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敘等人到了甄藏珠家中見著他母親,見此人不孝,心下哂然。李翠花讓茴香攙著在木凳上坐下,發了半日的怔,不覺滾下淚來,拿衫袖擦拭。半晌才道:“好個狠心的!一走三十多年連個信兒都沒有。”


    “倘或有信,大娘說不得也跟著沒命了。”賈敘瞧著她道,“下官上迴過來竟不曾聽說令郎是甄先生之子。”


    李翠花又抹了抹眼淚:“終歸我是寡婦。”


    賈敘顯見不信,又盯了她會子道:“李大娘信我不過也罷了。聽聞你這兒有一幅甄得仁先生留下的畫兒,煩勞取出來我瞧。”


    李翠花忙說:“那老東西隻給了我十兩銀子,旁的什麽都沒有!真的!我要是哄你天打五雷劈!”


    甄藏珠在旁不耐煩道:“我早跟各位老爺說了,你就不用瞞著了。”


    李翠花一怔;賈敘似笑非笑瞧著她。李翠花支支吾吾的說:“是……是有幅畫來著……可……”話音未落,柳二一把捏住了甄藏珠的肩膀。甄藏珠殺豬似的喊了起來,柳二的佩刀明晃晃架在他脖子上。李翠花蹦了起來:“你做什麽!”


    賈敘微笑道:“本官忙的緊。”


    甄藏珠喊道:“給他給他!把畫給他!那老頭的信也給他!還有什麽都給他!”


    李翠花尚有幾分懵,甄藏珠又尖叫起來——柳二已把刀往前遞了遞,順著刀鋒有一行甄藏珠脖子上的血淌了下去。嚇得李翠花忙喊:“老爺饒命!我這就取東西去!”連滾帶爬上裏頭去了。


    耳聽一陣翻箱倒櫃聲,李翠花捧了個小包袱跑出來,親自解開。裏頭疊著兩張紙,一張便是方才甄藏珠所言的畫兒,畫的是方才那山坳裏的湖;另一張瞧著像是信。茴香取了信遞給賈敘,賈敘打開瞧了瞧,笑道:“這個當真是你的?”


    李翠花顫聲道:“是當年我相好給我的。”


    賈敘便將信拿給茴香:“是你祖父的字跡麽?”


    茴香接過信口裏道:“我不曾見過他老人家的字。”瞧了兩眼便知不對。那信上的字跡她不認得,但她這會子已認得不少字了,能看明白此信。委實是以甄得仁之口吻說甄藏珠乃自己親子,可上頭寫的孩子之母乃“孝慈縣李氏桃娘”,並非李翠花。


    賈敘郎聲道:“這左近的人家不少姓李。甄得仁另一個姘頭也姓李,叫李桃娘,本也收養了一個親戚家的兒子。這李桃娘後來嫁了人,生得一兒一女。因收養的長子本是她娘家來的、依舊姓李,極得她喜愛。二十多年前那長子失足跌死。”


    茴香猛然吸了口氣:“失足跌死?”


    賈敘點頭道:“時日太久,具體哪年村裏人也記不得了。李桃娘傷心欲絕。”他一壁說,一壁拿眼睛盯著李翠花。李翠花嚇得微微發顫。賈敘咳嗽一聲,接著說,“如今看來,死了的那個才是真的甄藏珠,且是被朝廷的人暗暗殺死、扮作失足的模樣。”


    李翠花尖聲大喊:“什麽?!”


    賈敘皮笑肉不笑道:“你不知道甄得仁是欽犯麽?他當年是滿門抄斬的。斬草自然要除根,連他與李桃娘養的私生子也不能放過。隻不知當年怎麽漏過了這一個。”乃扭頭看甄藏珠。


    李翠花愕然。半晌,渾身打抖,嘶聲喊道:“我兒不是他兒子!”


    甄藏珠也迷糊了,偏他還落在柳二手裏,喊道:“娘!究竟怎麽迴事!”


    李翠花使勁兒喊:“真不是!我聽那桃娘那蹄子教她兒子冒充甄先生的兒子,方起了念頭!這兩樣子東西是我從她們家偷來的。”


    賈敘皺眉:“你說明白些。”


    李翠花看柳二半分沒有要放她兒子之意,乃可憐兮兮的垂淚。這模樣若是十幾歲二十來歲的女子扮來,委實楚楚動人;奈何她已年過百半,賈敘柳二紋絲不動。李翠花無奈,隻得說了。


    當日賈敘拿著甄得仁的畫像來見過她,問過些當年的事之後,隨口拋了句閑話:“不知你與那個李桃娘哪個好看。”山裏人家散,當年李翠花與李桃娘本來不認識。後趕集時偶然聽人說城裏來畫畫的那個甄先生在哪兒哪兒勾搭了一個小寡婦,便有幾分不忿,悄悄去瞧另一個;如此她二人竟認得了。因都有幾分姿色,都想攀附上甄得仁,遂成冤家、鬧過無數迴。末了甄得仁一個都沒娶,自己走了。二人覺得無趣,又住得不近,後頭這三十來年便極少碰麵。多年後忽然有人來打聽甄得仁,還說起李桃娘來,便勾起了李翠花心頭舊念頭,想知道李桃娘如今可有自己好看沒有。


    她遂挑了一日偷偷去了李桃娘住的村子偷窺,不想在草垛子後頭聽見了李桃娘對次子說的一番話。合著當年跌死的那個抱養來的長子是甄得仁的兒子。李桃娘自己分毫未察覺有孕時甄得仁便知道了,故意讓人將李桃娘之事說給李翠花聽,引得她來尋李桃娘的不是,好讓李桃娘借機避去遠房親戚家偷偷生下了兒子。又給她留了書信和畫兒,領著她去那有湖水的山坳,告訴她二人的兒子將來能當大官。


    因那孩子早死了,多年後竟當真有官威十足的人拿著甄得仁的畫像找上門來。李桃娘想著,橫豎甄得仁的兒子與自己後來生的次子年歲差不多大,不如就讓次子假冒長子,將來好弄個官兒當當。李翠花聽得火氣直冒,有心罵李桃娘賤婦、人家兒子在身邊呢不敢造次。遂小心隱蔽行跡直聽到李桃娘領次子去甄得仁當年領她去的那個山坳。


    那個夭折的孩子才是甄藏珠,早年在村裏的名字就叫李藏珠,與李翠花抱養來的兒子年歲差不多。她遂想著,橫豎都不是甄先生之子,與其給她兒子、不如給我兒子。遂有一日,趁著李桃娘家裏沒人,溜進她們家偷偷翻找,才一會兒便從李桃娘的枕頭套兒裏頭翻出了一封信和一幅畫。她趕忙藏了東西進懷溜迴家裏,將李桃娘與她長子的故事悉數當作是自己的講給兒子聽。她兒子一聽便信了,當真以為自己能當大官,歡喜得了不得,遂跑去山坳搭棚子守株待兔,當真等到了賈敘。


    賈敘聞聽啼笑皆非:“原來你們是冒充的。”


    李翠花點頭似雞啄米:“我兒當真是我從親戚家抱來的,不是甄先生的。”


    她兒子大喊:“原來是假的麽!你這老婆子,白白哄得我在守了那麽些日子。”


    賈敘哼道:“虧的不是,不然你這性命也保不住了。”


    李翠花忙說:“老爺!求老爺放了我兒子,他不是甄先生的!”


    “也罷。”賈敘收起了信和畫兒,冷冷的打量了他母子二人會子,“連怎麽迴事都不知道,就敢胡亂往上賴。”乃命柳二放了那個假甄藏珠。


    李翠花趕忙撲過去扶著兒子;假甄藏珠哎呦哎呦喊疼,李翠花急忙撕開衣裳替他包紮。賈敘懶得管這些事,轉身便走;柳二茴香在後頭跟著。


    出門後,賈敘問茴香道:“你怎麽看。”


    茴香想了會子:“我信了。”


    賈敘道:“李翠花說的多半是真的。”


    茴香忙問:“還有假的不成?”


    賈敘道:“她兒子委實也是你祖父之子。”茴香一驚。賈敘從懷中取出一副畫像來,“這就是你祖父,你看長得像不像那個假甄藏珠?”


    茴香一看,委實像是記憶中祖父的模樣,隻年輕了許多,眉眼兒又與假甄藏珠有幾分相似,不禁歎道:“原來這個才是祖父藏起來的兒子。”


    賈敘點頭道:“甄得仁知道自己做的事乃天家機密,保不齊就要被滅口的,家裏三個兒子未必能逃過皇帝的毒手,遂特意勾搭了兩個小寡婦。兩個女子都懷了他的孩子,他設法哄得二人都悄悄生了下來;可巧兩個都是兒子。這李翠花本是個極風流的主兒,勾搭過不少男人,嘴倒是緊;那李桃娘看著要老實許多,卻愛說話。你祖父遂擇了這個李翠花的兒子當作真的‘藏珠’;李桃娘的那個,又有畫兒又有信,乃是丟在外頭的珠子。倘或先帝細查了他的風流債,李桃娘之子便替李翠花之子擋了一災。若沒有,等新君上位,當官的好事自然落到李桃娘之子頭上;李翠花之子雖沒有名分,卻能好生活著。你這祖父算得好費力氣,隻可惜都在拿自家兒孫的性命算來算去。”


    茴香慨然道:“偏生這兩個女子都信了他。”


    賈敘道:“你隻看看這些尋常山民,有幾個能比得上你祖父?他真心想哄騙,這些女子哪裏是對手。”


    茴香默然半晌,無言以對。半晌,她問道:“下一步做什麽?”


    “自然是去找李桃娘。”賈敘道,“好在不算遠。”乃向柳二使了個眼色。


    柳二朝茴香抱拳道:“得罪了。”從背後拎起她便跑了起來。茴香嚇得好懸大叫。賈敘嗬嗬一笑,在後頭跟著。


    他二人腳程快,不多時便趕到李桃娘的村子外頭,便聽見村子一片嘩然。賈敘皺眉,命柳二先停步,放下茴香去打探一二。柳二進去不多時,出來迴道:“李桃娘和她兒子俱死於非命,村裏正鬧呢。”


    賈敘的眉頭頓時打成結,半晌才說:“顯見是有人在查了。又不是什麽要緊的人物,為何滅口?”


    茴香想了會子道:“賈先生不是說有人在追查此事麽?還綁架過他。會不會是那些人做的。”


    “那也用不著殺人。”賈敘道,“那個李桃娘另嫁了不說,連她兒子也並不是甄得仁的。”


    茴香道:“隻怕李桃娘還知道些線索。他們怕劉大人迴頭來問她、她告訴你。殺人滅口,為的是防著劉大人知道的太多。”


    賈敘聞言摸了會子下巴,良久才道:“委實有點道理。他們自是惟願我們什麽都沒查出來才好。”


    柳二問道:“大人,可要我去好生查看她二人是怎麽死的?”


    賈敘搖頭道:“不用。他們既也在找,可見他們也著急。咱們快些趕迴那個山坳。雖不知有何用,敵暗我明,清楚些總比糊塗些的好。”


    三人遂不曾進村,迴身直趕迴了不知藏了什麽的山坳。到了湖邊,茴香忽有幾分害怕,忍不住四麵張望可有人來。賈敘隻拿著那副畫對景著琢磨,口裏喃喃道:“藏了什麽蹊蹺?兩隻兔子。”


    柳二道:“卯兔,卯在地支中行四。會不會指卯時二刻?”


    賈敘抬頭望了望天:“早過了。”又看了看那畫兒,“依著樹影來瞧,甄得仁畫的這是下午……約莫申時左右?兩隻兔子必不是指的時辰,應當指方位才對。”


    茴香忽然道:“東西會不會藏在水裏?”


    賈敘問道:“為何在水裏?”


    茴香道:“不然何故挑一個有湖的地方?水氣易腐,做木匠的藏東西本該避開水氣才是。挖坑埋個要緊的東西,當尋幹燥之處,為何挑了這裏?”


    賈敘捏了捏胡須:“有幾分道理。”乃命柳二,“你下去探探究竟。”


    柳二領命,脫了外頭的衣裳露出精壯的腱子肉,撲通一聲跳進水裏。賈敘仍然拿著那畫兒琢磨。足有一刻多鍾功夫,柳二從湖裏頭冒出來,道:“大人,莫猜了。”


    賈敘坐在湖邊亂石上頭也不抬:“怎麽?你瞧見什麽了?”


    柳二道:“水下沉著十二隻小小的石獸,恰是十二生肖。”


    賈敘大喜:“如此直白,我們還猜了半日!那石頭兔子必然藏了機密。”


    柳二道:“我把那石兔取上來。”


    茴香一顆心頓時跳了起來,喊道:“柳大人莫要亂動,萬一有機關呢?”


    賈敘忙說:“很是,我正要提醒這個,老二你留神些。”茴香覷了他一眼,以為他放馬後炮,微微撇了撇嘴。


    柳二抱拳道:“領命。”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半晌,他浮了上來,“仿佛不曾有什麽機關似的。”


    “沒有機關?”賈敘斷然道,“怎麽可能沒有機關?決計不可能!這些東西必有機關,你隻查看便好,不得妄為。”


    柳二從水裏舉起了一隻四個拳頭那麽大的石頭兔子:“我已取來了。”


    賈敘大奇,瞪了那兔子幾眼,猛的往後跳了七八下,又驚然四麵環顧——什麽事也沒發生。柳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茴香亦掩口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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