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有個梅先生堵住賈琮,邀他去見一位朋友,說此人發明了極好的抽銅絲機。賈琮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不敢妄自跟著去,打發人去喊陳瑞錦。那護衛才剛要走,賈琮忙喊他迴來,遞上三包點心。想想又說:“你告訴三奶奶,就說這位做抽銅絲機的先生還鍾情樊美人,我這幾日忙的事大約就是他做的,還扯進來一個廬國細作。問三奶奶可有興致見見。她若懶得去便罷了,告訴她我今兒必遲些迴去。”護衛應聲而去。


    一時陳瑞錦趕來小茶樓,還帶著鈴鐺。賈琮與她細說經過,又獻上三包點心。陳瑞錦聽罷微微皺眉,看了梅先生幾眼道:“在哪兒?”


    梅先生道:“城西竹枝街。”


    陳瑞錦思忖片刻,點頭道:“也好。”


    梅先生遂前頭領路,他二人帶了幾個護衛跟著走。穿街越巷從城東走到城西,繞了半日圈子方走到一條小街。小街盡頭是座高牆大宅,立在左近破矮房屋當中頗為惹眼。隻是這宅子顯見年久失修,外牆斑駁不堪不說,連大門的木頭都快朽了。牆內卻有高樹,一眼望去多為鬆柏,從裏頭不知哪個院子冒出許多綠意來。賈琮跳下馬讚道:“好有曆史感。”


    梅先生輕扣了三下門環,門咯吱咯吱的開了小半,聲音極響。裏頭露出個駝背老仆,使勁兒抬頭瞧了梅先生好幾眼。梅先生問道:“老劉可在?”駝背老仆點點頭,先使勁兒推了下東邊那扇門、推開了些,方慢慢的將西邊的整扇門打開。梅先生親自推開東邊的門,迴頭看看賈琮。


    賈琮向駝背老仆拱拱手,立在門口張望一眼。裏頭是一堵頗寬的灰撲撲的影壁,當中刻著五蝠臨門的磚雕,兩邊還雕了兩隻立著的老虎,瞧著有種說不出的不和諧。梅先生整整衣裳,伸出右手做了個跟他走的姿勢。賈琮拉著陳瑞錦的手便欲往前走。


    拉了一下,陳瑞錦立著不動,皺眉道:“我不想進去了。”


    賈琮眨眨眼:“那……我進去不?”


    “你也別進去。”陳瑞錦道,“這院子髒兮兮的,裏頭說不得更髒,迴頭又弄一頭一身的灰。”她雙眉愈發擰得緊,微微側頭打量了會子裏頭,“咱們自家又不是沒有好工匠。”


    賈琮摸摸鼻子,望著梅先生歉然一笑:“對不起啊……那我今兒就不進去了。”


    梅先生好笑道:“賈先生如此懼內?”


    賈琮挺胸大聲道:“怕老婆是男子漢的美德!”


    陳瑞錦橫了他一眼:“走吧,該吃晚飯了。”


    “嗯。”賈琮向梅先生作了個揖,“不好意思,下次再聊。”轉身陪著陳瑞錦往馬邊走。


    忽聽有人“啪啪”拍了兩下巴掌,隻見牆頭忽然冒出十幾個人影來,個個手持火.槍,冰冷的槍管齊刷刷指著賈琮等人。賈琮打了個哆嗦:“怎麽迴事!”


    梅先生負著手慢條斯理從裏頭踱了幾步,卻止步於門檻裏頭,似笑非笑道:“賈先生,你這個媳婦當真機敏。”又望了望陳瑞錦,“三奶奶是從哪兒瞧出來不大對的?”


    陳瑞錦道:“地方太偏、宅子太大、影壁太寬。”


    “是麽。”梅先生道,“我還當你瞧狴犴不大尋常呢。”


    陳瑞錦往他身後的影壁瞧了一眼:“實不相瞞,我還沒瞧出來那是狴犴。”


    賈琮“咦”了一聲:“狴犴?影壁上的磚雕老虎?話說你們是怎麽區分狴犴和老虎的?”


    陳瑞錦道:“這會子迴頭想想,縱是老虎也與五蝠臨門不大配。”她乃挑眉,“此處是刑部大牢?”


    “那倒不是。”梅先生道,“橫豎你們也犯不上知道。”他緩緩舉起右手。


    他胳膊才抬到一半,陳瑞錦道:“我有句話,須得立時告訴你上頭說了算的那個人。抱歉不能告訴梅先生,因為你聽不懂。”


    梅先生笑若春風:“既這麽著,不說也罷了。”


    陳瑞錦道:“我知道你上頭想要什麽。他若不聽我言,漫說他自己、他孫子都未必能拿到手。”


    梅先生盯了她兩眼,好笑道:“三奶奶也能掐會算麽?”


    陳瑞錦道:“我不會,我們三爺也不會。”乃說了句話。賈琮麵色茫然,梅先生麵色茫然,旁人皆麵色茫然——不是中國話也不是英語。陳瑞錦翻身上馬,低頭問鈴鐺,“鈴鐺,我才剛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鈴鐺也茫然:“聽見了,隻聽不懂。”


    陳瑞錦道:“你本不該聽懂。隻依葫蘆畫瓢再說一遍我聽。”鈴鐺遂脆生生的重複了一遍。眾人聽第二遍依然沒聽懂。陳瑞錦點頭,“沒錯。”乃指著梅先生,“跟著他進去,說給他上司聽。他上司聽不懂就再說給上司的上司,直至有人聽懂為止。”


    鈴鐺年紀小,隻知道聽三奶奶的話,便當真朝梅先生走去。幾步走到他跟前,睜著圓圓的眼睛瞧梅先生,眼中仿佛在說:這位先生,你倒是領路啊!梅先生愕然片刻,甩了下袖子:“也罷。”轉身便走。鈴鐺在後頭跟著。


    眼看他兩個轉過影壁後頭去了,賈琮望了眼牆頭的槍管,歎道:“果然天道好輪迴!”這種陣勢他們不知對人家使了多少迴,如今竟輪到自己頭上了。一時沒事可做,也翻身上馬,笑眯眯對媳婦說,“橫豎這會子閑的慌,我給你唱歌唄~~”陳瑞錦無奈掃了他一眼。


    賈琮便當作默許,扯著嗓子唱了起來。“我想就這樣牽著你的手不放開~~愛可不可以簡簡單單沒有傷害~~”“迴到拉薩~~迴到布達拉~~”“對麵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唱著唱著還擊掌打拍子。陳瑞錦輕輕撥了下馬離他遠點,滿臉寫著“不想讓人知道我認識這貨”。


    前後唱了有那麽十來首歌,夠得上半場演唱會了。便見影壁旁人影閃現,梅先生與鈴鐺迴來了。賈琮正飽含深情吼著“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蒼茫的路上”,見他兩個迴來立時閉嘴,極快的瞧了陳瑞錦一眼,又放低聲音快唱了句“生命已被牽引,潮落潮漲。”看陳瑞錦麵色不動,遂更低聲更快的唱完,“有你的遠方,就是天堂。”鈴鐺忍不住掩口而笑。


    卻看那個梅先生含笑向賈琮作了個揖:“賈先生,既是三奶奶沒興致,今兒就作罷了。改日我這朋友清掃了庭院並賈先生得空,再來也是一樣的。”


    賈琮忙拱手:“好說好說!”又指了指牆頭那烏壓壓第一溜槍管子。


    梅先生微笑道:“無礙,賈先生隻當沒有便好。”


    賈琮聳肩:“……好吧,我盡量。”陳瑞錦在馬上朝梅先生點了點頭,率先撥轉馬頭。賈琮跟在後頭,鈴鐺和幾個護衛擁著他們離開小街。


    直走到大路上、看見往來的車馬行人,賈琮方鬆了口氣。乃問他媳婦:“你讓鈴鐺傳的是什麽話?我們全都聽不懂。”


    陳瑞錦道:“梵語。”


    “啊?印度語麽?”賈琮眨眨眼嘀咕道,“你會那麽多外語……”


    陳瑞錦淡然道:“有什麽稀奇,真明道長會得更多。”


    “他老人家根本就不是正常的地球人類。”賈琮撇嘴歎道,“我究竟是怎麽騙到你這麽牛逼的老婆的!真佩服我自己。”陳瑞錦好笑的瞧了他一眼。


    賈琮知道路上講話不便,老老實實憋著迴到賈氏馬行。將旁人都打發走了,陳瑞錦親往四處查了一遍,又命特種營的兵士好生守衛易藏人之處,方拉著賈琮坐在院中,喊鈴鐺過來問話。


    鈴鐺方才跟著那梅先生繞過影壁進了前院。前院一般兒也破敗不堪,正廳上內外連幅對子都沒有,卻懸掛了一塊匾額,寫的是“正大光明”。廳中少不得也是灰牆禿柱,當中的八仙桌已瘸了一條腿。有個瘦小禿頂老頭手捏煙袋坐在桌旁,望著鈴鐺一笑;鈴鐺頓覺從頭頂寒磣帶腳心。


    老頭拿煙袋磕了兩下桌子,問梅先生:“怎麽迴事?”


    梅先生道:“賈琮媳婦有句話讓這個小丫鬟傳。”乃看了鈴鐺一眼。


    鈴鐺有些害怕,大著膽子念了三奶奶方才說的那句話。老頭渾身一顫,抬目看梅先生。梅先生搖搖頭。老頭深唿吸十幾下,猛然站起來捏緊了煙袋。半晌,他揮了揮手。梅先生便讓鈴鐺出去。鈴鐺站在前廳外頭等著,全然聽不見裏頭說了什麽,隻能聽見大門外賈琮亂嚎極難聽的小曲兒。而後梅先生便出來,領著她迴到大門外。在裏頭,她不曾看見第三個人、連開門的駝背老仆都不曾看見。


    聽罷,陳瑞錦命她下去,低聲告訴賈琮說:“方才個姓梅的,是太上皇的人。”


    賈琮深吸一口氣:“華山道士?”


    “不知道。”陳瑞錦道,“隻怕除了華山道士,太上皇還藏著別的底牌。你怎麽遇上他的,再說一遍。”


    賈琮老老實實從頭再說了一遍,末了道:“當時我便覺得像是給我下套。我在查樊美人,他便扯上樊美人;我們家與廬王熟絡,他便掏出了廬王的細作信物;我們電學實驗室卡在銅線上多年,四處找會做抽銅線機的師傅,他便說他朋友會。一個人既能幫樊美人爭寵、又能做抽銅線機,兩種人設有點衝突,不太可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個姓梅的像是砸了我一頭的誘餌、非把我哄去見他的朋友不可。”


    陳瑞錦瞧著他道:“明知道人家給你下了套,你還伸脖子往裏頭鑽?”


    賈琮摸摸脖子:“我就是好奇……那貨什麽來曆,到時候若沒有抽銅線機他怎麽個圓場。”


    “你就沒想過人家什麽話都敢說,不過是想哄你走要你性命?”


    賈琮一怔,迴想了陳瑞錦在那宅子門口忽然說什麽“須得立時告訴你上頭說了算的那個人”,正是梅先生舉胳膊舉到一半的時候,不禁打了個冷顫:“什麽冤什麽仇!太上皇想殺我?”


    “未必是太上皇。”陳瑞錦道,“八成是梅先生自己或那個禿頂老頭想殺你。”乃微微勾起唇角,“西寧郡王拿住了你的短處並未立時下手,不就死了?”


    賈琮縮縮脖子:“反派也有感覺派!”乃笑道,“這種事,但凡請教了上司,就沒戲了。你用梵語說了什麽?”


    陳瑞錦垂著眼皮子道:“說你眼下沒看出不忠來。”


    “哈?”


    “梵語也分了許多種,猶如我朝有各地方言。當年劉登喜訓我們這一批人時,特選了個天竺人教我們這種梵語。那會子天下還在先帝手中,劉登喜行事極謹慎。我們並無名錄或信物,彼此大都不認得,卻都會這種梵語。”


    賈琮恍然:“這種梵語就像是一個標誌!太上皇以為你是劉登喜的人。”乃摸了摸胸口,“我去!逃過一劫。太上皇最信任劉登喜。他們怕有疏漏,不敢妄為。”


    “不是。”陳瑞錦道,“他們想殺你,大約是如西寧郡王那般查過了,認定賈琮和台灣府已是他們管不住的,此外還當另有別的什麽緣故。如今他們猜度我或許能拿捏住你。”


    賈琮點頭:“沒錯沒錯。”又將此事從頭想了一迴,“你覺得那是什麽地方?”


    陳瑞錦思忖道:“狴犴為獄獸。那地方要麽是審案的,要麽是關人的。”


    賈琮皺眉:“怎麽每次來蜀國都能遇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又喘了口氣,“這麽說,那個禿頂的瘦老頭就是劉登喜的人?”


    陳瑞錦道:“梅先生也是。”


    “啊?他不是沒聽懂?”


    “他聽懂了。”陳瑞錦森森的說,“想裝作聽不懂。”


    賈琮又怔了會子:“那……他就是故意想殺我了?跟我有仇麽?”


    陳瑞錦橫了他一眼:“跟你有仇的人多了去了。然我們這些人是不許以私仇放在公務之上的。”


    “那他是?”


    “他信不過我。”


    “他覺得你是冒充的?”


    “那倒不是。他若疑我,便不會顧忌我那句梵語、隻命開槍便好,橫豎旁人聽不懂。”陳瑞錦道,“他覺得我拿捏不住你。他覺得你必反無疑。這個梅先生當是親去過台灣府的。”過了會子,她添上一句,“那個禿頂老頭沒去過。”


    賈琮一想,梅先生想必是早已對“賈琮的忠心”絕望了,如今落入了上司皆迷我獨醒的狀態,不禁同情道:“可憐的梅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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