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琮拿“大魔王”比喻早年柳家的變態規矩,柳明漪不信。賈琮想了想,看著她的三個家長:“世道險惡,大人總想盡量保護孩子的純真,難免說些假話。孩子若是信了這些假話,就會變成賈寶玉。不如從一開始就告訴她們實話,讓她們知道世界是個什麽樣子。明漪能活到現在其實是很正能量的。我想把她當作大人,告訴些她未必聽得懂的話。你們看呢?”其實他不問明漪家長的意見也無礙。戚氏沒有主意,潘喜貴不敢多言,柳四還沒學會當爹。隻是他想在小明漪跟前展示尊重。


    等了片刻,沒人反對,賈琮遂向柳明漪招了招手:“首先從你阿爹懷裏出來,像個大人一樣自己坐在椅子上。”柳明漪扭頭看了看潘喜貴,潘喜貴鬆開胳膊。小姑娘站起來挺起胸脯繃著小臉蛋子走到陳瑞錦身邊的椅子邊上,正襟危坐。


    賈琮道:“就像草原生態係統、池塘生態係統一樣,人也是有生態係統的。皇帝可以欺負所有人,皇帝的兒子可以欺負除了他爹之外的所有人。獅子不會跟兔子講道理,鯉魚也不會跟水蚯蚓講道理。所以當皇帝想欺負別人的時候,別人隻能忍著。這件事明漪能明白嗎?”


    柳明漪問道:“皇帝為什麽要欺負別人?”


    賈琮道:“獅子為什麽要欺負兔子?”


    “因為獅子肚子餓。”柳明漪道,“皇帝欺負人肚子就飽了嗎?”


    賈琮抽了抽嘴角,嘀咕道:“跟小孩打比方真不容易。”陳瑞錦賈敘都輕輕笑了。賈琮想了想道,“除了因為肚子餓可以欺負人,皇帝還有許多別的緣故欺負人。比如,他喜歡天晴不喜歡下雨,老天爺下雨了他不高興,就欺負宮女太監撒氣。”


    柳明漪怔了怔:“為什麽他不摔幾個板凳撒氣?”


    “他力氣很小,搬不動板凳。”賈琮肅然道,“最重要的是,他就算欺負宮女太監撒氣,也不會受到什麽懲罰。”


    柳明漪顯見糾結了。賈琮說的話不像是假的,但分明不對。半晌,她問道:“你方才說的大魔王,就是皇帝嗎?”


    賈琮道:“差不多。第一個大魔王是最早的那位皇帝,第二個是第二個皇帝……反正每個皇帝都是你們柳家的大魔王。”


    “他們都因為心情不好欺負柳家?”


    “不是。我方才舉個例子讓你知道,皇帝心情不好是可以欺負人撒氣,隨便欺負誰。”賈琮道,“柳家被皇帝欺負,是因為你祖父的祖父做了一件錯事。皇帝懲罰了他還覺得不解氣,又繼續懲罰你祖父的父親、你祖父、你父親一直到你。第一個皇帝死了,第二個皇帝覺得欺負人挺好的,所以接著欺負。”


    柳明漪皺起小眉頭:“我祖父的祖父為什麽就讓他欺負?他不是很厲害嗎?”


    賈琮道:“他很厲害,但是當時那個皇帝比他還厲害,所以他隻能忍著。被人家欺負還忍著是很難受的。為了不讓自己那麽難受,你們家的大人隻好自己騙自己。他們想,很多人都被皇帝欺負,又不是隻欺負我們一家。而且皇帝不欺負別人、隻欺負我,難道不是因為我很了不起嗎?”


    柳明漪又不懂了,怔了半日才說:“被人家欺負有什麽了不起的!”


    賈琮拍手道:“這樣一想他就不那麽難受了啊!”


    “可他還不是在被欺負嗎?怎麽會不難受呢?”


    賈琮摸了摸後腦勺:“比如,有個小姑娘很喜歡一件衣服,可那衣服被街坊家的狗咬破了!那姑娘隻好哄自己說,這件衣服不好看。多這樣想想就不那麽難受了。”


    柳明漪才七歲,哪兒能明白這麽多?想了半日,搖頭道:“不會。我最喜歡的衣服若是壞了,再怎麽想也還是難受的。”


    賈琮笑道:“這個你長大以後慢慢就能理解。好了,我們接著說。”他聲音猛的一沉,緩緩的道,“每個皇帝都欺負柳家,不許柳家的男人娶媳婦,也不許他們養女兒。明漪的姑祖母們、姑母們和姐姐們,全都被皇帝派人送走了。她們大都從沒見過親生父親,他們的父親也沒見過女兒。明漪能見到你大叔,是因為你碰巧是你們家最小的一個女兒。”


    柳明漪忍不住扭頭去看了看柳四;柳四也看著她,目中含了許多她看不懂之物。小姑娘扭迴頭:“最小的就可以見到父親麽?”


    “倒不是這個緣故,以後肯定有比你更小的。”賈琮看了看柳小七,柳小七揚眉一笑、甚是耀眼。“明漪也知道,皇帝不是沒有了麽……”


    “哦——”柳明漪恍然,“皇帝不見了,現在的小皇帝是假的!”


    “對!”賈琮拍手,“皇帝不見了,欺負柳家的人便沒有了。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麽?大魔王死了,今後不會再來傷害你們家的小孩子了。”


    柳明漪又皺了皺小眉頭:“那老魔王是誰。”


    “是你的曾祖父。”賈琮問柳四,“你父親還在麽?”


    柳四搖頭:“已不在了。”


    賈琮吐了口氣:“你們家幹這一行損失也不小。”乃迴頭道,“明漪的曾祖父被皇帝欺負了好多好多年,被欺負習慣了,他就覺得不被欺負是不對的。”


    柳明漪又糊塗了:“不被欺負是不對的?曾祖父是老糊塗了麽?”


    賈琮點頭道:“不錯。有句話叫習慣成自然。再壞的壞事,重複做了很多年之後,都有人覺得這是件好事。”他正色道,“明漪,你記著。壞事做了一千年也是壞事。叔叔希望明漪將來不會像你曾祖父那麽糊塗,把做了很多年的壞事當成好事。”


    柳明漪立時說:“我才不會!壞事做了一萬年也還是壞事。”


    賈琮道:“我們民族的未來其實是寄托在你們這一輩身上的,我們這一輩多多少少會受曆史慣性影響。如果你們都能清晰的明白壞事做了一萬年也是壞事,許多壞事也許就能到此為止了。”


    賈敘忽然問道:“有什麽壞事是你們這一輩還斷不了的?”


    賈琮看了看他,道:“比如,磕頭。”賈敘挑起眉來。賈琮道,“連我自己都習慣了給我爹下跪磕頭。這個禮儀具有非常不平等的心裏暗示,最快能在明漪她們這一代消除掉。我希望她們長大之後不再向任何人下跪磕頭。”


    賈敘等人頓時眼神複雜的看著賈琮;反倒是潘喜貴亮著嗓子喊了起來:“人人生而平等!天賦人權、主權在民!”


    “很是。”賈琮點頭,“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任需努力。相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潘喜貴居然走過來向賈琮伸出了右手。賈琮站起來重重的跟他握了握,二人目光凝重平視。潘喜貴再迴到座位上便坐得筆直,仿佛心裏有了底氣。


    柳明漪聽不太懂,茫然看了大人會子。賈琮道:“好了,該到正題了。明漪,大叔從明漪一出生就很喜歡明漪。皇帝和你曾祖父都想逼他不喜歡你,都沒有成功;大叔就是喜歡明漪。這件事上,你大叔比你曾祖父強。明漪相信了嗎?”


    柳明漪咬了咬嘴唇扭頭看柳四;柳四依然望著她。賈琮捂臉,跌足道:“柳四!跟你親生女兒親口說一聲‘閨女我喜歡你’會死麽?”柳四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出來。柳明漪不覺失望。


    柳小七輕歎一聲:“明漪,七叔喜歡你。”柳明漪委屈的看了看他。


    賈琮重歎一聲:“柳四我問你,你喜歡明漪麽?”柳四輕輕點頭。賈琮又問潘喜貴,“老潘,你喜歡明漪麽?”


    潘喜貴立時喊道:“喜歡!我最喜歡我閨女!”


    柳明漪眼圈兒便紅了:“阿爹!”


    賈琮搖頭道:“我知道國人含蓄。平日裏含蓄一下是挺風雅的;該直白的時候直白一下有那麽難嗎?你女兒誤以為她小時候不可愛,所以你拋棄了她。”


    柳四道:“不是。”


    賈琮翻了個白眼:“不是你說出來啊!既不是,那是怎樣?”


    柳四看著女兒道:“你小時候極可愛。”不禁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眉眼兒溫柔了些。“我時常背著人偷偷去看你。”


    柳明漪咬了咬嘴唇,半晌才說:“我娘被壞人轟出宮去……那時候皇帝已經沒了,你沒來看我。”


    柳四道:“我悄悄看過你許多迴的。見你有人照看,便沒露麵。”


    賈琮抬目看了王福一眼。王福哼道:“好生無恥!那是潘喜貴的女兒麽?”柳四默然。


    賈琮沉聲道:“明漪的母親被人送走,明漪一個兩歲半大的孩子沒了母親顯見是沒法子在宮中活下去的。你這個親身父親看見之後,做了什麽?”


    柳四道:“我時常過去看看。”


    賈琮挑眉:“隻是看看?她哭的時候沒哄過?她餓的時候沒給她弄吃的?她摔倒了沒扶起過她?有人欺負她沒保護她?”


    靜默良久。“沒有。”


    “我前麵說的這些,你一樣都沒有做過?”


    “沒有。”


    賈琮冷笑道:“那麽,柳四先生,你覺得,這些是不是一個父親應當做的?”柳四不語。


    陳瑞錦在旁道:“你一樣都沒做,皆是潘喜貴做了。自然,你有苦衷、你身不由己。故此你也可以托付潘喜貴幫你養女兒。你有沒有謝謝他、有沒有給他銀子?”


    等了半日沒聲音,賈琮涼涼的加了一句:“柳四先生,你有沒有拜托潘喜貴幫你養女兒?有沒有謝謝他幫你養女兒?有沒有給他撫養孩子的銀子?”


    柳四閉了眼:“沒有。”


    賈琮拍手道:“這個放在三百年後,叫做自動放棄撫養權。明漪從你撒手不管的時候開始就算個棄兒了。”


    柳四睜開眼:“明漪是我女兒。”


    “沒錯。”賈琮道,“她是你生的,你提供了她一半的基因。早年她母親還在宮中時,算是你們柳家委托司徒家代替撫養她、供她與她母親衣食。她母親離宮後,這契約終止了。你做為生父,有能力親自偷偷撫養、送出宮去托人撫養、就在宮中托人撫養。然而你什麽都沒做。這不叫放棄叫什麽?遺棄罪還挺重的。從你遺棄她起就失去了對她的監護權。柳四先生,閨女不是你的了。”


    柳四窘迫難當,一時無語。萬萬沒想到,從進屋時便緘默無語的戚氏忽然說:“他也是沒法子,他祖父厲害的緊。是我托喜貴照看明漪的。”


    賈琮又捂臉,不敢去看潘喜貴什麽模樣。半晌歎道:“然而你也沒有給潘喜貴養孩子的銀錢。人家就那麽白白的替你們養孩子麽?”


    戚氏低聲道:“我給了……我在宮中的積蓄,隻帶了點子出去。”


    瞄一眼王福陳瑞錦都有想開口之意,賈琮搶先道:“那你覺得你的那點子積蓄夠養明漪多久?你是頂了襄陽候府小姐的名頭進去的。若在宮中混得好,哪能落到替柳家生孩子的地步?早當上娘娘了。”


    戚氏喏喏道:“我……隻有那麽多。”


    賈琮扭頭看柳四:“你弄錢很容易吧。你看,你的女人窮得連養孩子的錢都沒有,你還是什麽都沒做。”


    柳小七忍不住說:“怨不得我四哥。我們家是那麽個情形……”


    賈琮打斷他:“我沒說不能理解。你們家的教育很變態、你們家的男人沒有常識,乃是被皇帝家逼的。我能理解,也能跟明漪說明白、讓她理解。但不表示明漪就應該體諒。狗屁不知者不為過!錯就是錯,不會因為‘不知’變成‘對’。讓一個七歲的孩子體諒,人家憑什麽?”他抬目看戚氏,“潘喜貴是個好人。但你不能因為他是好人就占他的便宜,不能因為他心甘情願不求迴報就真的不給迴報。”又看了看屋中所有的人。“咱們這裏頭,我是壞人、五叔是壞人。”賈敘瞥了他一眼。“瑞錦小七你們幾個隻能算一半壞人,福伯是普通人不好不壞。統共算起來隻有潘喜貴一個是好人。”


    他長歎一聲,緩緩的說:“世道艱辛殘忍。我們看多了好人沒好報、壞人天長地久;沒有能力改變,隻能適應。日子一長便跟明漪她曾祖父一樣,麻木了、習慣了。我喜歡林黛玉賈維斯,敬重林海蘇錚;賈寶玉雖然惹了許多麻煩,我還是沒辦法不管他。他們都是好人。世界上不能全是我們這樣的人,終究也得有他們那樣的人才行。不然,多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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