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賈琮攛掇蜀王世子盯上丁忘機,世子思忖片刻道:“我曾疑心過他。”賈琮一挑眉頭。世子苦笑道,“父王不信。”


    賈琮立時說:“為了什麽疑心他。”


    “那封裝裱的假手諭。”世子道,“父王的字絕非尋常人可以拿到的。”


    賈琮仔細想了想,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手諭的主意是賈琮自己給方勇出的。倘若方勇和丁忘機是同夥關係,這事兒丁忘機不就知道了?再一想,不用倘若,他二人必須是同夥。賈琮出那主意的時候方家婦孺已經被關在鐵像寺很久了,而方勇可以輕易弄到蜀王的手跡不說,還能拚出假手諭來,那假手諭還頗有文采!賈琮暗罵自己粗心。賈敘在方勇的兵營混了那麽久,就沒見有什麽文人;方勇另有一擅文的同謀簡直明晃晃的。


    再有,當日乃是方勇拿了他偶然聽到的真遠道人的短處“田七”來跟賈琮換救方家婦孺之計。這個“田七”雖是真的,卻未必是方勇本人聽到的,也可能是丁忘記的消息。如此一來,這件事整個就變了。丁忘機告訴真遠賈琮心有所屬,真遠綁架了陳瑞錦;丁忘機告訴了賈琮真遠有個念念不忘的“田七”,賈琮利用“田七”設伏殺死真遠;作為交換,賈琮出計幫方勇救出方家婦孺。從頭到尾,占主動的都是丁忘機。保不齊是賈琮替丁忘機當刀使,幫他殺了真遠滅口。


    整件事隻有兩個變數。其一是方家二房著急奪.權,逼得長房的方易飛來尋仇人賈琮聯手,暴露了方家軍隊所在,進而暴露了方雄從京中抄來的錢財。其二是京城的一僧和尚被人暗害,引得真明來蜀查探,而真明碰巧與賈家有點淵源,賈琮等人方沒被五千三百山賊包餃子。若沒有這兩件偶然,方家的錢財可能會落入了方勇與丁忘機之手,賈琮等人也生死難測。


    方易飛的所在丁忘機必然知道;雖暫時不歸他管,來日想收想滅並不難。且他手裏未必隻有什麽銅錘嶺的山匪,否則他會著急收服方易飛,而不會放任其就在成都郊外逍遙。倘若丁忘機從一開始就說的是假話,他不是略幫了一幫郭三水,而根本就是方雄的人……他這身份才智若投靠方雄——賈琮忍不住拍案:馬勒戈壁羊駝群!必須是方雄心腹啊!這丁忘機簡直跟他老子郭樞差不多啊!


    方雄任劍南節度使多年,餘部的人力財力很可能就在丁忘機手上。丁忘記也不見得忠心於方雄,或是方雄死後便人走茶涼了。他命方勇救方家婦孺,一則是要個幌子、否則方雄餘部不會替他賣命,二則是為了曾藏在長安某些糧倉的那些“米糧”。


    翻迴頭去想老爺子郭三水的“李代桃僵”之計。郭三水替方雄挖了好幾條機關地道,直至今年才開始放出風聲去,欲使人誤以為郭老爺和袁大叔嬰孩時曾互換過。他使的法子是誘外鄉人將此事當作閑談傳出去。倘若當日在鎮子上看熱鬧的不是快嘴賈三而是別個要往成都做生意的商販,依著郭三水之算掉入機關、逃出隧道、傳了這事出去,此計仍有一處是斷的。方雄很忙,街頭閑話未必能到吹他耳邊。除非有個內應提醒他,比如丁忘機。而這個內應還可以順帶以“積德行善”、“既已查明真相、不要誤傷無辜”等為由,勸方雄放了郭三水“換來的假兒子”郭老爺。


    假如丁忘機知道郭老爺是他的同父異母兄弟且有心保護他,縱然“李代桃僵”不成,他也能另想其他法子保住郭老爺,那麽郭三水就不用著急自盡。反推可知,丁忘機不知道郭老爺的真實身份,他還誤以為此人是郭三水之子。


    那麽,郭三水都替方雄挖了好幾條機關地道了,怎麽會不替丁忘機挖呢?


    想通了這一節,賈琮緩緩抬起頭來。隻見世子也不知盯了他多久了,也緩緩的問道:“賈先生可是想明白了?”


    賈琮道:“想了太多的事,暫且沒法子理順說出來。然而有一件是頗明顯的。丁忘機不愧是郭樞的兒子。”


    世子嘴角含笑,整張臉森森如暗林:“我方才也猜到了。不然,方勇那賊的頭顱在城頭都掛臭了咱們愣是查不出線索,丁氏是怎麽找到他媳婦的?”


    賈琮摸了摸脖子:“我後脊梁背都發涼了。這廝若是計成,簡直不敢想象!”二人互視苦笑。賈琮乃又問道,“上迴我沒把那個傻女人當迴事。裘大人可問出什麽沒有?”


    世子道:“這方勇倒也是個有趣的人。本名聞狗兒,祖上皆是軍戶,十八歲時他老子死了,他遂到方雄手下做了一名尋常小卒。武藝也差,時常被兵匪子欺負。偏有一迴他在山中抓了隻狐狸,瞧那狐狸可憐又給放了。狐狸報恩,再有欺負他的人便莫名被打得極慘,遂再沒人敢欺負他了。此事傳到方雄耳中,覺得他吉利,便提到身邊做了名親兵,時常親自教導,替他改名聞勇。前些年方雄從京中迴來後,方雄便將他派出去說是有要緊公幹,他媳婦並不知道是什麽事,隻是愈發少迴家了。再後來就是方家出事之後,他跟他媳婦說,方大人待他恩重如山,他要改姓方。最後便是要休妻、另娶方家的小姐了。”


    賈琮忙問:“他姓聞,是哪個字?”


    世子道:“聞雞起舞之聞。賈先生可是明白什麽?”


    賈琮內裏已猜出了大略。真明本姓史,化名石決明;真遠的化名文元,保不齊真姓便是“聞”。真明出自金陵史家,瞧不上真遠,說他是個小賊。可知真遠出身平民,聞狗兒可能是他的侄兒侄孫之類的。狐狸報恩純屬扯淡,有個武藝高強的長輩找到了他、幫他揍人出氣才是真的。聞勇既有此傳聞,丁忘機覺得有趣、特尋他結交打探,一來二去便勾結在了一處。丁忘機的本事,哄聞勇說點子實話容易的緊。真遠那老道士怕是讓丁忘機與聞勇白白利用了一迴。


    隻是這些也不能全都告訴世子,賈琮遂提醒道:“我朝開國早年的‘杏林三盜’,田七、文元、石決明。文元就是真遠,而文元很可能是個化名。”


    世子點頭說:“此事我亦想過。敢問賈先生,當日給你報信說真遠有個好友‘田七和尚’的那挑夫是何人?”


    賈琮苦笑道:“我若知道就好了。那會子我著急抓真遠,沒想管報信的是誰。”


    世子問道:“可還記得那人長什麽模樣?”


    “再見我能認出來,隻是說不出來。”賈琮想了想,“對了,當日王爺派來防衛我那院子的兵士,記性不知道好不好。讓他們跟裘良說說,可能畫影圖形出來?”


    世子拍掌:“是了!早先竟沒想到這個!”


    賈琮兩手一攤:“早先以為此事已了懶得再管,誰想到還有別的?”


    世子歎道:“實在不該低估郭樞的兒子。”賈琮聳肩。世子等了好一陣子,見賈琮不言語,低聲道,“賈先生還有話沒說吧。”


    賈琮道:“有個想法,毫無證據,這會子不能說。不過晚生會去試探、去找證據。但願晚生高估了丁忘機。”


    世子思忖片刻道:“賈先生可願意同我商議?”


    賈琮苦笑道:“晚生這腦洞開的太大了,匪夷所思,世子還是等結果的好。橫豎如要煩勞世子幫忙,晚生不會自己擔著。隻是……”他又糾結了半日,“萬一……我是說萬一……事兒當真和晚生想到一樣……世子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用告訴王爺。”


    世子笑道:“愈發惹得我好奇起來。”


    賈琮一本正經道:“有極大的可能是晚生想多了。”


    世子瞧了他一眼:“賈先生不是謹慎的人。雖不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你越是這幅謹慎模樣,我越覺得你沒想錯。”


    賈琮搖頭道:“還是我想錯了吧。”


    “倘若沒想錯呢?”


    賈琮肅然道:“那當、真、是王爺和世子洪福齊天了。還望世子尋個由頭替曾在蜀國大學地道裏的那四十九位冤魂立碑,隻當是謝謝他們。”世子登時如利劍發硎一般殺氣迸發,賈琮打了個哆嗦:“喂,還不一定呢!”


    世子舉目細打量了賈琮半晌,歎道:“縱天生膽兒大,賈先生終歸是林大人蘇大人的弟子。”


    賈琮動了動眉頭:“世子何出此言?”


    世子冷笑道:“不肯錯冤一個人。”


    “這是誇我麽?”


    “是。”


    賈琮撇嘴:“好吧。我聽著仿佛不是誇獎似的。”


    世子微笑道:“這是誇獎,真的。”乃又道,“既這麽著,我就暫不動丁忘機了。”


    賈琮又思忖許久,搖頭道:“我還沒理出章程來,等有了再尋世子幫忙。”世子點點頭。


    二人又說了些蜀大之事,便完了這頓酒,委實吃掉世子不少酒菜錢。


    賈敘賈琮迴到客棧,本來滿心想的都是丁忘機之事,預備迴來好生商議會子。才一進院子,迎麵就看著呂三姑陳瑞錦兩個坐在院中曬太陽,也不知說了什麽,都笑得燦若芙蓉。叔侄倆看傻了,互視一眼,眼神裏都寫著:去他的要緊事,老子要談戀愛!遂一人拖了一個,依然坐在院中分兩對聊星星月亮人生理想。真明就在一旁看著袁世凱廖守平練基本功。廖守平還罷了,袁世凱終歸還小,眼神總往他們四個那兒轉,讓真明多罰了一個時辰的馬步。


    到了晚上,真明又去外頭收拾一大一小兩個新手,賈琮遂將今日與世子所言從頭說了一迴。呂三姑道:“前頭還罷了,蜀王世子不是誇獎你?”


    “當然是誇獎我啊!”賈琮道,“終歸他們是為主的,我們是為臣的。他們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既是丁忘機不懷好意,直接拿下審問不就是了?隻是我還想從丁忘機手裏撈好處,不預備讓他就這麽死了算了。”


    呂三姑笑道:“離開官家太久,腦子不大好使了。你想的什麽?還不快些說來。”


    賈琮道:“沒什麽。我隻想著,假如沒有這些失算和意外,整件事會成什麽樣子。”他遂掰手指頭道,“方勇會把持著方家婦孺,方雄從京城得來的那些錢財早晚落入丁忘機之手。丁忘機一壁占著蜀王心腹謀士的身份,一壁占著方雄餘部首領的身份。丁氏挑起蜀王幾個兒子奪嫡內杠。內奸可怕是因為有心算無心。丁忘機借方雄餘部之力、以蜀王其餘兒子為幌子,搞死蜀王和世子。這兩個一死,其餘人就好對付對了。對了,在《淄衣記》寫出來之前,成都官場都知道丁氏是蜀王的姘頭,卻少有人知道丁忘機是郭樞的兒子,對吧。”


    賈敘道:“不錯,大約隻有蜀王家幾個兒子知道,旁人不知。”


    賈琮道:“丁忘機的膽子足夠大的話,可以先幫著方雄餘部弄死蜀王與他的子孫,再假扮成蜀王之忠臣弄死方雄餘部。倘若咱們沒發現那地道,把‘餘部’兩個字去掉就行了。”


    賈敘道:“他想行王莽之事?”


    賈琮微笑道:“這叫膽子大麽?這隻能叫膽子一般。”乃歪了歪腦袋,“郭家的人最擅玩偷龍轉鳳。將別人的兒孫說成自己的、將自己的兒孫說成別人的,或是——將自己說成別人的兒孫。”


    眾人齊刷刷吸了口氣。半晌,賈敘說:“他敢麽?”


    “他為什麽不敢?”賈琮兩手一攤,“他是蜀王姘頭的兒子!他若說他自己是蜀王的外室子,旁人也會信的。就像咱們硬說蜀王家的老四是丁氏所生,不是天下人都信了麽?到時候他再派幾個人去茶樓酒館說,哇哦~~難怪丁先生要跟著王爺從京城來蜀呢,難怪丁氏要跟著王爺走呢。原來他們母子就是王爺的親子、情人。再編幾個評話故事,說丁氏與蜀王情投意合,奈何生在丁家,而丁家又是義忠親王的那邊的,一對有情人活生生被拆開。哎喲喲,好生可憐見的。至於丁忘機長得像誰,敢問見過郭樞的人有幾個活的?又有幾個可巧在蜀國?”


    賈敘想了想,仍舊搖頭:“依我看丁忘機沒這麽大膽子。”


    賈琮懶洋洋的說:“依我看,丁忘機就、有、這麽大膽子。”


    賈敘才一皺眉,陳瑞錦含笑道:“三爺說的是,就、有。”


    賈琮驀然明白了:這小子是預備將此事硬栽給丁忘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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