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黃山清幽。


    眉頭緊皺的城主,緩緩迴到矮屋坐了下來。


    他端起茶杯,輕微搖晃著。


    清淺的眸子倒映著聚了又散的茶葉,明滅不定。


    流動的光影在城主挺俊鼻尖上來迴跳躍,讓其看上去更加優雅且尊貴。


    李天保在旁癡癡地看著,他對麵前這位連名字都沒有卻掌控著整座玄芒古城的城主,有著一種熱切的迷戀。


    無關於所謂的情愛,遠觀足矣。


    ————————————


    遠處的玄芒古城,依舊在閃耀著光芒。


    李天保看著快要斂入陰影中的城主,往事又現。


    他又想起來三年前,自己差點就被一隻背有血蝠雙翅的白額猛虎給生吞。


    是城主如同神祇一般,自遠天來,不辭勞苦地從遠方趕來,把他救下。


    李天保至今還記得在那個時候,從天而落的神虹與山林之外的雲霞交相輝映。


    城主是超然且唯美的。


    片片飛舞的羽毛,帶著火光,輕鬆將猛虎喚來的風雨給焚燒幹淨。


    就連城主提刀劈開猛虎雙翅的血腥場麵,都詩情畫意。


    那時候,尚在恐懼中的李天保並無意識到自己逃過一劫。


    直到城主從那隻生前威猛死後平常的異獸頭顱中掏出一顆拳頭大小的黑色珠子並親手放到自己的懷中,死裏逃生的李天保才反應過來,跪謝磕頭,淚水後知後覺的滾落。


    當時,猶如神兵天降的城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哭”。


    而後城主逆著光站立,神而明之,不再安慰依舊在嗚咽的李天保。


    兀自凝聚出一團水霧,一邊將手上的獸血甩落幹淨,一邊不滿地嘖了幾聲“真臭。”


    許久後,李天保顫顫巍巍從地上爬了起來。


    即便那時候自己的腿都是軟的,依舊艱難地站直身子,朝著救命恩人躬身道謝。


    背對著光明,城主這尊神靈竟也如凡人般,有著情緒,且毫不掩飾。


    他的嘴角似乎在笑,輕聲問:“小孩,我香嗎?”


    驚魂未定的少年李天保給了肯定的答複。


    那個時候還有著長發的城主,頗為讚賞地拍了拍李天保的肩膀。


    有暖流自城主的掌心衝出,化作涓涓溪流,讓少年李天保依舊在戰栗的血液,停止了森寒。


    最後,城主又伸手指了一個方向,對著少年李天保勉勵道:“從此地向西走上五百裏,就會看到一座城池,如果你想在將來有一定的自保能力,就帶著這顆珠子來找我。但你要記住,這個內丹必須要藏好,否則一旦被他人或者妖獸盯上,那就……”


    一陣香風吹過,城主又化作神虹飛天而去。


    無蹤無影,一如來時。


    要不是手上名為妖獸內丹的珠子分量很重,還很恍惚的少年李天保都以為剛才發生的都是幻覺。


    作為貧苦人家的長子,李天保少年早慧,很清楚的知識自己非常幸運地撞上了一段隻在老人們口中才會出現的仙緣。


    父母給他起名天保,但好像上天並沒有多眷顧他。


    少而孤,就連入山砍柴謀生都險些被化了妖的猛虎當成了血食。


    大概是心中未曾被俗事徹底熄滅的少年熱血,因這次的遇險和遇仙而又起。


    少年李天保覺醒了。


    他不願一輩子窩在小鎮,麵朝黃土背朝天。


    他不願生死不在己身,更不願前路狹窄不堪,盡是束縛。


    機會來了,李天保絕對不能錯過!


    之後李天保便拜別鄉親,孤身向西而去。


    剛過十九歲的他用蘸著汙濁糞水的破布將猛虎內丹層層包裹,生怕被路過能夠感應靈力的存在發現。


    一路西行五百裏,見識到各類奇異之物,還算有驚無險。


    妖獸們的嗅覺更為靈敏,李天保多次依靠著強烈的求生欲望和急中生智,渡過險關,終於來到玄芒城。


    在這裏,他遇到很多跟自己一樣,渴望逍遙、勵誌變強的年輕人。


    那位拯救自己生命和未來的恩人,確實有說到做到,親自傳下功法,幫助他們開辟出苦海,邁入修行。


    之後在別人千恩萬謝的感慨聲中,李天保才知道恩人竟是玄芒城的至高主宰。


    城主哪兒都好,就是太潔癖,動不動就愛問別人自己香不香。


    不過跟城主的其他優點比起來,這點怪癖壓根就算不了什麽。


    一定要給城主一個名字!


    一定要努力修行。


    李天保暗中為自己加油打氣,眸中的星辰更加明亮。


    ————————————


    一點燈火如豆,矮屋中有了光。


    城主緊緊皺著眉頭,手中的茶已經涼了。


    他手上一抖,杯子落地成塵,茶葉四散,汙了滿地。


    見過了玄芒古城三百年間的風雨,如今才覺時間緊迫。


    為了能讓玄芒古城的光輝能繼續閃耀,他教書育人,培育良才,以至於荒廢了修行,蹉跎了大半生。


    但是現在,在中州羽化神朝、南嶺妖皇殿以及北漠須彌山的共同幹預下,群鷹或是被動或是主動地飛離此城。


    懸照千古卻早已沒落的玄芒城,是那些實力相同的超然勢力最佳的博弈地帶。


    待棋局落定,山河依舊在,古城能長存嗎?


    他年依舊有草長後,雛鷹幾隻?


    城主擰了擰眉心,心下很是焦慮。


    近年來,他擰眉心止愁的動作已成習慣,眉心中早有一個川狀的印痕,讓城主那張本就矜貴疏離的麵容,更加冷漠和疲憊。


    李天保看得心疼,恨不得上前為城主抹平眸上的山川與風雨。


    “時間不多了,最晚不過三年。在這期間,麻煩天保帶城主的修者們盡量將城鎮修葺加固,同時也幫助他們把封妖天榜上的任務盡量完成。我——”


    眯著眼睛,城主垂落的睫毛上有些許白霜,一如他的語氣,都很悲涼和哀傷。


    “我外出走走,把周圍村子的人給勸進城池,之後他們的處置安防你來規劃,可以嗎?”


    城主沉吟道,說話間又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新茶。


    “城主,三年之後的決戰,您有把握嗎?”


    李天保悶著嗓子,他見到過上一次城主血染紫袍的樣子。


    他害怕自己心中高懸九天比之玄芒古城還要神聖的英雄,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突然倒下。


    “放心,在沒被你們取名字之前,我是不會先倒下的。”


    城主神態輕鬆,半點看不出是受了傷的樣子。


    而後他又用很肯定的語氣,道:“況且,就算我死了,那隻惡神也會為我陪葬。”


    明明是放狠話,可城主的聲音還是輕飄飄的,十分柔和,沒有力度。


    看著李天保努力仰頭以讓眼淚流迴去的笨拙樣子,城主又笑了。


    “天保,我終有一日會死。但哪怕我一人倒下了,隻會有更多人站起來,讓玄芒城,不墜昔日威名。我希望那些人中有你。”


    “可是我現在才剛剛開辟苦海,而且都十九歲了。”


    李天保有點氣餒,他接觸過很多宗門的少年天驕,自然知道差距有多大。


    “機緣是可以搶的,而且曆來大器晚成者,不在少數。三年後,若城破,你就去東荒吧,那裏有座神城,比之玄芒還要古老。我早就修書給一位友人,他在那裏還算有點勢力,將你托付給他。我放心。切記,若真有那一天,你別忘記這座城,更不要忘記你自己。”


    “隻有你還記得自己修行的初心,且時刻為目標努力著,那就足夠了。”


    城主神色鄭重,他不能讓李天保否定自己。


    若是連李天保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如別人,那他今後就很難再有進步了。


    “在一些經久不衰的冒險話本裏,總是會有一位年輕的騎士。他或許沒有多少經驗,但卻有著一顆純真的心。”


    城主稍作思量,決定撿起來老掉牙的故事,來鼓勵麵前這個總是妄自菲薄的年輕人。


    “那騎士最後怎麽樣了?”


    李天保發問,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空有熱血但沒有經驗的騎士。


    城主沒有立刻迴答,而是迴問:“天保,我香嗎?”


    李天保忙不迭點頭,迴答得不假思索,“香,很香,非常香。”


    城主眸中的笑意讓眉眼更加矜貴,他抿了口茶,又繼續講述。


    “在我聽到或者說看到的故事裏,騎士是生來便是為了護衛公主而專門培養的。有一天惡龍看中公主的美貌並強行搶走了公主,騎士信奉榮耀的使命,奮不顧身想要拯救。可雙方實力過於懸殊,最終騎士葬身於惡龍吐出的火焰中,隻有快要被燒溶化的殘甲留在原地。”


    “那公主呢?被救下來了嗎?”李天保並不為故事中騎士的死亡而悲傷,而是好奇騎士的願景有無得到實現。


    城主放下了瓷杯,他有些遲疑,道:“算是救下來了吧,關鍵還要看後來的少年有無出發,邁上奇跡之旅程。”


    李天保撓頭,表示不解,又追問道:“為什麽要算是呢?是有可能救下來了,還是不可能呢?那少年又是——”


    “因為故事有很多啊!”


    “一說是邁上奇跡之旅的少年得到貴人相助,在經曆了種種艱難險阻後,竟總能逢兇化吉,最終順利救下公主,從此他們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


    “還有說公主已經死去,屠龍的少年還在燃燒。”


    “說書的先生實在太多,話本又是浩如煙海……故事誰都可以編,我也說不明白。”


    城主直接把故事終結,不想在這上麵繞來繞去。


    “那騎士就這麽默默無聞地死去了嗎?他的犧牲又有何意義?”


    直到故事結束得不明不白,李天保才想起早前必然死於龍炎的騎士。


    他攥緊雙拳,很是不甘。


    城主見狀,輕聲安撫:“天保,我香嗎?”


    “香,很香,非常香。”


    李天保在迴答完城主的問題後,心情就平靜了下來。


    還真是屢試不爽,城主無奈聳肩一笑。


    “故事有很多版本,一切都取決你的心。隻要你願意相信。”


    城主話語柔和,在為有些迷茫的李天保開解前路。


    “在我相信的故事裏啊,騎士變成了惡龍,看上哪一個公主就追求公主。若是公主不樂意那就再換下一個。”


    城主抿了抿嘴,覺得自己的故事實在不算可愛,但很霸道。


    “那在你的故事裏,騎士能變成少年嗎?”


    問出騎士能否是少年這個問題的李天保,目光既有恐懼又有期待。


    李天保不想變成惡龍。


    因為邪惡早晚都會被正義打敗。


    他,李天保,不想被打敗。


    “可以啊,在我的故事裏,你想成為誰,你就是誰。”


    城主的語氣篤定非常,似乎對自己的引導和李天保的“上道”很是滿意。


    不止如此,城主還想要再趁熱打鐵,再燒上一把大火,最好能把李天保的意誌徹底引燃。


    於是乎,城主字斟句酌,為自己的故事,添加了一種可能。


    “還有啊,如果騎士足夠強大,再配一匹驍勇的好馬,是來得及去解救公主的……”


    暢想紛飛,比書外蒼天高。


    城主更加相信了自己的推測,拍手興奮道:“若真是那樣,可就沒後來的少年什麽事了!”


    矜持的氣質仿佛因為這個故事而抖轉,城主的寸頭清爽,比李天保還像個少年。


    意氣風發,糞土萬戶侯。


    更敢趁著自己還有力氣,要到中流擊水,縱劍斷江河,浪遏飛舟。


    “騎士可以變成總是好運的少年,也可以變成貌美如花的公主,還可以變成更加強大的騎士之王,英雄之王。”


    隨著故事的演進,城主的思路越發清晰,更覺得酣暢淋漓。


    在最高潮,故事戛然而止。


    浪花停在了半空。


    看著陷入沉思卻眸中星辰燦爛的李天保,城主放下已經空了的茶杯,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就笑著離開了。


    他要出去走走,再看看懸照千古的城,和一些早已葬下的溫巢。


    不知道將來自己能否再見到草長鶯飛了。


    趁現在還有時間,再守望幾遍玄芒吧。


    夜色中,有清風徐來。


    天不佑人,自有人佑之。


    良久,門扉漸闔。


    李天保迴過神來,鬥誌更加昂揚。


    願為騎士的李天保此刻突然注意到,地板上的茶漬有些髒。


    沒有用輪海神力取巧,李天保虔誠地跪坐在青石板上,並取出懷中的手帕,認認真真將那些汙濁,擦拭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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