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今聖上借林海之口並拿賈璉的前程做要挾向賈赦要賬,賈赦領著兩個兒子急急忙忙趕往太平鏢局。


    這會子鏢局眾人正圍著柳湘蓮聽他細說這趟走鏢的經曆,小的們一個個極為羨慕。雖此行並無多少故事,柳湘蓮因得了不少分紅,極有興致,也不嫌棄他們囉嗦,細細說了一迴又一迴。見他們父子又趕迴來了,隻當是來湊熱鬧的,還打趣了幾句。劫掠豪奴之事柳湘蓮並不知情,故此賈赦隻得耐著性子又等了會子。幸而龔三亦與賈四都瞧出來他此番迴來另有他事,不多時便讓他們散了,柳湘蓮帶著銀錢迴家去了。


    龔三亦等幾個又吩咐了下頭的孩兒們幾句,聚到後頭,乃問賈赦何事。賈赦沉著臉備述方才林海所言。


    賈璉又驚又怒又怕,脫口而出:“聖人這是訛詐。”


    賈赦忙看著龔三亦,龔三亦思忖了會子道:“既這麽著,榮國府還有多少豪奴未曾下手的?快些做了。”


    賈四道:“外頭的倒是不多,隻剩了幾家大的。裏頭也有不少,尤其時常聽聞有旁人的外宅遭了咱們搬家,許多豪奴便將值錢的堆在府內。咱們恐動靜太大,一直不曾動。”


    賈璉忙說:“周瑞家的外宅與我留著!”見眾人都看著他,遂說,“我搜羅了些她全家的罪證,原本是想著有一日借故發落於她,好牽出二太太來。而後又想著,眼看著年關快要盤庫了,大庫房之事必然遮掩不住,到那時候將她推出去,縱沒有實在證據,總是一個引子。”


    賈赦欣喜萬分:“璉兒終是有了盤算!很好很好!”


    賈璉冷笑道:“總不能讓她白糊弄我媳婦、算計我的爵位一迴。”


    龔三亦點點頭,又望著賈琮:“琮兒一直不說話,眼珠子轉來轉去的,這個小東西又在想什麽壞主意?”


    賈四也說:“是了,他什麽時候吃過虧的。”因看著賈琮,“三少將軍有何高見?”


    賈琮眼珠子咕嚕嚕轉了半日,自己坐正了,繃著小臉蛋子道:“高見倒是沒有,歪點子有一個。”


    遂一席話說來,賈赦擊掌稱妙;龔三亦滿麵怪異,啼笑皆非:“琮兒這膽子得多大……”又問賈赦,“恩候以為呢?可行否?”


    賈赦捋了捋胡須:“倒是可以一試。”這麽多銀子,他哪裏願意拿出去?況他這些日子大手大腳慣了,愈發不肯的。故此賈琮的話一說完他心中便暗暗依了。


    龔三亦苦笑道:“我竟是個勞碌命,鏢局才開張還未上道,又有大事兒來了。”


    賈赦笑道:“先生辛苦,我與你漲束修如何?”說的眾人哈哈大笑。


    此事便定了,龔三亦賈赦賈璉等各自去安排不提。


    另一頭,林海抵京當晚便將黛玉接出府去團聚,兩日後當是賈琮念書的日子,他半點沒客氣,拉著賈環幺兒一道直往司徒磐借給林海的小宅子去了。那宅子雖不大,倒是五髒俱全,四季花草繁茂,裏頭的家具物品精致典雅,是個好地方。


    林海聽下人報“榮國府的環三爺琮三爺與太平鏢局的維斯少爺來了”,便向與黛玉笑道,“你的卦果然不錯,那小子當真不曾避諱,就這麽來了。”


    黛玉掩口而笑:“琮兒眼裏素無客套規矩,環兒又沒什麽主意,那個幺兒縱有主意也攔不住他們兩個。”


    林海捋了捋胡須:“幸而還小,淘氣些也罷了。尋常這麽大的孩子本來也不曾學規矩客套,不過此子聰慧,咱們無形的便將他當作大些的孩子罷了。”遂命將他們領到書房去。


    待林海慢慢踱步入書房,三個孩子都站了起來。賈琮與賈環兩個一本正經的一躬到地道:“林姑父早,我等特來上學。”幺兒在旁跟著行禮,麵色微紅,有幾分尷尬。


    林海因幼子早夭,見了他兩個頗有幾分羨慕,含笑點點頭。又看一旁的賈維斯相貌堂堂、少年沉穩,也很是喜歡。遂坐下來道:“我聽說你們《詩經》已是快講完了。”


    賈環道:“是,林先生說要講完了考我們呢。”


    林海聽到“林先生”這三個字覺得很是有趣,道:“既這麽著,我先考考你們。”因抬頭去看,見三個孩子或麵露得色,或自信滿滿,想來平素學得不差,暗自點頭。遂考校了他們一番,不由得又驚又喜。


    賈環天資稍遜,然極為踏實用功。探春曾對他說,“你並不如琮兒聰明,又是從琮兒那裏轉學來的。雖可以來問我,我也不便日日教你。古人雲,駑馬十駕、功在不舍,又雲勤能補拙。你林姐姐留給他一份功課、你便做兩份,方不至過於遜色與他。”賈環最聽他姐姐的話,也不願落後於人,當真依著林黛玉給的功課做兩份、如有功夫還做三份,又時常得探春開小灶,故此底子極好、寫出來的字也平穩規矩。


    賈琮與賈環恰恰相反,是個淘氣的性子,練字時日最長偏字架子始終是歪的。雖在念書上喜好有限,因為須得轉教旁人,唯恐弄錯了,黛玉教給他的正經學問他都記住了。然黛玉的許多話他不甚讚成,時常另辟蹊徑扯出旁的看法來,偏狀似荒誕又有幾分道理,也不懼林海之威,就敢當堂與他爭個麵紅耳赤,又會撒嬌賣萌,很是討人喜歡。


    賈維斯乃是最好的一個。下筆沉穩而遊刃有餘,林海瞧著已然可以開始練些筆勢了。雖早年居於市井、場麵上的見識少些,於林海看來倒不是壞事。如今他父親富裕了許多,他身上既無紈絝子弟的驕嬌二氣,也無市井俗人之庸碌短見。又因他最先是學武的,時常將文武之道糅在一處思量,倒是尋出了許多共通的道理來。假以時日,能成大器。


    林海這些年忙於公務、俗事累牘,不曾細心教導過一個學生晚輩,忽然得了這麽三個,樂得嘴角都拉不迴來,立時留他們三個用午飯。旁人還罷了,唯有賈琮先“嗷”了一聲,要了好幾樣他愛吃的,半分不客氣。偏林海喜歡的緊,一疊聲的喊下頭的人做去。


    賈環賈琮又到後頭去見黛玉;幺兒因是不是親眷,留在林海書房練字。林海在他後頭瞧了會子,不住點頭,忽然問道:“維斯,你可願意同我往江南去?”


    幺兒一驚,旋即明白這是想收他入門,不禁喜出望外。偏他思忖了半日,終說:“得先生眼青,維斯榮幸萬分。隻是我如今還在跟著一位先生學武;武學之道不可一日耽誤,不然定是學不成的。維斯縱天賦平庸,也想試試文武兼修。雖有幾分狂妄……依著琮兒平日常說的一句話,人總有無窮潛力,不試試怎麽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裏呢?”


    林海聽了又是惋惜又是讚成,道:“罷了,你想的很是。年輕人總該試試能飛多遠去。”又覺得賈琮這話定然不是他從賈赦那兒聽來的,卻不知是從何處學舌來,甚是有理。


    打這日起,他們三個的學業便無聲無息的由林海接手,黛玉頗有幾分無名的不滿,隻得偶爾挑他們功課的不足來舒解一番。


    黛玉跟她父親離了府,旁人還罷了,寶玉如何過得下去?日日如丟了魂兒似的,渾身不自在。偏賈琮他們去尋林海念書都對府裏說“到鏢局練武去”,故此一時也沒人提醒他。去纏著賈母接林妹妹迴來,賈母又說“人家父女才團聚,哪有就去接的道理?你且等等,待你姑父迴了南邊便接迴來日日處著。”終有一日他忍不得了,帶著茗煙悄悄打聽著摸到荔枝巷來。


    林海中午才把那三個學生送走,聽聞他來了,也挺高興,隻當也是來請教學問的,連連點頭讓請進來,暗讚雖兩個大舅哥不過爾爾,幾個孩子都十分好學。


    寶玉進來倒是不曾失禮,端端正正向林海一躬到地:“林姑父好。”


    林海捋著胡須讓他坐下,含笑問:“你今兒怎麽來了呢?”


    寶玉道:“因許久沒見著林妹妹,想的慌,特來瞧瞧她。”


    林海成日讓賈琮追著拍馬屁,耳朵裏灌滿了“姑父驚天大才、如不多請教幾迴豈不悔恨終身”這般雖不著邊際、卻有幾分順耳的話,滿心以為又能聽見一迴,聞言不禁怔住了。


    寶玉見他不言語,又說:“姑父不知,自妹妹來了我們府裏,原是我日日陪著頑笑,一桌子吃一床上睡的長了這麽大,如今這麽些天不見,委實想的慌。”他還待往下說,忽見林海麵色猛然沉了下來,如他老子瞧見他的功課一般,嚇得不敢說了。


    半日,林海森森的問:“玉兒不是與你幾個姐妹們住在一處院子的麽?”


    寶玉忙說:“起先妹妹剛來的時候就在老祖宗屋裏的碧紗櫥住著,我便挪到那外頭的炕上;開春後我們兩個的屋子也都在老祖宗院子裏的。後來家裏給姐妹們搬院子,她非要跟著去,說是同姐妹們在一處熱鬧些。我本來不肯的……”他忽然想起來,林妹妹搬院子乃是眼前這位姑父大人親筆書信要求的,一時又不知說什麽好。


    林海記性本來就好,獨養女兒不在身邊,唯有每月兩封信慰藉罷了,故此黛玉那些信他幾乎都能背下來。因細細算了算,黛玉在賈母院子住的時日不過八.九個月,那會子還極小,不禁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又想起黛玉在書信中說了,那年本是賈琮得了許多禮物統統轉送給他姐姐、至那位二姑娘屋裏塞不下、賈赦因此張羅著給女孩兒們搬院子的,暗讚琮兒果然是個小福星。


    因猛然疑心賈母將黛玉留在自己院子與這個外侄一道養著,隻怕有旁的心思。眼前的孩子雖長了一副好模樣,未免輕浮。今日如此冒失的上門來,說的話又如此懵懂,何等不知世事。琮兒環兒都小於他,都比他明白些;比維斯愈發比不了了。林海豈能瞧的上?看他仍一副期待的模樣,不禁搖了搖頭,難怪那日提起這個賈寶玉的時候,司徒磐麵色奇特,諷為“那隻鳳凰蛋”。遂說:“玉兒這兩日身子不大好,不便見客。”


    寶玉急了:“林妹妹病了?怎麽病的?可瞧了大夫不曾?”又跺腳道,“終是不如在我們府裏的好,這才出來幾日?快些迴來才是。”


    林海不禁又惱又啼笑皆非,又不便與他一個小孩子計較,擺擺手:“無礙,歇幾日便好了。”因端起茶來,“你出來想是家裏不知道的?”


    寶玉偏這會子沒明白他的意思,垂了頭:“我是偷偷溜出來的。”


    林海又問:“帶了幾個人?”


    寶玉不支聲,林海便知道隻怕唯有這會子在外頭立著的那個小幺兒一個,且方才他上來磕頭已是見著了,顯見與維斯不是一迴事,不禁連連搖頭:“何其膽大,如遇上拍花子的呢?”便命人好生將他送迴去。


    寶玉急了:“讓我去瞧瞧妹妹可好?隻瞧一眼便罷了。”


    林海立時麵沉似水:“你且迴去將今兒這些話原原本本說給你家老太太聽聽。”甩袖子走了。


    寶玉雖懵懂,也知道姑父生氣了,偏他實在想不明白他為何生氣,急得直跺腳。扭頭林海已沒了影子,明白今兒見不著林妹妹了,隻得萬分不甘心的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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