下鬆了口氣, 嘴角掛起笑意來:“不是就好,拙荊也可放心了。”


    三殿下點點頭, 隨口將帳房趙塗打發了出去。孫紹祖手握兵權,鳳子龍孫平素想同他結交一二並不容易。孫紹祖自然也不便立時就走, 留下屋中吃茶。那頭帳房迴到廂房,向趙承彎腰拱手:“大人, 殿下說小人碰巧與賊人長得逼似, 楊延昭與任堂惠也一模一樣。”噎得趙承沒話可說。


    趙承少不得迴五城兵馬司把夏氏藥鋪的掌櫃夥計統統放了。好在這幾位雖占著理兒,終究是草民, 並不敢對官差趾高氣昂。這帳房趙塗還紅著眼圈子給掌櫃的打千兒:“帶累了掌櫃的,都是晚生的不是。”


    幾個人迴到藥鋪, 掌櫃的將趙塗喊到後頭道:“當日收留你乃是受人托付,不想你竟惹到這位主子頭上。你快些走吧,我們廟小、安不下你這大菩薩。”趙塗自知他們懼怕貴人,向他作了個揖, 收拾東西走了。


    他如今賃在一處小院子,也沒什麽家當。迴去丟下東西,心緒又亂,隻在街頭亂逛。不知不覺到了一戶人家門口,抬頭一看,苦笑道:“竟又跑到此處來了。”低頭長歎,舉胳膊欲敲門。尚未敲著,便聽門“吱呀”開了。裏頭立著個男子,瞧了他兩眼,側身放他進來。


    此人名叫倪二,人稱醉金剛。早先是個放重利債的,後跟著朋友販馬,如今已是京中數得上號的馬販子,有義俠之名。趙塗初到京城時與他結識,得他仗義相助之處頗多。趙塗得了金粉世家那份差事便倪二托人情弄到的,這幾日避在夏氏藥鋪也是此人使的手段。


    倪二闔上門,引著趙塗來到廂房。趙塗坐在炕上頹然無措。倪二道:“我就知道你今日必來。既是讓那位知道了……你去別處吧,莫要留在京城了。弟妹大約今生與你無緣。”趙塗不語。倪二歎道,“都是我的不是。我若不幫著你們打聽傳信就好了。”


    趙塗立時道:“兄長恩重,小弟眼下暫無以為報,日後必有重謝。”


    倪二連連搖頭,勸道:“弟妹進了別家都還有法子。可那位是燕王的兒子。他的事若成了,日後便是這京城之主;若不成……世子也不會把他如何。至多是不給權柄,女人斷乎少不了他的。賢弟啊,緣分盡了就盡了。不是有首曲子唱什麽來著?有一種愛叫做放手。”


    趙塗閉了眼:“她在那府裏還不知如何。”


    倪二道:“我雖沒見過弟妹,她不會說話卻能活得滋潤,必然聰明。但凡你沒讓那位主子拿住,她定能設法脫身。”趙塗依然閉著眼。倪二吃了口茶,又勸,“咱們是草民,人家是王子。”


    趙塗道:“王子又如何?義忠親王老千歲還是太子呢。”


    倪二瞪他道:“你莫想些有的沒的。世子今非昔比。早先與老二亂鬥一氣,後又與老三亂鬥一氣。偏這兩年他不大搭理老三了。我聽說,有明白人點醒了他。他但凡不犯大錯,老三也好老四也好憑他是誰都撼不動嫡長子。俗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世子隻不理他,平平順順繼位。為了顏麵上好看、為了明主的名聲,不會動他的。”


    趙塗道:“要沒有四將亂京師,那幾位王爺也好不到哪裏去。”


    倪二拍大腿:“你也不瞧瞧諸位王爺當年跟太上皇鬥成什麽樣兒!積怨過深。如今世子和老三還沒怎麽鬥呢,世子就不玩了不是?這一會兒功夫我已提醒你好幾迴了,你怎麽不明白?”


    趙塗思忖半日,道:“兄長說的是。世子不跟他鬥,便不會有積怨。若鬥起來,也不知誰勝誰負、誰漁翁得利。”


    倪二連連點頭:“不錯。此事便是世子說了算,老三說了不算。你瞧瞧,連馮紫英都暗暗幫著世子了。”


    趙塗大驚:“馮紫英暗投靠了世子?!”


    “不是投靠。”倪二道,“隻悄悄幫過他一手。偏那手極厲害。他若不幫,說不得老三都已經贏了。可知馮紫英也盼著日後有個庸碌點的主子。”


    趙塗又愣著想了許久,長出一口氣:“兄長,小弟知道了。”


    “這就對了。”倪二忙喊她女兒去街口打酒,又讓買幾個小菜來,他要與趙塗吃幾杯。趙塗遂問起這夏氏藥鋪是個什麽來曆,方才去救他之人是誰。倪二笑嗬嗬道,“這裏頭有樁趣事,待酒來了我說與你聽。”


    提起這夏氏藥鋪,委實有趣。曹公題迴目曰,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孫紹祖和夏金桂湊成了一對當真不是賈琮惡趣味所為,純屬蝴蝶效應。


    十來年前,孫紹祖在兵部候缺提升。因他家資饒富,又會應酬權變,少不得認得了薛蟠。有一迴席上吃酒,提起自己待官職定了便有意娶個媳婦。薛蟠當日也是酒吃多了,隨口提起夏金桂來。夏家與薛家是親戚,算起來夏金桂當為薛蟠表妹,幼年時還曾在一處廝混過。模樣兒生得俏麗,家境也富庶。她乃寡母獨女,嫁了誰少不得便將厚厚的一份家私帶去婆家的。


    薛蟠乃是大海商,又與榮國府並兩廣總督王子騰是至親,孫紹祖自然是樂得與他結交。又聽說這夏小姐有貌有財,如此好事豈能錯過,當席謝了薛蟠大媒。薛蟠本是隨口一言,他既當了真,也隻得轉頭去夏家說合。


    夏金桂之母起初聽說是個武將,不大樂意。薛蟠不悅道:“孫賢弟還不到三十呢,眼看就是四品大員了,滿朝廷能有幾個?我舅舅不也是武將?”夏家這才答應。


    這兩位成了親可了不得。孫紹祖本是個粗魯性子,夏金桂也非賢淑女子,生生成了一對冤家。一天一小鬧、三天一大鬧,鬧得孫家闔府亂成一鍋粥。孫紹祖惱了也曾下手捶夏金桂兩下子,夏金桂立時坐在地下撒潑,哭天搶地的要去衙門告狀,說孫紹祖殺妻謀財。孫紹祖也不敢當真打死她,氣得轉身往軍營住去。


    他前腳出門,夏金桂立時斂了淚,在孫家擺開了太太架子。孫紹祖好色,家中丫鬟仆婦,稍稍有點姿色的皆隨意淫.亂。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嫁到孫家不足半個月便摸了個清清楚楚。那陣子趁丈夫不在肆意揉搓折磨丈夫的小妾相好,待孫紹祖迴來已讓她弄死了好幾個。


    孫紹祖大怒,要以“妒忌”為名休妻。夏金桂哪裏懼他,扯著他的衣裳喊道:“上衙門去!我竟不知當家主母打死幾個不敬的奴才便要休妻!我倒要看看還有誰敢嫁到你們孫家來!”孫紹祖猛然想起她表兄是薛蟠,又強忍下了。夏金桂又垂淚哭道,“你隻管袖子一甩走了,可知道我在這家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乃嚶嚶嚶哭起來。


    孫紹祖分明恨的她牙根子癢癢,偏她哭起來的模樣兒又楚楚可憐,一時心軟,問道:“你……這些日子如何?”夏金桂越性大哭,邊哭邊訴自己如何如何讓這些刁奴欺負、如何如何好懸喪命。更有她那陪嫁的大丫鬟寶蟾上前幫腔控訴,主仆二人好不可憐。


    這寶蟾亦有幾分姿色,早先也曾暗送秋波與孫紹祖,偏一直不讓他得手。夏金桂見孫紹祖已軟了幾分,便說:“我何嚐妒忌了?不過是人要害我、我自保罷了。我自知道你厭了我,如今且將寶蟾送你為妾、以保我命如何?”


    孫紹祖大喜,眼睛瞧著寶蟾,口裏還說:“本是一場誤會,我何嚐厭了賢妻的?”遂收下寶蟾。寶蟾當晚侍寢,輕浮浪蕩,孫紹祖愛若珍寶,將旁人皆拋諸腦後。夏金桂主仆兩個既按住了孫紹祖,少不得騰出手來慢慢對付旁人。


    到了過年時,賈琮從薛蟠口中聽說孫紹祖與夏金桂成了親,好懸跌碎下巴!他心裏實在好奇,央著王熙鳳請了這個孫太太來府裏逛逛,他好偷窺兩眼。孫紹祖自然不知道這裏頭的關節,還以為夏金桂認得王熙鳳。官場上夫人之交也是極要緊的。夏金桂迴去使勁兒吹噓了一通,孫紹祖便再不起休妻的主意了。


    俗話說,什麽鍋子配什麽蓋。他兩個都是敞開的性子,夏金桂在房事上也頗不忌諱,與孫紹祖兩個肆意取樂,漸漸的竟恩愛起來。後夏金桂生下一子,孫紹祖喜歡得了不得,還特意往薛蟠府中好生相謝了一迴,落下怨偶成佳偶的故事。隻是爭風吃醋、打打鬧鬧的依然不斷,兩口子時常帶傷。


    後孫紹祖仕途通順,前兩年還得了燕王眼青,如今已升任京衛指揮使、正三品大員。


    前些日子,五城兵馬司忽然抓了金粉世家的帳房丁滁。雖是虛驚一場,他迴家卻發現自己寫給馬氏的情詩全都不見了,嚇得立時搬家,又來尋倪二商議。


    倪二仗義,最初幫忙托人牙子找尋丁滁的媳婦,終查到被商戶買走、當作美人獻進了三殿下府中。丁滁心如刀絞,定要救馬氏出來。倪二乃一麵托人情替他在金粉世家找了份差事,一麵設法使錢聯絡上馬氏。那個替他二人傳信的金粉世家的導購娘子也是倪二的朋友。


    聽說丁滁丟了情詩,倪二皺眉道:“此事古怪,怕是有什麽陰謀。賢弟,你隻搬家都不大安全,須得換個差事。”他與金粉世家的掌櫃交情頗深,打了個招唿,隻說是鋪子聽說他偷盜之事不敢留人、打發他走了。


    三日後,倪二另替他尋了份差事,依然是做帳房先生,便是在夏氏藥鋪。這鋪子原先的帳房剛收到老家急信、說他祖父病重,連工錢都沒結便急著走了。這家的掌櫃也認得倪二,且極信得過他,收了丁滁。因倪二建議丁滁換個名字,丁滁便改用化名趙塗。


    沒過多久,滿京城轉悠捕快,五城兵馬司全體出動、明察暗訪。趙塗躲在藥鋪裏不敢動彈。倒是倪二去尋他說:“一直躲著不是事。我在五城兵馬司有朋友,看了你的畫像。實在太像了。這般早晚必讓捕快瞧見。賢弟,你敢不敢冒險賭一把。贏則平安躲過一劫,輸了怕是要人頭落地。”趙塗忙問怎麽個賭法。倪二笑道,“我認得趙承趙大人的小舅子,最是好騙不過。你從前穿著金粉世家的製服,又掛淨了胡須,旁人都說你還不足三十歲。這幾日你可巧沒刮胡子,不若就蓄起來,顯得年歲大些。你不是能過目不忘麽?”他如此這般說了一通。


    趙塗聽著,雖險些,倒是個死中求生的法子。隻是他並不敢。“倘若老三寧可錯殺不肯放過呢?我死是小事,隻恐連累了你弟妹。”


    倪二笑道:“賢弟放心。哥哥我早算好了,自有高人去救你。”


    趙塗遂迴到藥鋪,趁人不備背下了賬冊子。直至今日死裏逃生了一迴,又來找倪二。


    倪二吃著酒道:“燕王的兒子最想結交的是什麽人?孫紹祖定然是其中的一個。你想想,在老三眼中,是你要緊是孫將軍要緊?既有了他,哪裏還有閑心思搭理你?”


    趙塗問道:“孫將軍怎麽會過去?”


    倪二舉起筷子:“自然是有人急著跑去營中告訴他的。他雖不敢與燕王之子結交,又哪裏敢得罪他們?聽說他媳婦娘家鋪子藏了賊,能不趕忙跑去替自己開脫?”


    趙塗恍然:“原來如此。”乃一伸大拇指,“倪二哥,你是個人物兒!”倪二嘿嘿直笑。又問他今後有何打算。趙塗道,“仰仗腹中學識,去投靠世子。”


    倪二頹然歎道:“你還不死心麽。”


    趙塗森然一笑:“世子不對付老三是不知道他做過何事。老三做的事我許多都知道,不少還是我出的主意。我就不信,世子知道了還能忍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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