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琮殺了魯王派入榮國府的探子紫煙,把賈寶玉史湘雲都驚了個地陷天塌。待他二人說了半日體己話,賈琮遂迴到屋裏商議道:“不知可還有旁的探子,隻怕雲姐姐的陪嫁須得使人過一遍才好。”


    史湘雲道:“全憑琮兄弟做主。”


    賈琮點點頭:“也不必驚動他們,咱們悄悄查查。姐姐迴頭莫要跟史侯撕破臉,隻說紫煙得罪了我,讓我殺了便是。”


    湘雲低頭想了片刻道:“平白無故的,她又機靈,縱想得罪你也不容易。”


    起.點在旁道:“寶二奶奶裝不知道緣故便好,若有人問時隻隨意扯一個顯見是假的借口。”


    湘雲猶豫片刻,應下了。他兩個遂迴自己院子去,前腳才出梨香院,賈琮立時命起.點暗中跟著他們。起.點一壁往裏走口裏一壁道:“還用你說?我得換身夜行衣不是?”賈琮聳聳肩。


    起.點遂尾隨跟著寶玉兩口子迴去,越過院牆貼耳在他們窗外聽丫鬟們替他二人換衣裳、收拾洗漱。麝月翠縷兩個出來取水的時候悄悄說了幾句“怎了兩個人眼睛都成那模樣了?做什麽哭的?”偏都不大敢問。


    有個媳婦子在門前探頭探腦,過了會子忍不住進去道:“二奶奶,怎麽紫煙沒迴來呢?”


    湘雲冷著臉將手中的茶盞子一撂:“隻當沒有這個人。”


    那媳婦子一愣。


    翠縷在旁低聲道:“劉嬸子是紫煙的幹娘。”


    湘雲盯了那劉嬸子一眼,嚇得她一哆嗦。湘雲淡然道:“紫煙已死了,莫要再提她。”


    那劉嬸子大驚:“好端端的怎麽就死了?”


    湘雲道:“琮兒殺的,她口出狂言辱及了大老爺。”


    劉嬸子脫口而出:“不可能!”


    湘雲厲聲喝到:“橫豎人已經死了!今後咱們院子裏沒有這個人!”


    劉嬸子登時垂下淚來,半日方哽咽著問道:“那……屍首呢?”


    湘雲搖頭,過了片刻向她道:“你下去吧。”


    劉嬸子還欲說話,讓麝月翠縷一個扯一個推攆出去了。起.點便撇了那兩個主子轉頭盯著劉嬸子,見她出了院門慌慌張張一路小跑,直迴了內子牆她的住處。起.點遂戳破窗戶紙往裏瞧,隻見她在屋裏轉來轉去,顯見心神不寧。


    一時她男人迴來了,劉嬸子一把扯住低聲喊:“紫煙死了!”


    她男人怔了怔:“誰死了?”


    “紫煙姑娘!”劉嬸子道,“不知怎麽的讓琮三爺殺了。”


    她男人腿肚子已顫了起來:“什麽緣故?”


    劉嬸子道:“二奶奶說她口出狂言罵了這府裏的大老爺,我瞧著這個由頭是瞎掰的,紫煙那般伶俐的人何嚐糊塗過?老爺叮嚀萬囑咐,讓咱們照看好她、萬事俱聽她的,我便覺奇怪。這個琮三爺人都說是哪吒下界,紫煙該不會是做了什麽不妥之事讓他發覺了?”


    她男人跺腳道:“紫煙姑娘顯見不是個尋常的,老爺必有要緊話吩咐她。可有人疑心你不曾?”


    劉嬸子道:“不曾。我本是紫煙的幹娘,問兩聲倒尋常。”


    她男人想了會子道:“此事要緊,你明兒尋二奶奶求個假,隻說你爹壽辰,迴咱們家去問問老爺太太。”劉嬸子連連點頭。


    次日一大早麝月便來了梨香院。賈琮等滿心以為是紫煙那兒有了什麽信兒,誰知竟是寶玉昨兒睡不著覺,半夜爬起來寫了一篇《陷泥賦》。說的是一塊無暇美玉,因不甚陷於淤泥,被人當作頑石摔打,終於玉碎。最後一節,撕心裂肺恨天地不仁、指神明不公,閉著眼都知道必能引得無數懷才不遇、命運不濟者的嚎哭共鳴。賈琮笑得嘴角都咧到腮幫子上去了!“好、好、好!麝月,你隻等著跟你家二爺發財吧!”


    麝月忙跪下叩謝。旋即遲疑了片刻,問道:“三爺……奴婢問句不當問的話……”


    賈琮登時撂下臉子來:“既知道是不當問的話就別問。”


    麝月嚇得打了個冷戰,不敢再問,急匆匆磕了個頭逃也似的走了。


    另一頭,劉嬸子告假迴了史家,直至午後才迴來。不想賈琮特特使人將她男人使喚出去辦事了,過了晚飯時分才幹完。起.點得了信兒先去他們家外頭候著。不多時她男人迴來,讓劉嬸子一把拽住了拉到門裏頭去。她道:“我今兒迴去見了老爺太太,他二人俱嚇得不輕,讓咱們先莫要輕舉妄動,設法從梨香院套出紫煙何故被殺、可說了什麽沒有。”


    她男人愁道:“梨香院本來人少,住著的皆是琮三爺的心腹半主子,三四個丫頭小子又聽不著主子說話,那個起.點姑娘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我都不敢去跟她說話……如何打探得著。”


    劉嬸子也愁:“可不是麽?今兒我尋翠縷姑娘套話兒,她說麝月早上去了梨香院,還沒開口琮三爺便黑了臉。”兩口子唉聲歎氣的不知從何處下手。


    起.點在外頭暗笑。賈琮這兩日頗無聊,保不齊會耍她們一耍。


    果然,賈琮聽說了立時興致勃勃的拉了一群兄弟商議如何糊弄史家玩兒。眾人七嘴八舌掰了好幾出評話,越掰越離譜。有說紫煙趁人不備一頭勾搭賈環一頭勾搭賈維斯、惹得他們兄弟翻臉的,還有人說她是西遊記中那老鼠精變的、讓哪吒一乾坤圈打出了原型!


    賈環在旁聽不下去了:“隨便編排點子便得了,別扯得那麽離譜。”


    賈琮笑道:“不可隨便!大夥兒說的都極好,都可以外傳!他們不是想打聽麽?給他們六七十來樣緣故,隨便猜去。就史家那兩位老爺的智商,管保他們什麽都信、唯獨不信他們自己的人出了岔子讓咱們識破了。”眾人哄笑。


    偏這會子外頭有小廝進來說,門口來了幾個花子要飯。賈琮皺眉道:“花子怎麽不去大門口跑到我梨香院來要飯?不會是有人搗鬼兒吧。”遂親去瞧瞧。兄弟們也跟了出來。


    出來一看,仿佛是一家子三口人,一個老頭兒病怏怏的,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子。小廝上前問了話過來迴到,他們家走了水,那少年的母親燒死了,今衣食無著,聽聞榮國府樂善好施,想來求碗剩飯。賈琮讓他去問何以不走大門,過會子小廝來迴說,大門太齊整闊氣了,他們不敢上前。賈琮點點頭,命領他們進來。


    一時將那三個花子領進院子,賈琮喊大夥兒自己搬些椅子出來坐下,眨眼間嘩啦啦亂糟糟坐滿了,跟曬太陽似的。又命起.點替那老頭兒也搬一張。老頭兒不敢坐,說是恐怕弄髒了貴人的椅子。賈琮笑道:“您的年歲也當坐著才是。哪有我坐著您站在的理兒。”他方再三撣了衣裳坐了。


    又命上茶,那老頭隻使勁兒搖頭再不敢吃茶。賈琮遂自己喝了兩口問道:“老人家,敢問什麽來頭?今兒預備來試探我什麽呢?”


    老頭兒一愣。


    賈琮道:“榮國府在外頭有許多好名頭,說我老子懷才藏拙啊、我們兄弟幾個聰慧難得啊,卻從來沒有過樂善好施的名頭。縱然早年我祖母曾使人去外頭散銅錢給寶玉哥哥祈福,也從不曾在家門口施粥撒錢。來我們府裏要飯的,被那些狗腿子打出去的怕是更多。我雖不才,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再說,縱然不敢往我們府正門去,也當去角門才是,哪有特特尋了我梨香院這個門頭子的?這個門頭並不好尋,要論巧也巧不到這份上。”


    老頭兒身上那股子病氣立時沒了,背也直了精神也足了,上一眼下一眼瞧了他半日,瞪眼道:“你縱然猜著了,順著老夫玩會子何妨!年歲輕輕如此無趣!”


    賈琮撇嘴道:“我玩人家挺有趣的,人家玩我自然無趣。”


    老頭兒無奈,四麵張望了會子,起.點立在賈琮身後望著他直笑。忽長歎一聲:“小子,你認得我麽?”


    賈琮搖頭:“不認得。”


    老頭兒道:“你們家榮禧堂還掛著我父親寫的對聯呢。”


    賈琮想了想,榮禧堂的對聯不就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麽?那玩意是他曾祖那輩的東平郡王穆蒔所書。《紅樓夢》裏頭寫的是“東安郡王”,引得後世許多索引派浮想聯翩。賈琮來到這個時空特去榮禧堂瞧過,那上頭的落款卻是“東平”,想來老曹手誤了。隻是東平王爺他見過啊!他們離京南下前才剛做的五十大壽,不是這個老頭。他趕忙站了起來行禮道:“老人家是穆王爺之叔父麽?”


    老頭兒點點頭:“穆竺那小子是我侄兒。”


    賈琮眼睛眨了眨:“那個……敢問老人家尊名裏頭可是帶了木字邊的?”


    老頭兒瞧了他一眼:“不錯。”


    賈琮咧嘴道:“令尊大人取名帶草頭、令侄帶竹頭,合著你們家就跟植物結下了不解之緣了。”


    老頭兒定定了看了他會子,扭頭問起.點:“陳家丫頭,他平素皆是這般著三不著兩的麽?”


    起.點笑道:“是,素來如此。”


    賈琮見他二人熟絡,便知道東平王府大約是司徒硠的人,甘雷說要與人商議大約也是他了。口裏辯道:“怎麽就著三不著兩了?”


    賈環探頭道:“就是你自己時常說的‘做抓不住重點’。”


    賈琮嘟囔道:“不過是乍一見麵寒暄幾句,沒話找話麽……”他又看了看那位大叔並小子,擺了擺手指頭道,“其實你們還有一個破綻。”


    “嗯?”


    賈琮看著那小子道:“這位兄弟長得太精致圓潤,抹了一臉的灰土依然看得出來。縱然小戶人家嬌生慣養也能養出寶貝孩子,那般小戶人家多少藏了些銀兩銅錢,不至於走水之後衣食無著到這份上。看我們秋生也是貧苦人家的孩子,也是家中珍愛的,便長成虎頭虎腦的模樣。”那少年聞言莞爾,穆老頭嘴角抽了抽,那漢子偷笑。


    起.點抿嘴一笑,上前向那穆老頭行禮:“見過老將軍。”


    穆老頭指著賈琮道:“這個莽莽撞撞的小子你們就信了?”


    賈琮膩味的說:“好好好~~您說莽撞就莽撞吧。”惹得眾人忍俊不禁。


    穆老頭瞪了他一眼,又道:“小子我問你,當真遇上我們這樣的花子,你會如何。”


    賈琮道:“命廚房送一頓飯,幫那位大叔指路往幾個大點子的廟該怎麽走、建議他暫時安置老小,再告訴他賣力氣的多半在哪裏找活幹。”


    穆老頭道:“不給錢麽?”


    賈琮道:“且不論給完了之後落不落個好字,給錢有用麽?”


    穆老頭奇道:“你小小年紀怎麽會知道這些事?跟個經曆許多世態的老人家似的。”


    賈琮道:“我早就知道世間事用‘想’、‘盼’、‘求’是無用的。一如我小時候沒人搭理,乳母成日念叨若是我托生在太太肚子裏,也能像寶玉哥哥那般吃香的喝辣的。她念叨了數萬次又怎樣?念佛求菩薩又怎樣?我根本沒有托生在太太肚子裏。”


    穆老頭眯了眯眼問道:“你乳母呢?”


    賈琮道:“早送出府了。給了她一份產業安置下來,她兩個兒子也有各自營生。”


    穆老頭道:“她打小待你極好,你隻這般報答麽?”


    賈琮道:“那依著老人家,我是應當讓她仍舊在我們家當奴才呢,還是送他們家許多錢財、並給她兒子撐腰、任他們仰仗我們府裏的名牌騎在尋常百姓頭上作威作福?”


    “胡扯!哪裏有那麽離譜了?”穆老頭道,“你們家產業多,你乳母的兒子隻開了兩個尋常的雜貨鋪子糊口度日。”


    賈琮聳肩道:“您老連這個都查了?她兒子不過尋常的庸人且不大上進,開雜貨鋪子不用太多本事,他們能做得來。俗話說,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有多少肚量吃多少飯。我能給她老人家的唯有良民身份、得空去瞧瞧她並來日供她孫子念私塾。若給得太多,要麽她會因為錢財讓賊人盯上、要麽她兒子會因為無能卻占了高位帶累我家的鋪子。”


    穆老頭梗著脖子道:“你家鋪子多了去了,給他們帶累一兩間何妨。”


    賈琮道:“他們手下那些有本事夥計豈非要被他活活氣死?鋪子不是東家一人的,也不是掌櫃一人的,從東家到掌櫃到小夥計皆出了心力。”


    穆老頭又盯著他瞧。


    賈琮道:“老爺子且看江南甄家。”


    半晌,穆老頭長歎一聲:“你若早生五十年輔佐先帝,天下何至與此!”


    賈琮擊掌道:“老爺子也覺得天下至此是先帝之過麽?”


    穆老頭怔了怔,向那漢子:“這小子豈止膽大!得逢明主還罷了,若遇上昏君還不定怎麽死的。”


    賈琮撇嘴道:“今先帝已崩我才說的好麽?不然我才不敢。我最怕死了。”


    穆老頭又瞧了他半日,賈琮幹脆坐正了任由他瞧,還站起來轉了個圈兒。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穆老頭歎道:“甘雷說的是。唯有他這般性子,才能給大夥兒一條出路。”


    賈琮眨了眨眼:“哈?甘將軍還想拉我入夥麽?”


    穆老頭正色道:“不是入夥。是悉數交給你。”


    賈琮呆了三秒鍾:“……交給我?”


    穆老頭緩緩點了點頭道:“不錯。劉登喜留下的這點底子,就交給你了。”


    這便宜占的!賈琮仰起頭望天——掉餡餅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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