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國府大太太不得已承認當年穆氏沒了孩子是大兒媳做的,乃向小兒子道:“你大哥打小身子不好,原是我的不是。那會子你得了王爺賞識,比你哥哥出息……老大家的心裏害怕。她娘家若還是侯府還罷了,偏那府裏又已敗落。”說著,垂下淚來。“我與你老子成親時,你曾外祖已告老還鄉了。沒有娘家仗腰子的滋味我嚐過,日夜不得安寧,連窗外雀兒叫都風聲鶴唳的。若你外祖家中還有點子人在京裏,那賤婢又哪裏敢動你哥哥!”不禁狠狠咬牙,捏住了拳頭。過了會子才說,“老大家的嚇得厲害,方做了糊塗事。”


    牛繼成糊塗了,想了半日:“兒子不明白。大嫂子的娘家既比不得我嶽家,她怎麽竟敢動我兒子?”


    牛大太太冷笑道:“她以為自己首尾幹淨、沒人能察覺。”乃歎道,“終歸得看你兩個侄兒的份上。我已整治過她,她也知錯,悔恨不跌。我又給了你媳婦幾樣好東西,她臉麵也有了。這兩年老大家的極安分,自打她堂弟買了爵竟有些畏畏縮縮;你媳婦也自在的很。那事兒早已過去,莫再提也罷。”


    牛繼成出生時他母親已牢牢捏了鎮國府在手裏,非但沒吃過後院的虧、也不知道後院事,實在不明白大嫂娘家敗落了、動他兒子有甚用。終歸失了嫡長子,牛繼成腹內恨意不消。他母親一再叮囑“事已了”、“家和萬事興”,他口裏不答,心裏也不平。牛大太太急了:“事已至此,你還想把她如何?咱們府裏好容易起來了些,難道又兄弟決裂不成?”牛繼成垂頭不則一聲。牛大太太道捶了下炕頭,“且不提你兩個侄兒——平原侯若落在蔣子寧手裏還罷了;這會子她娘家都成了那模樣,咱們家若休了她,普天下不都說鎮國府勢利眼麽?”


    牛繼成道:“她做下那般大過,已犯了七出之條。”


    牛大太太跌足:“這會子誰會信!旁人都隻會說此罪是編排出來的。從今往後,連你在內,闔府都要背上勢利小人的罪名。何苦來為了這麽點子小事給你們兄弟惹上汙名?那孩子雖沒了,也是與咱們家無緣;你不是還能生麽?你媳婦跟前不是已養了大哥兒?難道你還想殺了你大嫂不成?你想要怎樣?隻要不傷闔府體麵、不損你們兄弟名聲,隻管做去。”


    牛繼成從沒想過對付女人,竟怔住了,許久沒個頭緒。牛大太太又催他。他搖頭道:“我不知道。”


    “卻又來!”牛大太太道,“你乃武將,成日惦記內宅短長算什麽?好生操練兵馬、結交朋友,迴來好生歇息、讀讀兵書才是正經。”又歎道,“後院這些事不是你們男人能懂的。哪家都有,沒一家是幹淨的。不信,你與衛若蘭交好,問問他去!”旋即擺手,“罷了,還是問旁人吧。衛若蘭不會告訴你的。”


    牛繼成奇道:“他為何不告訴我?”


    牛大太太哼道:“一則,他母親也將他護得厲害,他未必知道;二則,他本是占便宜的那個,縱知道也未必肯告訴你實話。吳國的衛若蘅便是他哥哥,他老子大約腸子都悔青了。”乃頓了頓,“成兒,你未必能明白我這話的意思,隻記住便好。後院,安定比什麽都要緊。咱們府裏如今這樣是最好的,比榮國府還好些。”


    牛繼成道:“榮國府三賈有文有武,怕是在我們府裏之上。”


    牛大太太含笑道:“外頭男人的事兒我不懂。內宅裏頭,榮國府早晚出大亂子。”乃擺手道,“這些你不必知道。好了,我已好了許多,大夫也快來了。你忙你的去。”


    牛繼成哪裏敢走?非要留下,直候著太醫過來瞧過、開了方子才借送太醫出去離了他母親的院子。因心緒不寧,又暗生愧意,他沒敢迴自家院子,騎著馬出了府,還不許人跟著。


    信馬由韁走了一陣子,忽有人喊“借光”,有匹馬飛快從他身後跑過來。牛繼成隻略往旁帶了帶,那馬便刮風般走了——馬上之人順手從他腰間摘走了一個荷包。這不是當街強搶麽?牛繼成火了,催馬追上去。那賊人見了跑得愈發快,牛繼成也追得緊,二馬便滿街亂跑。前頭那馬不留神鑽了一條小巷子,牛繼成也跟過去。繞來繞去的一個錯眼,賊人忽然不見了!牛繼成勒住韁繩四麵查看,這巷子裏頭有數處院門,仿佛都是後門,隻不知賊人進了哪家。


    有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裏頭出來一個戴著儒生巾的年輕人,向送客的擺手道:“客氣什麽呀~~不用送了,我自己迴去。”


    那送客的聲音裏頭帶著笑意:“又讓你從後門走,跟做賊似的。”


    年輕人道:“你仔細些,讓你哥哥察覺就不好玩了。”


    送客的道:“他是個老大粗,斷不會察覺的。”說話間年輕人已上了馬,二人對著抱拳,送客的關門進去了。


    牛繼成暗想: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說不得背著裏頭那人的哥哥在做什麽壞事。他本來心裏不自在,又才遭了搶劫還沒追迴來,便無端生出幾分抱打不平之意來。遂撇下自己的荷包,催馬暗暗跟著這年輕人看看可有線索。年輕人走得不快,慢慢悠悠穿街過巷老半日,眼看前頭有個包子鋪,乃摸了摸肚子停下馬來。牛繼成也跟到包子鋪前下了馬。


    走進包子鋪還沒來得及張望,那年輕人迎麵笑眯眯招手:“兄台~~這裏這裏~~”牛繼成一愣。那人又喊,“我要了份三鮮包,你要什麽?”顯見是在跟他說話了。牛繼成愈發糊塗,偏那年輕人笑得極燦爛,又不好意思說不認得,隻得走近前來。早有小二哥迎著他問吃什麽,牛繼成無奈,隻得也要了份三鮮包。


    待他坐下,那年輕人道:“這位兄台,我們本不認得,你竟一路跟著我,大約是幹那行的。隻是你這水平太次了,簡直想不察覺也不成。我想著,幹你們這行也不容易。橫豎我肚子餓了,咱倆一道吃點子東西,迴頭你再跟著我,且看能跟多久。”


    牛繼成心裏明白他誤會了,又不知誤會成了什麽,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再迴想自己為什麽跟著人家?隻因心裏頭不自在,聽了幾句話便疑心他們弄什麽鬼,保不齊也有誤會。呆了半日,他苦笑抱拳道:“這位朋友,怕是有什麽誤會。”那人抬目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牛繼成搖搖頭,將自己因路上遭人搶了東西、跟著小賊到了那巷子並聽他與送客之人所言以為他們要為非作歹說了一遍。


    對麵那人瞠目結舌,許久才拍案道:“兄台,你這腦洞開得太離奇了!”乃抽了抽嘴角,“我與那位哥們商議著給他哥哥備下一份生日禮物,驚喜!偏他哥哥從前麵迴來了,我隻能從後門出去。他哥哥若看見了我保不齊能猜出什麽來,就不成驚喜了。”


    牛繼成登時紅了臉,忙站起來一躬到地:“在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那人擺手道:“罷了,我也疑心你是細作。那納悶呢,哪家細作這麽笨。”忽又笑了起來。牛繼成迴頭再想此事委實荒唐可笑,他二人遂隔著桌子笑了半日。


    牛繼成坐下再賠不是,那人笑道:“相逢也是緣分,一道吃份包子也好。”牛繼成連連點頭。偏這會子包子上來了,那人又道,“本以為你是探子,為著在你跟前顯得斯文些——文人嘛嘿嘿——故此方才隻點了一份包子。實在我都餓了,一份不夠吃。”遂又加了份包子。


    牛繼成哈哈大笑:“我也不夠吃!”乃加了兩份。那人瞪了他半日。牛繼成愈發好笑。


    牛繼成想著,路上有人跟著此人、他便疑心是細作,想是時常被細作跟著?內裏暗暗猜度他身份,眼睛便不自主瞧了他好幾眼。那人便道:“是不是猜我是何人?何故時常有細作跟著?”牛繼成又臉紅,拱了拱手。那人笑道,“好薄的臉皮子。我叫賈琮,算是燕王心腹謀士,頗招惹細作。”


    牛繼成大驚:“你是賈先生!”


    賈琮沾沾自喜:“久仰大名吧?”


    牛繼成趕忙打量了他會子,道:“衛若蘭說的不錯,果然是個潑皮無賴。”


    賈琮哼道:“衛若蘭又背著人說我壞話。兄台你呢?既認得衛大哥,想必也不是等閑之輩。”


    牛繼成遂也報了名。賈琮也打量了他片刻:“當真是久仰大名。”二人乃重新站起來見禮。


    賈琮啃著包子道:“方才那塊兒,魚龍混雜,幹什麽的都有。你的荷包可要緊麽?若要緊我幫你弄迴來。我那朋友在街麵上有些本事。”


    牛繼成想了想:“不過是幾個拿來打賞下人的小錢,罷了,不要了。”


    賈琮看了他幾眼:“那些人平素不過搶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少爺,誰這麽大膽子武將也敢搶?你氣色不大好。”牛繼成忽想起方才他母親說榮國府內宅早晚出大亂子,眼神便閃了一閃。賈琮又看了看他,笑搖頭,“說起來咱們兩家也是老親,竟壓根兒不認得。”


    牛繼成道:“這幾年我們府裏不大好,委實攀不上。”


    賈琮翻了個白眼:“拉倒吧!我小時候就不大往來了。自打我祖母……罷了,後院不靠譜,前院早晚必亂。”


    牛繼成從來不曾把後院放在眼裏,不想今兒接二連三的滿耳朵都是‘後院’,不禁直了直背:“與後院什麽相幹?”


    賈琮莫名瞧了他一眼:“哈?喂,你多大了?不知道嗎?”


    牛繼成道:“我本堂堂男子,不曾留意後院。”


    賈琮麵色古怪,半晌才說:“你命真好,大概是武行的賈寶玉吧。”


    牛繼成遲疑片刻道:“賈兄弟……不是在誇我吧。你們家那位神瑛侍者仿佛不大懂事。”


    “他那叫不大懂事?”賈琮哂笑道,“他從前就是個白癡!現在也好不了多少。除了詩文寫得極好,其餘都跟個二傻子似的。”乃詭異的瞟了牛繼成一眼,“該不會行二的都是二傻子吧。”牛繼成麵色沉了下來。賈琮癟癟嘴,“身為鎮國府長房的兒子,能說出‘不曾留意後院’這樣的話來,你也比賈寶玉好不到哪裏去。罷了!”他啃了口包子,“橫豎今兒沒事。我告訴你,咱們兩家少了往來,是因為我祖父去世,我祖母心眼子太偏、喜歡我二叔不喜歡我爹。我爹從武、二叔從文,雖然二人都本事平平。我祖母為了替二叔鋪路,漸漸斷了與武將家族的往來。你大哥是從文的吧?我家璉二哥哥寶二哥哥都與他有交情。你是學武的吧?我年幼時也習武的,根本不認得你。”


    牛繼成問道:“你祖母一介女流,如何能斷了家裏頭男人與別家的往來?”


    賈琮道:“每家每戶裏頭的事兒,外人是不會知道的。例如燕國有個人在吳國行騙被抓,吳人隻會說,燕人是騙子。實在燕國這麽多人,隻那一個是騙子罷了,難道其餘的也是騙子不成?各府掌家的女眷都管著年節壽禮往來。倘若我們家送去你們家的節禮比舊年薄了許多、偏送去理國府齊國府的和舊年一樣,你們家會怎麽想我們家?難道你老子還來尋我爹問不成?”


    牛繼成愕然:“……竟是如此?!”乃思忖良久,問道,“那……一家子的女眷,可也會有不睦麽?”


    賈琮瞪大了眼看著他:“不睦?後院女人都是刺刀見血、你死我活的。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你們那府裏也好不到哪兒去。早年令堂大人與兩個弟媳婦鬥破了天,許多人家都知道。她倒是有本事,娘家不在京裏頭竟能贏了兩個京官的女兒。”


    牛繼成眼神一閃:“我們府裏後院的事兒,賈先生竟也知道?”


    賈琮擠擠眼:“想知道哪家的熱鬧?隻換個化名、編個身份往花樓走走,那些粉頭什麽都知道。”


    牛繼成默然良久,搖頭道:“我不去那些地方。”又思忖半日,喃喃道,“我母親……極公正的。”


    賈琮一瞧就知道此人開啟了自我催眠模式,淡然道:“我猜,你母親肯定捧你大嫂、打壓你媳婦。”牛繼成猛然抬起頭來。賈琮道,“牛大奶奶娘家沒落了,必是聽婆母話的;牛二奶奶娘家地位高底氣足。換了隨便哪家婆母都知道該捧誰踩誰。不然,自己如何能拿捏她們呢?”


    牛繼成怒道:“胡言亂語!”


    賈琮聳肩:“愛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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