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道兩人的話音落地,賈璘當即拱手說道:“在這個汙濁世界,隻好如此。”


    僧道各自一愣,隨即笑著搖搖頭,仍是覺得不以為然。


    癩頭僧邁步向寧榮街的西邊走遠,跛足道人右手拄著木杖,一瘸一拐地跟在旁邊。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沒有再迴應什麽,僧道兩人一人誦經、一人歌唱著遠去。


    小雨不知什麽時候戛然而止,一抹絢爛的晚霞掛在天邊。


    收起雨傘,賈璘穿過寧榮街,到了東邊的胡同轉進去,再走出一射多地,迴去街巷中的自家。


    三間屋子的一個小院落裏,有幾處淫雨留下的泥窪。


    幾株榆樹、槐樹、柿子樹,樹枝上還不時有積雨滴落下來。


    家仆杜正帶著他十一歲的兒子杜金平,正在一起清掃院子;杜正的妻子周水蓮,在廚房裏做飯。


    “璘少主迴來了?”身材壯實的杜正收住掃把,微躬著身子問候。


    “璘大爺。”頭上梳著總角的杜金平躬了躬身子,再作了個揖。


    在自己的身上蹭幹了手上的水漬,他上前接過賈璘拿著的雨傘和書囊。先把雨傘支開晾上,他再把書囊抱去屋裏。


    “管家,飯後我們對一下賬目,看看家裏的花銷還夠不夠。”賈璘說完,杜正答應著,讓周水蓮端來清水。


    盥洗後,賈璘坐在裏屋炕上的炕桌邊。做事穩重的周水蓮,快速地送來飯菜。


    一盞油燈照著幾樣飯食:一盤是青菜燒豆腐,一盤是幾片臘肉炒的蘿卜條,另有一碗白米飯。


    “蓮嬸子,你們也去吃吧。”賈璘拿起了筷子,吃著簡單的飯菜。


    周水蓮答應著,和杜正、杜金平一起去別屋吃飯。


    賈璘這邊吃了飯,杜金平捧來清水杯和漱盂。


    被人這樣服侍很不習慣,但賈璘對這個世界的規矩隻有遵從。


    至於漱口水非是清茶而是清水,漱盂不過是個素瓷小盂。這看起來簡陋的過場,賈璘隻能怪祖輩折騰得太快,所以由自己來麵對已然敗家的事實。


    倒驢不倒架,這賴不得他。況且杜正一家是跟著他父輩留下的,也照舊得到薪水而過活。


    周水蓮和杜金平去到旁邊的屋子,杜正拿來賬本和算盤、筆墨。


    讓他坐在對麵,賈璘和他一起校對租賦。


    八畝地都在城外的賈氏莊園範圍內,種植的作物是小麥、水稻和粟、豆等物。


    因為每年的水旱不一,收獲未必一致。平均算下來的話,扣除稅賦之後混起來的畝產,大約是三石(三十鬥)左右,粗算是兩百四十鬥。


    當下一鬥麥米約是三十餘個銅錢,這就是七千多個銅錢。


    一千銅錢為一吊(串),可兌換一兩銀子(因為有浮動,實際約為一千二百文左右,兌一兩銀子)。這些銅錢換成銀子的話,就是七兩多銀子。


    一石百斤,一兩銀子可買米麥三百餘斤——豐年、荒年不等。


    這些銀子並不都歸賈璘,隻有大約百分之四五十會由他使用,其它的是租稅及租種農戶的收益。


    這肯定不夠生活,另外還有賈府按年給的例錢。再有就是他憑著一些積蓄,讓管家拿去放貸,收些印子錢。


    總之拿在他手裏的三十幾兩銀子,還要給杜正一家按年支付二十兩銀子。


    自己剩餘十餘兩,在吃穿、柴米油鹽,以及出行、醫藥等方麵肯定是不夠,之前的賈璘所以會去求借一些。


    這些賬目很簡單,兩人很快就扒拉著算盤珠子對好了。


    除了這些,賈璘自己積攢下來的錢,還有四十幾兩。


    這些錢的來源,是他之前受到賈府關照,被賞個什麽小物件之後,他拿去當鋪賣掉而來的。


    “少主人,現在又快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了。”杜正小心地說著。


    沉默了一會兒,賈璘抬起頭看向他:“說起來你是我的管家,卻沒什麽可管的。你在我家多年,辛苦你了。”


    杜正聽了一愣,立刻站起身來施禮說道:“少主人,您這是要,要不用我了嗎?”


    主仆情意深重,又都過得不易:杜正一家離了賈璘,生活立刻難以為繼;十三歲的賈璘無人服侍和幫著操忙,肯定也會過得焦頭爛額。


    “管家快請坐,我不是這個意思。”賈璘說著,招唿他再坐下來。


    杜正心事重重地側身坐在炕邊,一條腿支在地上,額頭已有冷汗冒出。


    “管家不必擔憂,我隻是想說,我要去應試,也不願意再去乞借。所以我們再精心些,撐住這一陣子。”賈璘收起賬目本子。


    立刻放了心,杜正暗唿口氣後拱手說道:“這個您放心。我跟屋裏的也說了,讓她多做些針黹(zhi),我和金平多去郊外收攏幾擔柴賣掉。這都可以幫襯著一些家用,減少一些開銷。”


    點點頭,賈璘當著他的麵,從炕櫃裏拿出一個小木匣子。從衣袋裏摸出一柄小鑰匙,他打開了銅掛鎖。


    掀起頂蓋,揭開裏麵的布包,他拿出五兩銀子,再把木匣子重新鎖好,讓杜正放了迴去。


    “這幾兩銀子你先拿著應急。”賈璘把五兩銀子放在炕桌上。再沒可用之人,他自然要想辦法,讓杜正一家更忠誠。


    油燈的照射下,小銀錠子幽幽泛光。


    杜正再次站起,卻並不敢拿取銀子。


    “拿著吧。你記著就好,總是要過幾個月艱難日子。”賈璘淡淡地說道。


    猶豫了一會兒,杜正幹脆地拿走銀子,鄭重地說道:“這銀子我替少主人保管著。”


    不再多說什麽,賈璘讓他退去,自己拿來書囊放在炕桌上。


    當眾說了大話,要考過童生試,他自然要嚴陣以待。


    童生試分為縣試、府試、院試三級,主要是作詩、八股文、四書五經的帖試等。這些書籍或文章看起來容易,但要實際背寫卻是大不易。


    賈璘拿著這些“古籍”,從右向左、從上到下地翻看著。


    油燈的火苗不時地跳躍,他焦慮的心情,隨著翻閱的持續而逐漸穩定,直至興奮、喜悅起來。


    隻恨沒有連續的考試,否則他可能就會成為有科考曆史以來的神童。


    有了明確的認識,他很快地翻閱完畢書籍。


    既然不必憂心於刻板知識和應試,他收起書本準備安睡。杜金平聽到動靜後,隨即拿來刷牙漱口的用具。


    牙刷已經是骨質或木質細柄,上麵鑿孔穿上豬毛。牙膏是桑樹、槐樹枝煎水熬膏,再輔以生薑、金銀花、佩蘭、蒲公英等中草藥。


    至於像賈寶玉等人使用的青鹽,因為在當下價格昂貴,不是尋常人能夠用得起的。


    賈璘刷牙洗臉後,杜金平端來洗腳水。


    看著這個虎頭虎腦的孩童,賈璘一邊洗腳一邊詢問:“金平,近來識字如何?”


    聽到這句問話,杜金平的臉上神情,立刻從漠然轉為生動:“迴璘大爺的話,小的好歹能夠讀順書信了。”


    “這就好。迴頭得空兒時,你練練字。”賈璘推開了他的手,自己拿著腳布擦了腳。


    “那不是我這樣的人做的事。”杜金平端起腳盆,向外走去。


    賈璘轉身到炕上,鑽進被窩:“明早我們聞雞起舞。”


    “哦。”杜金平聽得明白,答應了一聲。


    夜色濃重,賈璘一時難以入睡,索性整理了思路,先為自己在未來,取個“天成”的表字,也算是對自己的祝福。


    感覺心情穩定許多,他翻個身酣然入睡。


    天才蒙蒙亮,賈璘起身略作盥洗後,從牆上摘下一柄寶劍。


    走到院內,他略微端詳一下:木質劍鞘陳舊不堪,上麵原有的花紋早已模糊。


    左手拿著劍鞘,賈璘的右手握住劍柄,緩緩地抽出三尺寒冰。劍身上鐫刻著“太阿”二字,在熹微的天色中隱約可見。


    這自然絕非什麽驚世名物,不過是在當初鑄劍的時候,請師傅鏨刻了個好名字罷了。


    凡物看什麽人使用,比如同樣的一管毛筆,因為持筆人的不同,寫出來的字跡天壤之別;一把鐵勺,在不同的庖廚手裏,也會做出風味迥異的菜肴;就是一把笤帚,也會因為使用人態度的不同,做出相差巨大的勞作結果。


    至於說到人或被賞識或被漠視,說起來更是令人費解,暫且不論。


    所以想要驚世駭俗,終究靠的是自己的本領。


    把劍鞘丟給一旁站立的杜金平,賈璘凝神之後,左腳踏出、右手一揮。


    他的身前,隨即現出一團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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