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終於迴府,吳王又恰在無錫,遂前往拜訪。偏偏先迴到蘇州的陳瑞文一直勸說林海留吳;林海不知他本是吳王派來的,迴頭向弟子們歎道:“好好一名文士,不足二十天就變成了說客。權之一物,防不甚防。”旁人都知道底細,趕忙哄了幾句“世人皆俗”雲雲,正好讓他離這個陳瑞文遠些。林海依然長籲短歎,惋惜的緊。


    不想吳王來了之後,隻說在吳國令林大人遇上綁架,實在是孤王之過,半個字不提邀他留下,倒是讓林海有幾分不解。賈琮笑道:“陳瑞文是他的人,前頭已試探了先生好幾迴,吳王還來碰釘子不是傻的麽?”林海一想也對,便罷了。


    吳王前腳才剛走,賈琮哄了老頭兒迴去換衣裳,門子進來悄悄迴道:“外頭來了位女子,說是什麽繡莊的,還說你前日在街上命她今天來送帕子。”


    賈琮怔了怔:“有嗎?”迴頭問起.點道,“我有問人要帕子麽?”


    起.點道:“我哪兒知道?既然指了三爺的名,見見也好。”


    賈琮心想,橫豎我這兒有大內高手,也不怕她是查水表的還是送快遞的,便命帶進來。


    一時那女子進來,穿著尋常的青布衣裳,二十來歲,圓圓的臉龐,老老實實的模樣,束手束腳的,進門直跪下道:“小女是荷葉繡莊的周茶花,來給三爺送帕子。”


    賈琮奇道:“什麽帕子?我半分不記得。拿來我瞧。”


    那周茶花便遞上了一塊帕子。賈琮打開一看,“撲哧”笑了,道:“實在看不出來。”原來那帕子上繡了神盾局的那隻鷹。乃又細看了看她,扭頭再看起.點,道,“事實上細作應當找周大姐這般模樣的才對。”


    起.點垂目道:“細作也分許多種,我並非在市井中探消息那種。”


    說話間看那周茶花還跪著,賈琮忙請她起來,又問:“周大姐今日來想必有事。”


    周茶花道:“因得了京中的飛鴿傳書,特來送給三爺。”


    “哈?!”賈琮驚喜道,“居然在蘇州能收到京中的飛鴿傳書?台灣有麽?”


    “沒有。”周茶花道,“台灣府太小,訓鴿那會子沒算上。我這迴得了命,隨三爺入台灣府訓鴿。”


    賈琮大喜:“你會訓鴿?!”


    周茶花點點頭。


    賈琮樂得在屋中轉圈兒:“太好了太好了!哎呀呀五叔對我真好!喂喂陳四姐你看,人家周大姐不光是個探子!”起.點懶得搭理他。


    周茶花見他歡喜得連信都忘了,笑著將信筒遞上來。賈琮接過信筒取出信來一看,原來是賈敘來書,依著前番蘇州去信猜測王五身世,將賈琮驚了半日才說:“地球當真是個村!”


    昭武將軍衛廣之子衛函先娶王氏,生子衛若蘅。六年後,側室李氏生子衛若蘭。再三年,因獲先帝疑心,衛廣驚懼去世,衛函以七出之“妒”休王氏,扶李氏為正。長子衛若蘅自請替祖父守墓三年,後不知所蹤。


    王氏之父金吾將軍王綬本與義忠親王無關,因小人長舌誣陷,牽連丟官罷職、幸而保住了性命,全家迴原籍江蘇長興縣。乘船返鄉時在太湖遭水匪洗劫,滿門二十餘口無一生還。此事劉登喜與司徒磐俱不信,多次使人查訪不得其蹤。


    李氏本為官宦之女,家中遭難獲罪發賣入衛家為婢,後為衛函通房。數年後逢朝廷大赦,其兄免罪考取進士,入了翰林院為官,李氏升為側室並有子。再後來,李氏之兄升任大理寺少卿,而王家獲罪。


    賈琮看完將那信遞給起.點,道:“看見沒?原來衛家伯父娶過兩個老婆,他這兩個老婆的人生完全就是我說的、‘女子一生寄於父兄’之典範!”


    起.點歎道:“衛若蘅顯見就是王五了。這般人才……本是衛家嫡長子啊,可惜了。衛若蘭雖也聰慧多才,終究比不上他。”


    賈琮搖頭道:“衛家伯父是個無能的,平素從來不約束衛若蘭。衛若蘭半分不怕他老子、卻極怕他舅舅。衛若蘅倘或一直是衛家嫡長子,祖父走的早、老子又不管事,未必會下苦功夫習文練武,也就未必有今日之能。衛若蘭倘或一直是衛家庶子,為了出人頭地、又有舅父督促,保不齊比現在努力十倍。福兮禍兮相輔相成,逆境是成長的沃土。”


    起.點聞言想了片刻:“也有道理。”又笑道,“難怪他無端瞧我不順眼,陳瑞錦與如今那位衛夫人何其相似。”


    賈琮聳肩道:“衛伯母若是家中沒遭難——五叔隻寫了遭難沒有緣故,此難八成與他自己相幹而且八成是他沒道理——也會平平安安嫁個門當戶對的人家,仗著父兄庇護當個正經太太。再說,衛若蘅之母遭休棄根本與她無幹。隻是……”賈琮皺了皺眉頭。


    衛若蘭終究是原著中惹人關注的人物,賈琮有意與他結交過,果然配得上“才貌仙郎”四個字。因見他身子骨兒並不差,有幾分詫異。此人如果是史湘雲夫婿,何至於那麽快“雲散高唐,水涸湘江”?這麽看來,衛若蘅年幼時候大約沒少被現在那位衛伯母坑害,該不會遷怒到衛若蘭頭上、讓他母債子還吧……若小爺不認得他還罷了,偏小爺與他交情還不錯。略一思忖,他道:“我得見見王五。啊,衛先生。”


    幸而吳王仍在蘇州,衛先生今兒也陪著他來了。自然,他與賈琮扮作初迴見麵,二人都演得挺像,連眼神都沒對一個。遂打發了個人去館驛求見衛先生,約他明兒到寒山寺逛古跡。吳王喜之不盡,拉著衛先生的手道:“琮兒在京中從來都是旁人邀約少有推辭,然從不邀人的。”衛先生心知肚明,麵上隻謙遜了幾句。


    次日恰逢秋雨瀟瀟,如青煙般籠住姑蘇,無端便給人添了三分愁緒。二人如約來到寒山寺,各自打著傘在寺門口寒暄幾句。又隨著知客僧逛了一圈兒捐了幾個香火錢,賈琮便領著衛先生來到鍾樓之上。


    小胖子憑欄而立,口裏悵然道:“這個便是夜半鍾聲到客船的那個鍾。”


    衛先生瞧著他道:“你有話說。”


    賈琮苦笑道:“人都說我賈琮有三寸不爛之舌,今兒我想試試這舌頭還可用否。”


    衛先生挑了挑眉。


    賈琮道:“我知道衛先生來曆了。”


    衛先生愕然。半晌才說:“琮三爺當真無所不知。”


    賈琮撇了撇嘴:“誰讓你說自己姓衛來著?還一副對京中事知道挺多的模樣。京裏頭姓衛的又不多。年歲、你寨子裏那麽強的兵卒和九宮八卦顯見是將門子弟、又在太湖上又姓王……太容易猜出來了。還有……那個……再看你的臉,長得跟衛若蘭有點子像,尤其是眼睛和臉的下半部分。”


    衛先生又怔了會子,苦笑道:“原來如此。”


    賈琮道:“你想報複衛若蘭麽?”


    “我若想,你會攔著我?”


    “會。”賈琮道,“人各有立場,他是我朋友,顯見沒你本事大,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修理他。他沒馮紫英那麽狡猾,保不齊就被你修理掛了。”


    衛先生冷笑道:“隻怕三爺攔不住我。”


    賈琮歎道:“故此我想先試試看能不能說服你,畢竟他是無辜的。”


    衛先生道:“而他母親卻非無辜。”


    賈琮聳肩道:“你該不會以為你母親是被她母親害的吧。”


    衛先生森森的說:“三爺什麽都不知道,就莫作批語了。”


    賈琮道:“當年衛家後院出了什麽事我委實不知道,然而我卻知道,令堂遭休棄絕非衛若蘭母親之故。分明是她自己已經當不了一位正房太太了。”


    衛先生大怒:“當不了?是氣度、才學、品貌當不了還是管家理事、孝順姑翁當不了?”


    “是娘家當不了。”賈琮道,“氣度才學品貌都是尋常嫁妝,多一點少一點無所謂;管家理事有帳房和管家媳婦子;孝順這種事也不是最重要的。婚姻結兩姓之好,結的是門戶相當的兩姓。一家子的主母與尋常偏房小妾的根本之別就在於父兄、在於娘家。令堂的娘家落魄了,不論有沒有衛若蘭之母她都必然要下堂、換一個娘家與衛家門戶相當的太太。你父親並沒有做錯,隨便換哪一家都是這樣的。衛先生年歲也不小了,太湖周遭富貴人家多,想必也沒少看到實例。”


    衛先生啞然,忽然倚上欄幹,又潸然淚下。


    “令尊並非一個癡情人,隻是個尋常的少情男子罷了。天下男子當中,少情者最多、多情者要少一些,而癡情者實在是稀罕物。你不能因為你自己碰巧癡情、就硬要求天下男人全都癡情,這是蠻不講理。期盼一個不癡情的男子忽然變得癡情,就像期盼一隻公雞下蛋一樣,可遇而不可求。此事你們家沒人有錯,唯一有錯的是先帝。”


    又過了半日,衛先生苦笑道:“一時竟然尋不出借口來辯駁於你。”


    賈琮扭頭瞧了瞧他,道:“其實你自己心裏也清楚是怎麽迴事。隻是不肯去恨自己的親生父親,隻能恨衛若蘭之母了。”


    半晌,衛先生揚起臉來,有細雨飄落麵頰,悠悠的道:“我外祖是被誣陷的,且隻是丟官罷了,並不會給衛家添禍。”


    賈琮搖頭道:“衛家不是懼禍……是令堂的娘家既然不能給衛家添好處,這個正房太太就沒用了。正房太太的用處就是與娘家互利的。她占了那個位置卻不再有用、與尋常姬妾何異?故此要換一個有用的、有娘家可與衛家互利的女子上去。什麽賢良孝順不是不要緊,而是與娘家地位比起來後者更要緊。令尊並非無情,然情與利隻能取一,幾個男子會選情呢?”


    過了會子又說:“拿你自家做比方你難受,拿我家做比方如何?我家大太太在府裏跟沒有這個人似的,得寵些的姬妾都能踩她的臉子,璉二嫂子明麵上是她兒媳婦實在並未將她放在眼裏。我爹會娶她是因為我祖母偏心眼子、喜歡我二叔,誠心給他娶了個沒用的太太占著那個位置。二太太仗著哥哥叫王子騰,獨霸府中內務多年。偏她下了最臭的一步棋,就是哄得老太太將自己的侄女兒娶進府裏來。這下王子騰就從二太太的哥哥變成了璉二奶奶的父親。不然,她縱犯了天大的錯,我們家最多不許她管家罷了,哪裏敢讓她落到如今那份上?衛先生想想,你母親是將門之後,她若像我家大太太那樣活著,豈非更痛苦?”


    衛先生默然許久,道:“終究三爺是世外之人。這些道理我都懂,隻是舊恨難消。家母死的可憐,始終憤懣自己無辜遭棄、恨那狐狸精挑撥他們夫妻情分、離間我們父子親緣。”


    “額,那個……”賈琮有些不好意思道,“這也是我不得不管此事的緣故之一。衛若蘭外祖家遭難,恐怕是我家一位長輩所為。不然她依然是個千金大小姐,落不到要把自己變成狐狸精的地步。人在艱難之中難以存留良心。”


    衛先生覷他一眼:“你的意思,她是情有可原?”


    賈琮搖頭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這很正常。世上絕大部分人落到她那個境地都會那麽做,而保持一顆良心的極少。不會因為咱們批判謾罵她們、她們就不那麽做了。就像世上絕大部分男子遇到當年你父親那情境都會換一個正房太太,而像你這樣成親多年無子卻不納小妾不換老婆的少。”他慨然道,“甄英蓮能遇上你,也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他這個話題轉得極妙,衛先生立時道:“聽聞三爺能送子?”


    賈琮笑道:“我哪裏有那個本事?我哥哥的一子一女皆是他命中該有的,不過我家小萌兒本該到懷胎五個月之時因二嫂子忙著管家過於勞頓、小產掉。故此當年我將管家之事硬奪給我姐姐,讓二嫂子隻管好生保養,萌兒自然就生下來了。世間之事皆有其因果的。變化了因,果自然也就跟著變了。”他乃道,“依著甄英蓮的命數,本當被潑婦迫害、去母留子、死於難產。今命數已變,薛大哥哥已經徹底斷袖了,那個潑婦也不知被哪個好色缺錢的男子娶了去,甄英蓮來日懷孕你請個好些的大夫照看,當無礙。”


    他這話說的太自然而然、太順溜、太老實了。衛先生深信不疑,大喜過望,向他一躬到地:“多謝三爺指點。”


    賈琮笑道:“算不上指點,順口扯幾句罷了。隻是你們久不得子,怕還有旁的緣故。”衛先生忙問是何緣故。他道,“你太忙,又要當寨主又要當幕僚,能得多少功夫陪著媳婦兒?”


    說的衛先生臉一紅:“你才多大,就知道這個。”


    賈琮撇嘴道:“我是不大,然而我爹卻是個沒羞沒臊的老風流,我打小什麽都知道。舊年我姐姐有孕,我請了兩個禦醫去看護她。半道上跟禦醫閑聊,他們說,女子來月事之前的十四日前後最易受孕,衛先生不妨試試。”這倒不是禦醫說的,而是他上輩子跟結了婚的死黨半夜喝啤酒吹牛時聽死黨說的。


    衛先生一愣:“不是月事後的那幾日麽?”


    “禦醫說是月事之前的十六日到前九日。”賈琮不禁指著他笑道,“你說的那個日子是最不易受孕的哈哈哈難怪沒兒子哈哈哈沒文化真可怕哈哈哈……”


    衛先生臊的滿臉通紅,罵道:“小小年紀這等事情一清二楚,成什麽樣子!”


    賈琮愈發大笑。本來他們四周一片蕭索秋傷,讓他一笑,那點子惆悵皆衝沒了。笑了會子,賈琮拍了拍衛先生的肩膀:“你若實在不忿,就改姓王吧。你這麽好的兒子跟了前妻姓,你老子非悔斷了腸子不可。”


    衛先生搖頭道:“我本姓衛,何故改姓?”


    賈琮吐了口氣:“沒勁。”


    衛先生道:“我要將我母親之靈位安迴衛家祠堂、骨灰遷迴衛家祖墳。”


    賈琮實在理解不了古人這種奇怪無用的執念,擺手道:“罷了罷了,年歲輕輕這麽固執。我姐姐要是被婆家這樣對待,我早讓她和離另嫁良人了。誰稀罕他們家的祠堂?有我們家祠堂大麽?你若有本事,重新建立個太湖衛家,將你母親的靈位放在老祖宗的位置上,豈不比去衛家祖墳日日給衛家老太太請安強些?莫忘了,女子所靠的除了父兄,還有兒子呢。”


    衛先生眼神一亮:“三爺,好主意!”


    賈琮道:“好男兒誌在四方。人皆好利。等到京城衛家巴結著想跟太湖衛家連宗,那才是你母親揚眉吐氣的時候。”


    衛先生一拳狠狠砸在欄杆上,咬牙道:“也好!那會子才痛快。”賈琮在旁歡唿。衛先生迴頭瞥了他一眼,忽然讚道,“難怪吳王說三爺的舌頭能安半個天下。”賈琮做了個鬼臉兒。


    他又問:“那劫走你們的羅先生伊先生是何人?”


    賈琮得意道:“很厲害吧?最了不起的是他們的人比你們的少、而且還能不傷和氣。你們寨子裏的人都不過些皮肉輕傷吧?我隻告訴你一句,那軍師也是個有來曆的。”


    衛先生麵色古怪道:“你們這一波到底下來多少?”


    賈琮怔了怔,又哈哈笑起來。


    半晌,就在賈琮以為他已想通之時,衛先生又道:“當年……豈止我母親。我本為嫡長子,忽然不知成了什麽。”


    賈琮翻了個白眼子:“你是男丁,又聰明,還能虧待了你?你老子再糊塗也不至於讓一個九歲大的孩子去給祖父守墓。那不是替他自己招罵麽?你若守了三年墓,名聲便凸出來了,也恰避開新太太的鋒芒。你老子從家族大勢考量換了老婆,你依然是他兒子。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而父子之血卻是永遠換不掉的。而且,衛先生,守墓這事,是不是你祖父臨終替你出的主意?”


    衛先生大驚!“他老人家……待我極好……打小就……就……”


    賈琮瞧他一副三觀破碎的模樣,淡然道:“你父親平庸,這主意我瞧著也不像是他能想出來的。你母親這個太太非換不可,家族之利大於你個人之利。你祖父在當時尷尬之境中勉力想了個能最大程度保全他孫子你的法子。”


    衛先生閉目許久許久,其麵色哀絕令人慘不忍睹,想來衛老頭當年沒少欺哄這個大孫子;賈琮隻在一旁老實候著。他忽然問:“倘若你處於我父那境地也會與他一樣?”


    賈琮道:“我比你父親強些,不借用妻子娘家之力也可立於朝廷,故此我會選擇保護兒子。衛伯父平庸才是原罪。”


    衛先生道:“保護兒子,而非保護妻子。”


    賈琮道:“該不會你母親一心怪你父親薄情變心吧……”


    “不止。她一心以為是李大人逼迫我父親休妻的。”


    賈琮眨眨眼:“但是李大人官職還沒你爹高。”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世間的傻女人多了去了,她這樣的也尋常。”


    衛先生苦笑道:“三爺是這是寬慰我?”


    “嗯。”賈琮認真點頭。


    “罷了罷了。此處乃是廟宇。”他遠眺煙雨姑蘇道,“尋個地方飲酒可好?”


    “好啊。”


    二人遂離了寒山寺,隨意在外頭尋處酒館喝酒。衛先生喝了個酩酊大醉,吼道:“我娘不進他們家祠堂!”賈琮鼓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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