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二月初,白令恩病故,偌大一個白家已毀了大半。信兒傳到承天府,賈琮本有幾分擔心龔三亦會不會不自在,忙扯著龔鯤趕去了蠻部。


    到了哪兒一瞧,這老頭隻慨然會子便提起白令恩將兵馬交予郡主司徒雅芝之事來。他道:“沒有兵符,故此調不動兵。”


    賈琮笑道:“要兵符幹嘛?有人練兵就行啊!”


    龔三亦瞧了他一眼:“不能調兵光練兵有何用?”


    賈琮問道:“養兵的錢誰出?”


    “自然還是白家出。”


    賈琮眨眨眼:“白家那些人肯出麽?我賭三塊核桃糕,過不了多久準保會推到詹家頭上來,少說會推一大半。”


    “你有何主意?”


    “先不給啊。”賈琮無辜道,“那不是白家的兵麽?”


    他沒猜錯,白令恩一死,他那幾個孫子皆不願意出錢養兵,立時往詹家頭上推。詹麒並非什麽財主,顯見是養不起兵的。將領皆是男人,也不便去見郡主本人。養兵本是燒錢的事,眨眼間兵營便捉襟見肘了。士兵皆是不事產業的。起初營中還有存糧,不過是兵甲火器供給斷了,兵餉則是幾位將軍自己掏腰包墊著。過兩個月,連吃飯都麻煩。白令恩的副將何大默眼見沒法子,猶豫要不要去見龔三亦。


    偏這會子有人來報,外頭來了幾十車的糧草,被巡邏的攔住了。何大默大喜,拍馬趕過去。到了那兒一瞧,浩浩蕩蕩的糧車一眼望不到頭。才一抬頭,笑容便凝住了。


    領頭的正是白綸。卻見此人肅然拱手道:“聽聞軍中拮據,是我白家之錯。這裏是六十車糧草,雖杯水車薪,總能暫捱一時。後頭我再想別的法子。”


    何大默打量了他幾眼,冷笑道:“將軍委實說過不要殺你。”猛然帶馬上前幾步貼到白綸身邊,抬手劈了他十幾個耳刮子!白綸登時被打成豬頭,目瞪口呆望著他。何大默冷笑道,“將軍可沒說過不打你!”乃斷喝,“滾!”


    白綸起初曾疑心自己所為讓叔祖父知道了,因見過了這麽久都沒事,還以為老頭兒隻是疑心、不曾告訴人。這迴方知道大事不好,一個字不敢說打馬就跑。跑了十幾步,又迴身喊手下的夥計趕糧車迴去。


    何大默瞪著他漸漸走遠,咬牙道:“再看見此人就給我打!隻要不打死,怎麽都好!”


    因兵士們早聽說了糧倉漸空,這會子已奔走相告有糧了,偏等了半日什麽也沒進來,便有幾分不踏實。何大默輕歎一聲,與其餘將軍商議先湊私房錢去買糧。眾人都說:“隻是並非長遠之計。”何大默又歎一聲,束手無策。


    恰在此時,兵士進來迴稟:“方才外頭的糧車又轉迴頭來了!”


    何大默怒道:“鼠輩爾敢!”大步出了營帳,跳上馬一路奔去堵那糧車隊。


    到了跟前一瞧,車隊還是原先的車隊,領頭的變了。最前頭的馬上坐著郡馬詹麒,笑拱手道:“我來看看營中如何,恰逢有人送糧過來將軍不收。他家裏哪裏吃得了這麽多糧食?我遂折價買了下來。倒是一筆好買賣。”


    何大默大喜,抱拳道:“多謝郡馬!”


    兵士們遠遠的瞧著他們將軍與糧車一道過來,歡喜不已,愛熱鬧的皆跑去前頭圍觀。何大默陪著詹麒進了大營,大聲道:“郡馬給咱們送糧來了!”兵士齊聲嗷嗷叫。


    詹麒在馬上抱拳道:“白將軍托兵來得太急,早先不曾與詹某打過招唿,故此詹某毫無準備。這些日子詹某拉了個讚助,雖不多,總不致餓著了兄弟們。”


    何大默不禁問道:“什麽是讚助?”


    詹麒紅了紅臉:“小侄家境平平,遂去尋了族兄詹鯤。族兄在台灣府頗有些產業,為人極好,願意資助我軍。他說心甘情願出錢給旁人做事的,叫做讚助。”乃咳嗽一聲,向眾位兵士道,“隻是,他有兩個條件。”


    何大默臉色一沉:“什麽條件?”


    “其一,嚴明軍紀。”詹麒道,“白將軍軍紀本來就嚴的,然終究還是有欺淩百姓之徒。”他乃從袖中取了張紙出來遞給何大默。


    何大默一瞧,上頭寫著不許偷盜奸.淫之類的,與原本白令恩的軍規相差不大,有些還略寬鬆些,道:“我軍軍規原本也是如此。”


    詹麒道:“然而執法不嚴,不時有四周百姓受擾。我族兄道,他願意讚助保家衛國的將士,不願意花錢養著地痞流氓。但凡我軍軍紀嚴明了,錢不是事兒。”


    何大默想了想:“好說。還有呢?”


    “其二,他希望兄弟們平素得空的時候也去幫老百姓做些善事,例如幫人修修屋子、打打水。咱們都是壯漢,人又多。有些事兒人丁少的百姓家極為頭疼,兵士們輕輕鬆鬆幾個人就可解決。隻當是迴報他平白的資助咱們錢糧火器,以善酬善。”


    何大默聽到“火器”二字眉頭都跳起來了!自打白家那幾位爺們不肯給錢之後,他還以為自己再拿不到火器了。忙說:“這事兒愈發容易了。”


    詹麒點點頭:“小侄也說不難。”遂招唿著將六十車米先拉去了庫房。


    何大默忙請他到大營坐著,乃細問他這族兄能給多少錢。詹麒道:“他在台灣府生意極大,養些人不難。橫豎白將軍既將兄弟們托了郡主,小侄是郡主的丈夫,她的事自然是我的事。”


    何大默喜道:“將軍果然托對了人!”


    “隻是小侄也知道這軍中兵匪子極多。”


    何大默哼道:“不過是沒空收拾罷了,待我略一整治便好。”


    “好。”詹麒道,“但凡軍紀嚴明了,錢糧皆好辦。”


    何大默說到做到,立時著手起收拾下頭那幫兔崽子,軍法比從前嚴肅了許多。十日後,詹麒袖了一張單子過來,上頭細細錄了最近十日白家的兵卒在外頭為非作歹的事兒。雖不知名姓,受害者列得清清楚楚。


    何大默頓時出了一身的冷汗:“有這麽多!”


    詹麒道:“將軍莫怪。小侄知道,像吃酒不給錢這種事在兵營裏頭算不得什麽。韓非子曰,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漢昭烈皇帝雲,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


    他乃嘀嘀咕咕掉了半日的書袋子,說得何大默腦袋都疼了,忙說:“末將明白郡馬之意了!隻是軍中的糧食吃得快,眼看也快要發兵餉了。”


    詹麒指著那單子微笑道:“這上頭的事兒沒了,諸事好辦。”


    何大默便明白,但凡他們下頭的人還幹了一件有違軍紀之事,那位詹鯤財主便不會給錢的。隻得說:“末將必查明這些都是誰,軍法處置!”


    這迴他當真是下功夫了,不然沒飯吃麽。再過十日,詹麒又來了,又取了張單子出來。較之十日前少了許多,仍然有。何大默火了,依著單子細查,查出來的統統踢出兵營。並告訴眾將士:誰還在外頭幹壞事,全軍都沒有兵餉得!大夥兒都知道如今白家已不管他們了,這個姓詹的郡馬有個富庶的族兄願意給他們出錢糧,隻是軍規極嚴。為了全軍的能養家糊口,都不敢亂來了。一則恐怕餓肚子,二則怕被兄弟們打死。


    再過十日,詹麒再來時,單子上仍舊有了一長串。何大默瞧著眼珠子都掉出來了:“這都是打老婆孩子的!又不是欺負百姓!”


    “還有一個是打老子的。”詹麒道,“我族兄那軍規上說得分明,不可欺負老弱婦孺。他們自己的老子難道不是老人?他們自己的媳婦孩子不是婦孺?”


    何大默搖頭道:“這些事皆是人家家事,我們哪裏管得。”


    詹麒思忖片刻道:“何將軍可能召集眾位兄弟聽小侄一言?”


    何大默哼道:“郡馬如今是我軍之主,隨郡馬便。”乃招集齊全營兵士,讓詹麒登上高台說話。


    詹麒乃負手而立:“諸位兄弟,我姓詹的想問問,兵是做什麽用的。”


    兵士們麵麵相覷。


    他接著說:“我與諸位兄弟一樣,出生時是幼兒,漸漸長成了是男人,來日總會老的。而我的妻子雅芝郡主,出生時亦是幼兒,漸漸長成女子,來日亦會與我同老成一個滿臉疙瘩的老太婆。”下頭便有人在笑。


    “如今世道並不太平。內有盜匪、外有洋兵。遇上這些,有些壯年的男子是能對付的,有些則不能。例如我詹麒本一書生,大約就打山匪不過。”又有人笑。他乃肅然道,“而孩童、老人、女子,皆少有能打得過盜匪洋兵的。這些孩童、老人、女子,可能是你我的兒女、父母、妻子姐妹。他們若遇上了盜匪洋兵可如何是好?難道幹等著被殺被搶被奸麽?”


    兵士們喊:“不——”


    詹麒大聲道:“故此才有了你們!”他右手用力一揮,“兵,是用來保家衛國的!”


    “哄——”下頭一陣歡唿。


    待歡唿聲平息了,詹麒乃道:“軍規上說,不可欺淩老弱婦孺,蓋因這些皆為弱者。誰才會欺負弱者?當是弱者才會欺負弱者。因為他們打不過更強的嘛,隻能欺負弱的撒氣。軍人倘若皆是弱者,還能打得贏盜匪洋兵麽?這等軍隊要來何用?故此,”他沉著臉說,“不可欺淩老弱婦孺是鐵律。打老婆孩子甚至打老子娘的,都在違反軍規之列!誰在營中打不過兄弟、就打迴家老婆孩子老子娘撒氣的,現在就可以走了!我軍不養這等無能的懦夫!”


    “嘩啦~~”兵士們又是一陣議論。詹麒在台子上抱了抱拳,轉身走了。何大默愣了半日,衝著他的背影豎了個大拇指。這迴好了。誰打老婆孩子都成了打不過兄弟迴去尋弱者撒氣,誰丟得起這個人?


    又十日,連打老婆孩子的都沒了。詹麒笑容滿麵壓著糧車過來,並有一整車白花花的銀子。何大默合不攏嘴。


    這些錢糧不過是個開頭。詹麒那族兄委實富庶,後頭連著送了好幾迴東西來,糧草、甲胄、火器皆充足了。夥食也立時好了起來,頓頓有肉,比起從前白令恩那時好得多。隻是不知道他哪兒知道那麽靈通的消息,誰在外頭犯了點事兒,立時扣除全軍的供給十日。誰還敢亂來?縱然將軍饒他,兄弟們也不饒。


    而後詹鯤又送來一種新的迷彩軍服,說是仿照台灣府兵卒做的,極威風好看,讓他們試試。何大默早看過台灣府的軍服了,也覺得行動方便。早年曾問過白令恩可要仿做,白令恩不願意。他們營中雖也有人不喜歡新軍服,然而新軍服有個極大的好處——不花錢!尋常兵士的軍服皆是自己的。既然這位詹先生肯自己出錢替他們做衣裳,為何不要?何大默與諸位將軍一商議,便說滿營上下皆讚新軍服極好。那詹鯤果然替他們每人做了三套換洗的軍服送來,將軍們五套。


    過了些日子,那詹麒又與何大默商議,讓他每隔一日排八十個人,每二十個一隊,分別到香港城東南西北四處走一日,幫尋常百姓做些事。何大默想著,區區小事罷了,便應了。此事一出可了不得!那新軍服穿著本來精神好看,又是幫百姓做事,還給孤兒寡老送衣送飯,眨眼轟動全城。去做一趟事兒迴來,許多小夥子收到了大姑娘塞的鞋底子。何大默愈發高興了,向親兵道:“白將軍果真沒托錯人!其餘那幾個小崽子哪有這心思?那小白將軍得郡主、郡馬教導長大,來日必是個好漢子!”


    再過幾日,詹鯤聽說他們連將軍都沒幾個認得字、念過兵法的,連聲道,“那哪兒成呢?尋常百姓子弟都念書了。”竟雇了三十個先生到營中來,專門教兵士們念書寫字。諸位將軍皆笑得嘴角咧上耳根子。三十個人實在太少,不夠教全營將士。詹鯤陸陸續續的又請了一百七十個,終於請滿了二百個先生。這些先生雖不住營中,卻都離營地極近。除去平素來營中授課,兵士們操練完了亦去時常去尋他們討教。


    詹麒自己素日皆在蠻部不來兵營,更別提參合軍中事物了,唯有送錢糧甲戈等之時方來。何大默等人對他半分戒心也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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