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蘇錚領著孫女來到荊州,蘇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要與望族鄧家結親,眾仆婦莫不欣然踴躍、言笑鼎沸不絕。車馬停在正廳外頭,蘇韜領著兒子出來迎接。見父母頂著花白的頭發從車中出來,蘇韜不禁潸然淚下,上前相攙:“爹、娘,兒子不孝。”


    蘇錚兩口子也老淚縱橫。老頭扶著兒子的手細看了半日,點頭歎道:“你也年歲不小了。”乃迎入正廳。


    蘇澄的馬車直入院中,她母親張氏領著她的妹子和幾個蘇韜的姬妾也在階下候著。蘇澄從車中出來便亮瞎了滿院子人的眼。且不論容貌出挑,單是她身上那幾種衣裳料子便沒人認得,隻覺又明亮又舒服。因車馬勞頓,她也不曾帶什麽首飾,隻插著四對簪子別著發髻。那四對簪子都是極簡單的款式,各嵌著一顆三十六麵的西洋金剛鑽。這會子正趕上斜陽西墜,映得閃閃發亮,像是頭上落了八顆星星。


    蘇澄與她母親相見,先是抱頭痛哭,旋即皺起眉頭。她母親衣衫簡樸,隻穿著半舊的家常錦袍。乃問道:“娘怎麽不做兩件新衣裳?”


    張氏道:“又不是見客,穿什麽新衣裳。”


    蘇澄搖頭道:“您這老觀念不對!既有新的為何不穿?難道白白擱舊再了穿不成?”


    張氏身旁有個媳婦子道:“大姑娘,老爺常說,過日子不可奢靡。”


    蘇澄道:“什麽叫奢靡?好端端的柴炭不拿去燒火、特使蠟燭煮飯、隻為了作錢,那個才叫奢靡。既是有錢,挑最好的吃穿用度,非但不是奢靡,還是活躍市場、拉動經濟。”


    張氏笑道:“莫要胡言亂語,留神讓你老子聽見。”


    蘇澄哼道:“聽見了又怎樣。我從京中帶了些好衣料子來,讓她們趕著給您做幾件衣裳。”張氏才要說話,她先堵道,“我的好太太!瞧瞧祖母的衣裳,再瞧瞧您自己的!還顯得祖母奢靡呢。”


    張氏聞言大驚:“我換衣裳去!”


    蘇澄忽然想起一事:“娘,你怎麽在這兒候著我?不是應該先去前頭接祖母麽?”


    張氏含笑瞧了她一眼:“你不是貴客麽?”


    蘇澄奇道:“我怎麽就是貴客了?”


    後頭有個姨娘模樣的女人上前笑道:“大姑娘就要大喜了,可不是貴客?”


    蘇澄登時擰起眉頭來:“那事兒我不會答應的。”方才在路上柳小七已將鄧家之事與她通了氣,聽完她便愈發不願意了。


    張氏拉了她一下:“胡鬧。你老子早就與人家合過八字了。”


    蘇澄撅嘴道:“我沒答應,縱是皇帝答應了又如何。”


    那姨娘又道:“哎呦呦,我的姑娘!整個楚國可沒有比那更好的親事了!”


    蘇澄款款道:“楚國不過彈丸之地罷了,也值得一提?”


    姨娘噎了一下,不死心道:“是了,大姑娘是京裏頭來的,見過大世麵。聽說京裏頭的禮部侍郎都是鄧家的呢!大姑娘嫁過去就是嫡長孫婦,來日便是鄧家的主母!”


    蘇澄吐了口氣:“就是因為這個我才不願意呢。”她乃攜著她母親的手往裏走,一壁說,“做什麽主母太累,我不想受那個累。我若喜歡權,諸國世子妃之位由著我挑,母儀天下都使得!”耳聽四周一片抽氣聲,她渾然不顧,“不是我瞧不上鄧家,他們好生糊塗!我縱然敢嫁、他們真的敢娶?他們手裏頭可有軍隊沒有?就不怕將來楚王疑心他們家想造反、把他們滿門抄斬了?”四周又是一片抽氣聲。


    她母親嚇得止了腳步:“你說什麽?!”


    蘇澄皺了皺鼻子:“我是誰?我能嫁進翰林家、國子監官員家,唯獨不能嫁給他們這樣的人家做嫡長孫婦。來日隻要有人在楚王跟前挑撥一句:鄧家不反還罷了,但凡想反則隨時可成。楚王耳朵一軟,他們家就沒命在了。自古以來,因天子疑心而死的人家還少麽?到時候還得埋怨我替他們家招禍。”


    張氏抓緊了她的手:“胡說,你不過是個從四品知府的女兒罷了,算個什麽?”


    蘇澄撇嘴道:“京裏頭沒人認識我爹,都隻知道我乃是蘇錚的孫女。蘇錚也不是什麽翰林院大學士,是賈琮賈環賈維斯的先生。我和這些妹妹們不一樣,是養在祖父跟前的,榮國府三賈把我打小慣著長大。妹妹們都是荊州知府蘇韜的女兒,唯獨我是哪吒三太子的師侄女。能跟我比的唯有榮國府的福兒。鄧家究竟是心太大還是根本不知道‘三賈’都是什麽人物?”


    張氏怔了半日,強笑道:“我知道老太爺的三個弟子名揚天下……可……都沒有官職吧。”


    蘇澄詫然看了看她母親:“娘……您怎麽什麽都不知道?”她摸了摸額頭,瞧她母親滿麵茫然,不禁苦笑,忙道,“橫豎我不會嫁給那個什麽鄧家的,您不用擔心就是。快進屋坐著去,這一路顛簸我都累死了!”乃拖著張氏進去,姬妾仆婦等人麵麵相覷。


    張氏乃指了她兩個庶妹並幾個蘇韜的姬妾來相見。蘇澄沒打算與她們交好,隻大略說了幾句客套話。張氏親領著她去了她的院子,便趕著換衣裳去拜見婆母了。


    蘇澄瞧這院子收拾得齊齊整整,心下歡喜,命人搬東西進來。又讓給弟妹們送禮物過去,並有給下人的賞賜。又有庶妹來拜見套近乎,蘇澄又客套了幾句。那女孩兒看著密密麻麻的華貴物件隻差沒流口水,蘇澄扮做沒留意。


    一時那姑娘走了,有個貼身的丫鬟便問道:“姑娘平素大方,怎麽沒賞她一件?”


    蘇澄道:“她盯著的那幾樣我自己都喜歡,難道為了顏麵就送她我喜歡之物不成?”


    眾丫鬟都笑起來:“姑娘還是這麽個性子。這迴帶來的哪樣你不喜歡?”蘇澄聳肩,指揮她們安置物件。


    待張氏見過婆母迴到自家院子,貼身的幾個媳婦子早已急得跳腳了,老遠就擠眉弄眼的。張氏才剛迴到屋裏坐下,有個媳婦子趕忙上前道:“太太!大姑娘……她……”


    張氏正要吃茶,聞言嚇得丟了茶盞子:“澄兒怎麽了?”


    另一個媳婦子低聲道:“大姑娘方才把給各處的禮物賞賜都給出去了!且她的人好生會做事,妥妥當當的,待我們知道都已送完了!”


    張氏撫了撫心口:“我還當是什麽壞事呢。”


    前頭那個跌足道:“大姑娘給我們的賞賜都極重,偏生給二姑娘三姑娘的禮和給幾位姨奶奶的一模一樣!且……且……”


    張氏一驚,打斷道:“她給兩個妹子的禮和給那幾個的禮是一樣的?”


    後頭那個歎道:“賞我們的是兩匹京中的好緞子、二十兩銀子和兩個荷包,荷包裏頭還有‘吉慶有餘’的小金銀錁子。”


    張氏含笑點頭:“既賞了你們、你們隻管收下。”乃端起茶盞子飲茶。


    前頭那個道:“給二姑娘三姑娘和姨奶奶的……都是每人兩個荷包,荷包裏頭隻有‘筆錠如意’銀錁子。”


    “噗……”張氏口中的茶噴了一地。半晌,忽然笑搖頭道,“難怪每迴京裏頭來的人都說她快活,真真快活!”


    兩個媳婦子愈發急了:“大姑娘這性子,到了鄧家可如何是好!”


    張氏含笑道:“她既不肯,想是不會嫁的。”媳婦子們便愣了。張氏慢條斯理指了指茶,有人趕緊替她添上。張氏飲了半盞茶才道,“難道我真的不知道榮國府三賈是何等人物?我早幾年就給婆母去過信,說澄兒這性子出了閣會不會吃虧。婆母迴信道,自有人替她撐腰。琮哥兒說了,既然敢慣著她、必能護著她。”


    兩個媳婦子互視了半日:“太太……那……大姑娘的賞賜……”


    “你們收著便好。若得空,明兒就做新衣裳穿著。”


    她身後一個老嬤嬤慢慢的說:“隻是……老爺會不會惱了大姑娘?”


    “澄兒想必自有主意。”張氏含笑道,“橫豎她也不靠老爺仗腰子。”又問,“給她弟弟什麽了?”


    有個媳婦子道:“給大爺送了好些東西,奴才還沒見著禮單子。給二爺和三爺的……額……”張氏瞧了她一眼。那媳婦低頭說,“還是那樣的……兩個‘筆錠如意’的荷包。”


    張氏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淚直流。笑完了,怔了片刻,忽又嗚咽著哭起來,淒切滄然。身邊幾個人皆不知何故不敢勸,隻在旁小心陪著。良久,好容易收了淚,張氏命“取我女兒給我的禮單子來我瞧!”下人趕忙送了上來。張氏一瞧,滿滿當當全是難得的好東西,單單江南上進的繚綾就有四匹。乃點頭,指道:“這幾樣拿來我瞧,其餘的收起來。”


    下人互視了幾眼,問道:“太太,您平素都會分點子給……”


    張氏款款的道:“這是我女兒給我的,又不是外頭的人家給我們府上的,自然送進你們太太的私庫,與旁人無幹。這個叫做公私分明。”乃低聲歎道,“早年澄兒信上說,我便是你們老爺的後宅掌櫃。夥計的薪水、東家給夥計的紅包賞賜自然是全店上下有份;掌櫃老家捎來私物豈能混為一談?”


    那老嬤嬤遲疑道:“隻是……倘若姨奶奶們眼紅……”


    張氏道:“我得了件好東西,街坊鄰居喜歡、眼紅,難道我還送給她們不成?”


    偏這會子蘇澄聽說她母親迴來了,便過來請安。張氏歡喜得將她摟在懷裏舍不得放手,蘇澄軟軟的撒了半日嬌兒。張氏撫著女兒的頭頸嗔道:“才說累了,也不好生歇著。”


    蘇澄笑道:“好幾年沒見著母親了,母親不想我麽?我可想母親的緊。你們上迴隻來了不足半個月便急著走。”


    張氏歎道:“想來你也在家裏留不了多久了。”蘇澄哼了哼,沒答話。


    這會子有人取了張氏方才說的那幾樣東西呈上來,娘兒兩個瞧了半日,蘇澄一樣樣說與她母親聽。她忽然拍了拍腦袋:“有件事險些忘了。娘,方才我說的那些話,拜托您幫著傳出去。外頭也有人幫著傳的。”


    張氏想了想:“說鄧家好生糊塗、敢娶你的那些話?”


    蘇澄點頭:“要緊的是‘滿門抄斬’這四個字。”乃哼道,“我可不是他們娶得起的!縱然娶得起,他們供得起麽?”乃指了指自己頭上的西洋金剛鑽簪子。


    張氏便覺好笑,道:“你可想著怎麽對付你老子便是。”


    蘇澄聳肩道:“我是他女兒,女兒哪裏能對付得了老子?那不是有楚王對付他麽?對了,如果有人來尋母親打聽一種叫‘巧克力’的西洋吃食,你就說你還沒吃過。”


    張氏問道:“那是什麽?”


    蘇澄擠了擠眼:“搖錢樹。那方子是我和朋友合夥研製出來的。他負責打發人做去,我負責嚐、還給他出主意。這次離京前才剛剛琢磨出來的。橫豎太太今後再不用擔心錢財之事,你女兒會賺錢,管保讓太太享盡榮華富貴。”


    張氏皺了皺眉頭:“你……不會是淘氣了吧。”


    蘇澄摟了她母親的脖項道:“我平素都淘氣,唯做了這一件正經事。這方子當真值錢的。”


    張氏思忖道:“你有了這東西,可莫要露富才是。”


    蘇澄癟嘴道:“難道我想露富麽?這不讓我老子逼的?他若沒異想天開給我安排這麽一門婚事,我又何至於如此招搖。他願意、鄧家願意,唯有楚王不願意才能拆了不是?”


    張氏道:“我仍不大明白楚王不願意又如何?他自己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能攔得住鄧家娶媳婦?”


    蘇澄笑盈盈道:“一則,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楚王再落魄、地盤再小,他也是王爺,手裏有兵馬。二則,這巧克力方子的事一宣揚出去,就不止是楚王眼紅了。誰不愛錢呢?鄧家既勤儉持家,家風必謹慎。敢偷偷發暗財,卻未必敢明著招天下人的眼。”


    張氏急道:“那你將來什麽找婆家?”


    蘇澄舒舒服服趴在母親懷裏,懶洋洋道:“這個太太就不用愁了。我看上誰便是誰。”乃伸了伸胳膊,“有錢的感覺真好!”張氏心裏依然犯愁;隻是也不知怎麽的,見了女兒這幅慵懶模樣,莫名的放下心來。蘇澄忽然哼起了小調,想是京裏頭的曲子,什麽“歲月不知人間多少的憂傷,何不瀟灑走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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