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誌茶樓老板鍾威露麵,龍行虎步走了進來。賈琮一瞧,麵容已少了些說不出的愁意,想來他的性子並不適合當探子。賈環來的當日便向鍾威說了實話,他想撬鍾珩去廬州。鍾威終究是將門子弟,打心眼裏不大瞧得上綠林,鍾珩做山匪這事兒他一直覺得“我侄兒好慘”;故此他是讚成侄兒去廬州的,當日便派人去尋鍾珩了,過幾日便能過來。


    賈琮想了想,道:“你們鍾家還是先把仇報了吧,不然你們爺倆做什麽都別想安心。從京城來鄂州的這幾位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鍾珩本事也不差。如此都沒法子進鄂王府行刺,隻能把他誑出來了。你們沒拿妙玉去誘他嗎?”


    鍾威道:“那事乍看可行,稍稍一想便不成了。當年妙玉師父被他抓走過,怎麽可能來鄂州?他必然起疑。”


    賈琮道:“誰說她是京中的妙玉師父了?妙玉是姑子,她又不是!她是這悅誌茶樓的茶娘啊!不過湊巧長得和妙玉極像罷了。任堂惠不是長得極像楊六郎麽?”


    鍾威想了想:“倒是個法子。隻不知道妙玉師父自己肯不肯。”


    賈琮道:“這個好辦,我去哄她。”賈環陳瑞錦同時笑了出來,鍾威想起當時他替司徒磐來勸降自己,伸手點了點他,也笑了。


    茶樓後頭有處小淨室是專給妙玉烹茶的。自然,她也不是誰的茶都管,每日隻替雅室烹茶一巡。因從不露麵,鍾威為免閑話,特說這位茶藝師傅是個老漢。後來施黎來信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放謠言出去,隻說那老漢本是京城一大茶樓的茶藝師傅,那年京中大亂、茶樓失火,他毀了臉。鍾威依言而行,果然旁人皆信了,便沒什麽人來刺探。他們茶樓守得又嚴密,日子倒還安穩。


    一時賈琮吃飽喝足,溜到妙玉的小淨室敲門進去,妙玉正坐在蒲團上閱經。賈琮上前作了個揖。妙玉站起來合十念了聲佛。


    賈琮遂盤腿坐在她對麵,細瞧了她會子,正色道:“我是來求師父一件事的。”妙玉不言,示意他隻管說。賈琮道:“煩勞師父換掉這身淄衣一段日子。”


    妙玉抬起眉眼來:“何故?”


    賈琮道:“假扮成姓陸的茶娘,隻說是這茶藝師傅的弟子,無錫人氏。無錫陸家本是你母親的母家。鄂王手下有人認得你,早晚能將他引出來。”


    “你想以我為餌。”


    賈琮點頭道:“他不死,你也沒的安生。我們家救你不止一迴,算是你還我人情。”


    他把話說得如此**,顯見是沒的商量了。妙玉念了一聲佛:“出家人不造殺生。”


    賈琮道:“這不是殺生,是救人。鄂王荒淫殘暴,他早死一日,便有許多無辜生靈得以活命。你瞧鄂州自打到了他手上,尋常百姓的日漸貧苦,便是因為他增收了許多苛捐雜稅之故。他收這些稅不是為了旁的,乃是為了替鄂王府多請幾個綠林高手、防著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家尋他報仇。佛祖慈悲,不度無緣之人。有時候,以殺止殺是迫不得已。不止,則殺得更多。還請陸茶娘相助。”


    妙玉道:“鄂王死了,他兒子便會除去那些苛捐雜稅麽?”


    賈琮道:“未必。但隻要他在,那些稅便越來越多。他兒子並沒有如此多的仇人,未必肯花大價錢請綠林人在府裏呆著,就有減稅的可能。若世子依然收稅,大約會拿原先他老子雇綠林人的錢來喝茶買東西,也算是活躍了鄂州的市場商貿,尋常百姓依然有好處得。”


    妙玉道:“賈先生是與我商議麽?”


    賈琮道:“不是。此事非做不可,請師傅還人情。”


    妙玉冷笑:“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如此說來,我竟是拒不得了?”


    賈琮聳肩道:“陸茶娘非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出來混都是要還的,你隻當是在修行便可。”妙玉合十念了一聲佛。賈琮道,“待此事一了,師父無債一身輕,並不用憂心鄂王再來尋你的不痛快,不好麽?”乃也合十念了一聲佛,轉身出去了。


    遂讓陳瑞錦替妙玉買幾身茶娘的衣裳來。因妙玉不愛與人說話,大夥兒都以為她已讓賈琮說服了。妙玉見了衣裳,愈發知道此事已由不得她了,唯有忍。


    次日鄂州城便傳開了。悅誌茶樓那個燒壞了臉的茶藝師傅教了個美貌女弟子業已出師,三日後預備在他們茶樓替雅間客人烹茶一巡。好家夥!毀容老茶藝師傅和年輕漂亮的女弟子,鄂州閑人立時歡騰起來。還有人說,這女子出自無錫陸家,乃是先義忠親王妃族侄女!年幼時受她堂姑父牽連,在鄉下隱姓埋名多年,直至舊年義忠親王平反才得以迴複本姓。數不盡的人到悅誌茶樓來打探,茶樓的人一概不答——也不說真也不說假。旁人便愈發好奇了。三日後的雅間立時訂滿。果不其然,當中便有鄂王府的長史官。


    到了陸茶娘正式露麵烹茶的日子,一大早茶樓便滿座了。妙玉無可奈何,繃著臉忍著恥替一間間的茶客沏茶。那些客人本是因著好奇來的,如今一見此女驚為天人,嘖嘖聲四起。妙玉雖在佛前修行多年,終究是個女子,起初臊的滿麵通紅,唯有扮作做聾啞,眼中唯盯著茶具;後來便淡然起來,麵如泥塑。殊不知如此一來,旁人眼中她倒是另有了一種出塵之韻,與她說話她不答旁人也不生氣。


    鄂王長史官訂的雅間裏頭自然有鄂王在座。這陸茶娘一進門,鄂王與長史官俱倒吸一口冷氣!卻見這茶娘目不斜視,上前行了個萬福便隻管烹茶了,顯見既不認得長史官、也不認得鄂王。長史官忍不住問道:“這位陸茶娘可去過京城?”


    陪著妙玉來的一位茶樓老茶娘忙說:“陸茶娘打小在南邊長大,半年前才來的鄂州,從未去過京城。”


    長史官瞪她道:“我與陸茶娘說話,你莫要插嘴。”


    那老茶娘道:“客官不知。我們陸茶娘有個怪脾氣,烹茶的時候從來不與人說話。方才才隔壁烹了數迴茶,亦沒說過一個字。”


    長史官道:“隔壁是隔壁,此處是此處。陸茶娘,我問你話呢!”


    妙玉渾然不覺。老茶娘道:“陸茶娘一入茶道,便如入了定一般。客官說的話,她根本沒聽見。”


    長史官還要說話,讓鄂王攔著了。他瞧得出來,此女心神委實都在茶具上,方才長史官所言她委實沒聽見。不多時,茶好了,老茶娘從陸茶娘跟前將茶捧給客人,長史官並旁人皆不敢占鄂王的先、皆坐著不動。鄂王身旁有個小太監上前取了一盅茶飲了一口,這是試毒的。過了片刻,小太監無事,鄂王遂端起另一個茶盅子來飲,眼前一亮,連喊:“好茶好茶!”抬頭看那陸茶娘,見此女方才的靈氣霎時沒了,呆愣愣如個木頭人似的行了個禮,不待鄂王賞賜,轉身走了!長史官忙喊:“陸茶娘迴來!”陸茶娘充耳不聞,一徑沒了影子。


    那老茶娘上前行禮道:“陸茶娘每三日隻給每個雅間烹一巡茶,便不再親自動手,後兩日她也須得研習茶道、不給客人烹茶。”


    長史官哼道:“一個茶娘,好大的氣派!”


    老茶娘含笑道:“客官若還想喝陸茶娘的茶,還請三日後再來。”


    “哈哈哈哈……”鄂王忽然大笑,指著這老茶娘道,“我知道了!你們東家故意如此,你們店裏再不缺客人了,可對?”


    老茶娘又行了個禮:“客官,我們茶樓平素也不缺客人。”


    鄂王讚道:“好心思!”又飲了口茶,讚道,“好茶!”


    那老茶娘便說:“諸位客官慢飲。”也退下了。


    這每三天才一迴的陸茶娘的茶,誰敢跟鄂王搶?鄂王便獨自一人將這壺茶喝了——橫豎點子大的茶壺,一壺也沒多少。喝罷茶,鄂王站起甩袖子道:“後頭不是陸茶娘烹的茶,不喝也罷。三日後再來。”拿起腳來走了。陪著來的這些人,連同訂雅間長史官,全都沒喝上一口茶。


    可惜鄂王沒喝上三日後的茶,當晚便發了心痛病,不到子時,一命嗚唿。


    鍾威得了消息驚愕了半日:“怎麽迴事!”


    陳瑞錦淡然道:“茶水中有毒啊。”


    “誰下的?”


    “我。”


    “哈?”賈琮探腦袋道,“怎麽沒聽你說過?我昨晚上還在琢磨怎麽把他引到城外去、怎麽設下埋伏,不白想了麽?”


    陳瑞錦含笑道:“三爺常說,機密之事須得先瞞過自己人、才能瞞過外人。鄂王身邊護衛武藝高強,與其費盡心思盤算來日再引他出城,不如趁他毫無防備之機下手。他平素並不在府外飲食,聽聞府內也有試菜的。那會子不是恐怕鄂王見了妙玉有不妥之舉、讓我扮了個老茶娘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鍾威道:“怎麽那個試毒的小太監無恙?”


    陳瑞錦道:“舊年聽琮三爺說綠林評話,有人將毒.藥下在杯子裏,酒卻無毒。”賈琮翻了個白眼。“故我也將毒.藥下在杯子裏。隻並不在鄂王跟前的那杯子罷了。試藥的小太監隻會試鄂王跟前的那盅茶。既是三日才出一迴的好茶、還是頭一迴烹出來給人喝,鄂王又極讚譽,旁人哪裏敢喝?自然是鄂王獨吞了。那一杯有毒的茶早晚會進鄂王肚子。”


    眾人默然片刻,賈琮先鼓起掌來,旁人也跟著鼓掌。


    唯有鍾威站著發愣,猶自不信:“他這就死了?”


    賈琮道:“死了。要不要尋個借口放鞭炮慶賀一下?”


    鍾威還懵著迴不過神來。賈琮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了。賈環也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其餘幾個人個個依樣畫葫蘆拍了拍他的肩膀,魚貫而出。眾人才出屋子,裏頭傳來斷腸一般的嚎啕大哭聲。


    陳瑞錦低聲道:“待會兒難免官府來查問。”


    賈琮隨口道:“查唄!還能查出什麽來麽?”眾人紛紛嘴角含笑。


    果然,不到半個時辰便有衙門的人過來問話。尋常衙役哪裏是這些老探子的對手?讓他們隨意幾番話便打發了。鄂王府固然疑心是他們茶樓的茶有毒,偏實在先有人試過藥了,說不過去。


    賈琮乃伸了個懶腰,一聲不吭的出去了。他一徑騎馬到了鄂州的賈氏馬行,見了掌櫃的,拉著他打探整整一日鄂州情形,過了晚飯才迴茶樓。


    鍾珩便是當日黃昏到的鄂州。才一進城不久便聽說鄂王死了,也是大驚,策馬跑到茶樓。鍾威本已哭腫了眼,正聽了賈琮的餿主意、拿煮熟的雞蛋敷呢。一見他便說:“你既來了,今晚祭你爹娘吧。”鍾珩便垂下淚來,爺倆抱頭痛哭。


    賈琮在旁瞧了會子說:“我聽著難受,出去走走。”賈環忙跟著一塊去。


    他二人也不騎馬,負手在街頭隨意走了走。路過一處集市,閑逛了逛,見一個糖葫蘆的吆喝著賣糖葫蘆,便買了兩串在手。一時那賣糖葫蘆的走了,他們隨意跟在後頭,直走到一座市井小酒樓門口。裏頭亂哄哄的,四處吆五喝六的鬥酒,他二人覺得有趣,張望了片刻,見有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坐在角落裏頭喝酒,便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的那桌。


    鄂王新喪,滿城的閑人都在琢磨他是怎麽死的,這酒樓的自然也不例外。賈琮聽了會子便笑著說:“我若是官家,就將那個什麽讓茶娘每三天才烹茶一次的茶樓封了!”


    賈環問道:“為什麽?”


    賈琮道:“鄂王昨日喝了他們的茶便沒了,誰知道他們與鄂王之死有沒瓜葛?萬一有呢?再說,他們那個茶娘的本事未必高,長得好是真的,那個法子當真是好!封他們三五個月小半年的,趁這功夫,讓大表哥開一間茶樓,也弄個漂亮的茶娘、三天烹一迴茶!”


    賈環瞪了他一眼:“鬼主意!”


    賈琮嘿嘿笑了幾聲。哥倆對不再議論此事,隻管喝酒吃點心。那讀書人卻朝他們張望了幾眼。


    實在沒想到,鄂州知府做事如此之快。這日陸茶娘正在預備第二迴烹茶,悅誌茶樓下頭來了一群衙役,鬧哄哄將茶樓的客人全都轟了出去。隻說這茶樓保不齊與鄂王之死有瓜葛,硬生生拿封條將大門封了,不許開業。不論鍾威如何爭辯,衙役們橫豎不理!鍾威趕忙換衣裳去衙門求見知府大人,門子卻說,老爺這幾日都在鄂王府不曾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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