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政打發人翰林院來尋賈琮迴府,說是齊國府的大老爺來了,有心與他結親。賈琮終於有點子頭疼陳瑞錦的身世了。她若是個尋常姑娘,依著賈琮的厚臉皮和利索嘴皮子,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哄老丈人開心,她娘家若有所需他也有法子滿足。如今卻是她心中怨恨娘家、血緣依舊,賈琮這個準女婿也不知如何應付才合適。


    思忖了半日,賈琮吩咐那個小廝:“我可巧有要緊事得麵見王爺。你先迴去,我拐一趟王府就來。”小廝自不敢有疑,先走了。


    他前腳剛走,賈琮賊溜溜的離了翰林院,從寧榮街另一頭繞到梨香院。進門一瞧,陳瑞錦就在廊下坐著,忙過去道:“二叔說齊國府來人了,你知道麽?”


    陳瑞錦抬目瞧了他一眼:“是我老子。你預備如何?”


    賈琮道:“自然是聽你的。我本三從四德好男人。”陳瑞錦低頭一笑,賈琮順勢坐在她身旁拉了她的手。“依我說,也未必是壞事。這麽多年過去了,要不要再試探一下。嶽父大人的性子仿佛是比較軟弱的那種。”


    “不是軟弱,是無主見。”陳瑞錦道,“打小諸事皆聽我祖父的,偏祖父還不甚喜歡他,但極喜歡陳瑞文。陳瑞文聰明,半大後齊國府裏許多事便是他做主了。”


    賈琮點頭道:“故此當年你被劉登喜帶走,嶽父大人未必願意。拿主意是陳瑞文。他……會不會後悔?終究是你親爹。”


    陳瑞錦苦笑搖了搖頭:“你又多想了不是?當年他是願意的。若說不後悔,卻是後來那些年我沒半點音訊,以為死了,方有些可惜……”乃歎道,“終歸那是我家。跟著劉登喜的那幾年,我比早先自由許多,何嚐沒迴去瞧過?又何嚐沒試探過?”


    賈琮不禁把她圈在懷裏:“不願意迴憶就算了,想傾吐就告訴我。”


    陳瑞錦輕輕把頭靠著他胸前,慢慢的道:“本來也沒多大指望。”


    先帝身子快要不成那陣子,司徒磐因太上皇猜忌閉門不理事,劉登喜便從女衛營將陳瑞錦調了出來,使喚她做許多查訪密事。有一迴可巧路過齊國府,她便去瞧了瞧。府中幾個男人坐著議事,多半是陳翼與陳瑞文在議,她父親與叔父在旁聽著。他們幾個說了半日京中局勢,終於還是陳瑞文拿的主意:先不靠哪家王爺或是天子,等些時日在做決斷。


    她本想著,依著齊國府眾人的眼力也挑不出好主公來,委實不如等呢,這主意不賴。偏聽陳瑞文歎了一聲:“京中暗流洶湧,也不知來日是誰的天下,三丫頭的親事都不便議了。不然,依著她的模樣兒,許個世子不難。”


    陳瑞錦在窗外默然片刻,轉身欲走。恰又聽到一句話,又是陳瑞文說的:“四丫頭半點音訊也無,會不會沒了。”


    便聽她三叔道:“保不齊養在慧妃身邊也未可知。”


    她老子歎道:“如今隻無望做有望了。她是太太養的,打小又機靈,模樣也好,不論許了哪家都能好生幫襯幫襯你。”陳瑞錦閉了閉眼,拿起腳來走了兩步,不想她老子竟還有兩句話沒說完。“唉,罷了罷了,莫想四丫頭了。當年縱然知道會折在裏頭,誰又敢有違那位公公?那是跟著貴人的,咱們家也得罪不起。”


    賈琮聽完就知道,陳瑞錦當真是對齊國府死絕了心了,且隻怕現在迴想起來比當時更煩悶。現在她已經自由與愛情在手,走過天南海北,實力非昔時能比;劉登喜又死了。堂堂國公府上連一個太監都不敢惹,也算極丟份的。遂拿額頭低下去抵著她的額頭:“既這麽著,就不管他們了。”


    陳瑞錦輕輕“嗯”了一聲。闔眼靠了會子,忽然喃喃:“我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


    賈琮心中一酸。難為她家族見棄、孤身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長了這麽大。此時不表忠心更待何時?他忙說:“胡說。不是有我呢?”


    陳瑞錦嘴角笑了笑:“方才二老爺那頭來了個媳婦說喊我過去,我說三爺有要緊事讓我出門辦,便假意走了。”


    “嗯。我知道了。”賈琮道,“待會兒我繞到前頭去,試探下怎麽迴事。”


    陳瑞錦點點頭,從他懷中掙脫出來坐正了。賈琮手臂中一空,雖有幾分不舍,隻得站起來整了整衣衫轉身欲出門去。陳瑞錦忽然說:“賈琮,你若有一日變了心,我會殺了你。”


    賈琮一麵向前走一麵擺擺手:“放心,不會有那麽一天。”


    “縱然你把柳小七他祖父收服了,整個大內護衛圍著你,登上龍椅君臨天下,我還是有本事殺了你。”


    賈琮轉過身來,見她翩然立在廊下,左手扶著柱子微微含笑,端的好看!不禁晃了晃神,道:“既這麽著,不如你守著我一輩子,豈不更便宜?”


    陳瑞錦偏頭道:“你不怕我變心?”


    “不會。”賈琮拍了拍胸口,“你找不到比我更愛你的男人。”話音剛落他自己笑了,“這麽牙酸的話簡直不敢相信是我說出來的!”乃揮了揮手,“我走啦~~”大搖大擺走了。


    從梨香院出去,兜個圈子到了榮國府正門口,賈琮丟馬韁繩給門子,問道:“二叔又鬧什麽幺蛾子?”


    幾個門子本來打賭呢。榮禧堂那頭有嘴比腿快的傳信出來,說齊國府的小姐乃是琮三爺自己瞧上的,如今兩府正要議親呢。榮國府裏有信的有不信,門子也跟著猜琮三爺會不會答應這門親事。聽了賈琮方才這話,猜不會的都笑了起來,眉眼兒擠來擠去心中盤算贏了多少錢,口裏道:“小人們哪裏知道,橫豎三爺進去便是。”


    賈琮甩袖子趕往榮禧堂。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麵便見賈政端坐主位的楠木交椅上,笑得滿麵生風。客位上坐的那人穿了一身大紅金蟒的箭袖,賈琮不禁打了個哆嗦——這位大叔年歲約莫在賈赦與賈政之間,卻打扮得這麽紅,後世來人瞧著有點不自在。他乃上前行禮:“二叔。”


    賈政笑看著他捋了捋胡須:“琮兒,你可算是來了。”乃一指對麵那人,“可知道這位老爺是何人麽?”


    賈琮道:“聽來報信的小子說了,乃是齊國府的陳大老爺。”


    賈政道:“你快些過去磕頭。”賈琮莫名看了看賈政,口裏遲疑著應了一聲。賈政催道,“橫豎不會虧了你,快去。”


    賈琮心中知道此人是陳瑞錦的親爹,不論如何陳瑞錦基因裏有他一半dna,受自己這個準女婿磕幾個頭不為過。遂當真端端正正跪在陳大老爺跟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喜得陳大老爺胡子都撅起來了,親站起來扶他:“賢侄快快請起。”


    賈琮懵著臉站了起來,向賈政道:“二叔,你喊我來究竟什麽事兒?”


    賈政笑道:“琮兒,你大喜了。陳世兄瞧上你了,有心收你做女婿。”


    “額……”賈琮僵了僵,“那個……這事兒是不是應該同我爹商議?”


    賈政哼道:“你不是慣於自己做主的?”


    陳大老爺笑擺了擺手:“政公莫再哄他做耍子。”


    賈政乃正色道:“我隻問你,你一直帶著身邊的那個大丫鬟,叫起.點的,可是還在?”


    賈琮道:“在呢。二叔問她作甚?”


    “你可知道她是何人?”


    “知道啊!”賈琮道,“隻是侄兒得向叔父告個罪,不能告訴你。”


    賈政一愣,與陳大老爺互視了幾眼。陳大老爺不禁問道:“你知道?”


    賈琮道:“我近身的人是個什麽來曆我自然知道。不然,倘或來了個別家的探子或是刺客,我豈不是要死得很快?”抬目看陳大老爺變臉變色的,想必這裏頭必有什麽事兒不清楚,乃思忖片刻道,“小侄有幾句話,想與陳大老爺單獨說,請二叔見諒。”


    賈政忙道:“你們隻管說去!不必管我。”


    賈琮點點頭,引了陳大老爺去隔壁的耳房。此處早年是王夫人待客之所,如今她已癱瘓在床多年,也不用了。遂請陳大老爺在東邊的椅子上坐了,又命下人守好門戶、闔上門,自己亦在老丈人身邊坐下,低聲道:“小侄家中近日出了細作,尚不及細查。若有什麽古怪的消息傳出去,還望陳世叔莫怪。”


    陳大老爺糊塗了,想了好一會子才吞吞吐吐的說:“賢侄何意?”


    賈琮道:“我們家這個起.點姐姐的來曆頗深,不便隨意告訴人。她才剛來時,因我從前身邊的大丫鬟紅.袖姐姐姓陳,另一位大丫鬟晉江姐姐本是孤兒不知姓氏,便順口給起.點姐姐擬姓為‘陳’。”


    陳大老爺愈發懵了:“是……這般麽?”


    賈琮低歎一聲:“我年歲不小了,家父總逼著我成親。偏如今我身邊隻剩下起.點姐姐一個。總不能娶個丫鬟吧,我老子不會答應的。遂與幾個人商議,替她弄個身份。朝中姓陳的也多,大約是隨口提起過齊國府。來日若想借用貴府的身份,自然會去與貴府商議。隻是,貴府也是國公府,我們倒是尚且犯不著借這麽高的門楣。”


    此言與他聽來的全然不同,陳大老爺徹底傻了,半晌才冒出一個字:“啊?”


    賈琮側頭看了看他:“敢問,陳世叔,您老是打哪兒來的消息?”


    陳大老爺又怔了半晌,賈琮又問一遍。陳大老爺胡裏蒙登的說:“不知道傳話的是誰。有個書生來我們府裏拜見,說是恭喜……說賢侄正欲同我們家四丫頭成親,因不知道她的身份,榮國府不肯答應這樁婚事。”


    賈琮眼神一亮:“什麽樣的書生?”心中也暗罵。這種沒頭沒腦壞人事兒的活計從來都是自家幹的,如今竟也有人這般對付自家麽?果然因果循環報應不爽。陳大老爺遂說了半日,根本說不清楚那書生什麽模樣。隻知道有些矮瘦、模樣清秀、年歲看著不過是個少年、長了兩撇胡子。賈琮點點頭:“多謝了。待查出了奸細必給陳世叔送份謝禮。”


    陳大老爺想了想道:“賢侄,我那幼女打小便讓人帶走了,至今不曾尋著。聽聞你這個丫鬟模樣兒有幾分像是我那三侄女。倘若當真是她……”


    賈琮搖了搖頭:“起.點姐姐與貴府三小姐風馬牛不相及,不會有人同時認識她二人的。若當真是貴府的小姐,小侄可就不敢要了。”


    陳大老爺愕然:“這是為何?”賈琮閉口不言。陳大老爺冥思半晌,猛然說,“哎呀你不會是個……賢侄不會與薛蟠……”


    賈琮輕輕搖了搖頭:“我哪裏比得了薛大哥哥。他與劉大家在一處多少年了,相親相愛的。阿黎……”他頹然一歎,“那柳家小哥委實強過我許多去。”陳大老爺張了嘴又閉上。賈琮自嘲道,“罷了,人各有命。陳世叔既然有疑心,待會兒起.點姐姐迴來你可要見見?”


    陳大老爺又呆了,好一會子才說:“不必了。今兒叨擾賢侄半日,老夫家中還有些瑣碎,且先告辭。”


    賈琮趕忙站起來躬身道:“小侄送世叔。”遂客客氣氣將陳大老爺送出了大門外。


    他也不直接迴府,而是從院牆外繞了個圈子迴梨香院。卻見陳瑞錦依然坐在廊下。賈琮上前才欲開口,陳瑞錦道:“我都聽見了。”


    賈琮“哦”了一聲:“聽見了啊。”


    陳瑞錦冷笑道:“我與陳瑞文、三姐姐早已相認,顯見不會是別人了。那年在吳國,我向三姐姐胡扯的那些話,想必她也傳了消息迴京。陳大老爺以為你果真是個斷袖、隻欲隨意娶個丫鬟裝個樣子。他今兒不肯來見我,是不想現在就認我,恐怕攪了此事。換做他是你,丫鬟多了去了,何苦來非娶個公府小姐、還得照看妻族?”


    賈琮哪裏猜不出來?陳世叔顯見半分沒把女兒終身幸福放在眼裏,縱讓她以丫鬟的名頭嫁了個斷袖也無妨的。陳瑞錦又冷了一迴心。他乃安慰道:“你二人多年不見,感情淡漠些也不奇怪。”


    陳瑞錦啼笑皆非:“這話是安慰人的麽?”


    賈琮摸了摸後腦勺:“別管他了。我也懶得迴衙門去,咱們晚上吃點什麽?”


    陳瑞錦站起來道:“你看著辦吧,我有件事得先去做,不用多少功夫。”


    “迴來吃飯麽?”


    “迴。”陳瑞錦迴屋換衣裳,不一會子便走了。


    這天晚上,他二人坐在院中乘涼,施黎忽然從牆頭跳了下來,道:“陳瑞錦,是不是你殺了林鸞!”


    “是啊。”陳瑞錦淡淡的道。


    施黎氣急敗壞道:“此人我還有許多用處!你怎麽就殺了?橫豎留不得她幾日,再忍忍不行麽?”


    “不行。”陳瑞錦道,“一日也忍不得她。”


    賈琮看了看他二人,問道:“林鸞做什麽了?”


    陳瑞錦看了他一眼:“你說呢?”


    賈琮猛然想起陳大老爺說的那個“書生”來,失聲道:“該不會去齊國府捅暗刀子的就是她吧。”


    陳瑞錦道:“你隻想想,知道我身份且會去攛掇齊國府的還能有誰。”


    施黎道:“也保不齊是旁人。”


    陳瑞錦擺手道:“不會是旁人。少年書生沒有留胡子的,除非是女子假扮時刻意貼兩道。”乃抬頭看了看施黎,“反倒是施大爺,隻怕有幾樁事兒得說明白些。我竟不知道你想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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