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通判甄藏珠閑混了足有大半個月,從府尹老爺到衙役皆當他是個隻會拍包三爺馬屁的閑漢。這一日,知府衙門外頭來了人報案。可巧甄藏珠晃悠過來點卯,湊在同仁裏頭瞧熱鬧。原來是有人今兒早上在秦淮河中發現一具屍首,也不知死了幾日,已泡得麵目全非。知府房大人打發捕快仵作等人去瞧。甄藏珠少不得好奇,留在衙門等結果。一時捕快帶了屍首迴來,說那人竟衣著華麗、隻怕是個官宦子弟。房大人趕忙親自去查看。甄藏珠混在衙役當中跟著往殮屍房而去。


    仵作查驗了半日,迴到:“此人乃是溺水身亡,死前飲酒。”眾人便以為是紈絝子弟遊玩落水。此人身上雖有書信,墨跡早已被泡得半分看不出來,兼麵貌也認不得,身上穿的又是尋常富貴人家的衣裳,遂一時猜不出身份。


    甄藏珠在旁悄悄瞧了半日,道:“此人想必是世子身邊的黃大人。”


    房大人一驚,扭頭問他:“何以見得?”


    甄藏珠指著從那人身上取下的一塊玉佩道:“前些日子我同包賢弟閑逛,在一處鋪子裏頭見了此珮。尋常玉佩皆雕成富貴圖案,這個卻是個羊,且雕工算不得精。這黃玉質地也算不得好,故許久賣不出去。我因隨口道,既是雕羊,何不雕得肥些,也吉慶些。哪裏有這麽瘦的羊。或是以白玉雕也好。包賢弟笑道,世子跟前有位少詹事黃羊大人,恰是個瘦子。不如將此珮買下來送與他。”


    房大人頓時嚇得冷汗淋漓,顫聲道:“這……這是……黃大人?”黃羊乃世子心腹,背地裏不知幫世子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


    甄藏珠道:“橫豎玉佩是他的。包賢弟送他這個不過是為了頑笑,算不得什麽好物件,想來也不會隨意送人的?”房大人聽著亦覺有理,趕忙命人上黃大人家告訴去。


    不多時,黃府並世子府都有人來了。麵目雖難以分辨,依著身量、衣裳等物,兩府皆認此屍為黃羊。七日前,黃羊奉世子之命去別處辦事,如今竟無緣無故的死在秦淮河。世子大怒,勒令房大人十日內破案。


    此案旋即傳遍金陵城,包三爺立時來尋甄藏珠打聽。甄藏珠與他細說了一迴今日經過。包三爺興致勃勃問:“甄兄,你猜他是怎麽死的?”


    甄藏珠道:“我上哪兒猜去?仵作說是醉酒淹死的。”


    包三爺道:“此人平素四角俱全,竟會辦要緊事時醉酒,倒是不曾想到。”


    甄藏珠道:“習武之人多半愛飲酒。”


    “他一個瘦竹竿書生,與你們習武的哪裏比得。”


    甄藏珠目光一動:“書生?黃大人是個書生?不曾習武的?”


    包三爺擺手:“告訴甄兄一句話,黃羊就是俗稱的斯文敗類。滿口裏之乎者也,實在他就是個‘仁義禮智信忠孝廉勇,一二三四五六七九十’。無恥、忘八!”


    他本想說個笑話,甄藏珠卻紋絲不笑:“既如此,死者不是黃羊。”


    “啊?”


    “屍身手上有繭,我瞧見了。”甄藏珠道,“那是握兵刃磨出來的。握筆杆子磨不出那般繭子。”


    包三爺愣了:“不是都認了?”


    甄藏珠道:“這般春上的天氣,屍首在水中浸泡三至七日,必成‘巨人觀’。”


    “什麽觀?”


    “就是浮腫腐爛得瞧不出原來的樣貌,法醫學上叫做巨人觀。”甄藏珠道,“來認屍的乃是黃大人之仆從、同僚,皆是從衣裳物件兒認的。”


    包三爺呆了半晌:“那……黃羊的衣裳物件兒怎麽到了那死人身上?”


    甄藏珠想了想道:“世子是你外甥?”


    “是啊。”


    甄藏珠道:“既這麽著,你把此事告訴世子,隻說是在酒館聽來的,莫要提起我。”


    包三爺道:“為何不說?我正欲替甄兄你掙臉呢!”


    甄藏珠道:“黃羊既不是個好人,我不耐煩替摻和他的事。若世子命我去查,還不定查出多少顛倒黑白之事來。我知道了又管不了,不得憋死。不如眼不見為淨。”


    包三爺聞聽怔了半日,歎道:“也罷,我知道兄長磊落。”


    二人吃完了酒菜,包三爺策馬去了世子府。在外頭等了半日,不想世子說身子不爽利、不便相見。包三爺惱了,向來傳話的小廝哼道:“左不過是瞧他三舅舅我不上罷了。我是個紈絝、隻管添亂瞧熱鬧的不是?你告訴他,死的不是黃羊。”轉身就走。


    小廝趕忙一手扯住他:“三爺!你可說明白了!我們世子爺因為黃大人之事昨兒一宿沒睡呢!從昨晚到這會子隻喝了兩口粥,身子當真不大好。我們世子爺平素與三爺最好的,哪兒能瞧不上三爺!”


    包三爺乃是包老爺晚年得子,與大外甥年歲相仿,兩個人打小交情也不錯。聞聽世子沒吃沒睡,忙說:“這可使不得!再如何也得吃飯不是。”


    小廝看包三爺麵和緩了些,小心問道,“三爺可是知道什麽?”


    包三爺歎道:“那屍首手上有繭,是個習武之人,並非黃羊。不知何故穿了黃羊的衣裳、淹死在秦淮河中。世子命人查去吧。”言罷又要走,小廝苦留不住。


    兩個時辰之後,世子親來包府尋包三爺。包三爺原本想擺擺架子,一瞧他外甥眼睛裏全都是血絲、紅得跟兔子似的,嚇了一跳,上午那點子惱怒早丟去九霄雲外了:“這是怎麽的了?世子當真一宿未睡麽?”


    世子苦笑:“黃羊手裏藏了我許多錢財,他若死了我都不知怎麽找迴來。他若活著……”


    包三爺了然。他若活著,就不知會告訴誰些什麽了。忙胡亂寬慰幾句。世子便問他從何處知道死屍手上有繭。包三爺道:“橫豎是有人告訴我的。那位是幹淨人,不想知道黃羊那些事。”世子眼巴巴看著他。包三爺有些不忍,道,“世子如有不明之處,我替你問他便是。”


    世子點頭道:“今此事顯見是黃羊玩的金蟬脫殼。他既已走了七日,還不定逃到哪兒去了。我有些無從下手。煩勞三舅舅幫我問問那位大才,除去舉國搜尋,可還有什麽法子沒有。”


    包三爺一疊聲的應了,拍胸脯道:“包在我身上!”世子紅著眼相謝。


    世子一走,包三爺立時換衣裳出門,直奔甄藏珠家而去。甄藏珠正在院中打拳呢,見他來了忙問緣故。包三爺急吼吼同他說了。甄藏珠頓時苦笑:“包賢弟,你上當了。”


    “啊?”


    “世子身邊能者如雲,區區尋人小事何至於要問一個連麵都沒見過的人?何況黃羊不是還有家眷在金陵麽。”甄藏珠指著外頭道,“他必派了人跟著你過來,你信不信?”


    包三爺跳起來就往外跑,直衝出門去——迎麵就看見世子身邊一個要緊的狗腿子在門口張望。包三爺瞧了他半晌。那人怔了怔,上前來打千兒。包三爺轉身就迴去,把甄藏珠家的大門狠狠撞上了。


    甄藏珠瞧他那臉黑得如鍋底一般,哈哈大笑:“我猜的如何?”


    包三爺灰頭土臉:“臭小子!連他舅舅都算計!”甄藏珠愈發笑得大聲。


    當天晚上,世子親往包家嬉皮笑臉向他三舅舅賠罪。帶了幾樣禮物、三壇子好酒,還拉上了包二爺作陪。包三爺氣哼哼的使了半日脾氣,世子竟好言軟語的賠不是、又敬他酒。終歸是親外甥,包三爺不便太拿喬,遂作罷。


    世子乃打聽起甄藏珠來。包三爺得意洋洋道:“早說了我甄大哥是奇才!偏你們一個不信。當我包三隻認得吃酒的人才看戲的人才?”乃瞥了他二哥一眼。


    包二爺奇道:“你竟認得了個正經人,委實意外。也怨不得我們,你往日何嚐認得過這等人物?如今竟是要刮目相看了。”


    包三爺想聽這般話多少日子了!可算聽到耳中,心裏歡喜得了不得,嘴上還說:“那會子二哥還說人家是地痞子呢!”


    包二爺忙給他斟酒道:“罷了,是二哥有眼無珠、不識泰山。請三爺滿飲此杯,擔待你二哥一迴可好?”包三爺笑得燦若花開,拿過杯子來一飲而盡,胸中從未如此暢快。


    三人遂推杯換盞,三壇子酒幹幹淨淨一滴沒剩下。甄藏珠的事兒就如那酒一般,也讓包三爺胡裏蒙登的悉數說與他二人聽了。


    次日,世子與包二爺親往甄藏珠家中拜訪。甄藏珠沒有家仆,親去開的門。見了他二人打量幾眼,躬身朝世子行禮:“拜見世子殿下。”又朝包二爺行禮,“包爺好。”


    世子與寶二爺互視一眼。他兩個不過是尋常人的打扮。世子含笑問道:“你怎麽知道是我們兩個?”


    甄藏珠道:“包賢弟心直口快,有幾分憨氣。若有機靈人想套他的話,沒有套不出來的。這位爺們長得與包賢弟有七分相似,年歲又長些,想必是他兩位兄長之一。世子年輕,包爺又走在您身後。總不可能包家的爺們陪著二殿下來吧。”


    世子點頭讚道:“果真不俗。”


    甄藏珠乃讓了他們進屋,請世子上坐,又親去廚房燒水。包二爺乃道:“當日我三弟來舉薦甄大人,是我不曾當一迴事,屈待了大人。”


    甄藏珠輕輕擺手道:“二爺說哪裏話。在下不過區區草民,能一步當官已了不得了。額……”他思忖片刻,“倒是包賢弟……二爺並大爺怕是對包賢弟成見深了些。包賢弟委實有些紈絝,不過是懶些罷了,並非隻會戲酒使錢的頑愚之輩。”


    包二爺大笑道:“認得了甄大人,他已是揚眉吐氣了!”遂誇了包三爺幾句。甄藏珠亦跟著誇,世子也誇。三人不覺誇了半日,包三爺這輩子得的誇讚怕是也不如這一日多。


    誇完了,包二爺遂問他怎麽瞧的黃羊。甄藏珠道:“許是他自己跑了、也保不齊讓什麽人抓了。”


    包二爺點頭道:“我們也愁這個呢。他全家都在金陵,若是他自己跑了,倘或有個破綻,豈非把全家置於險境?”


    甄藏珠道:“他家中有些什麽人?”


    “有四妾二女。”


    甄藏珠微微皺眉:“沒有父母和兒子?”


    包二爺道:“他父母在老家呢。其妻容貌粗陋,留在家中侍奉翁姑並教養兒子。”


    “他老家在何處。”


    “齊國滕州。”


    甄藏珠道:“妾和女兒都是不值錢之物。倘若黃羊是自己跑的……縱將她們千刀萬剮,黃羊能不能知道先兩說,哪怕知道了也未必放在眼裏。故此隻能當金陵並沒有他的把柄了。”


    包二爺點頭道:“我也想過這個。”


    世子忙說:“我這就派人去滕州。”


    甄藏珠道:“不若先打探打探。他的妾氏怕是問不出什麽,他在外頭的相好、粉頭之流知道的還多些。再有,那屍首也是故意在某處藏匿多日、直至辨認不出模樣才放給人瞧的。最初是不是死在秦淮河還兩說。可查查河上的船隻。”


    包二爺拍案:“英雄所見略同。”


    甄藏珠指著他笑道:“但凡我想到的,二爺也想到了。二爺怎麽不早說?”


    包二爺笑道:“我若早說了,依著甄兄性子豈非就不說了?”


    甄藏珠哼道:“你們可是把我包賢弟灌醉了?不然他怎麽什麽底子都兜給你們?”那兩位互視一眼,齊齊撫掌而笑。


    世子遂依著甄藏珠與包二爺的主意追查,不出兩日便得了結果。原來是黃羊見替世子私藏的錢財越來越多,起了貪念。他有個相好的船妓在秦淮河畫舫之上。他幫這相好贖了身、買了艘新船改行當老鴇子。乃依著一個狗腿子的主意,灌醉淹死了一個與自己身量相仿的手下,給他換上自己的衣裳泡在船底。泡足七日、麵目全非,方放屍首飄出去。起初他還沒跑,聽說“黃羊已死”後才扮作樵夫、大大方方從金陵城北門出去的。因不知道已被識破,走得並不快。世子的追兵快馬加鞭的往齊國趕,果然半道上將此人擒獲。那出主意的狗腿子卻是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黃羊終得了個什麽下場,外人不得而知。橫豎自打他落網後,世子又親來甄藏珠家中求賢。甄藏珠便頂了黃羊之職,任世子府少詹事了。數日後全金陵城都知道世子跟前多了個叫甄藏珠的紅人——甄應嘉少不得也知道了。乃悔恨不跌:“當日竟巴巴兒打發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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