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剛至,初陽微照。


    打著哆嗦地衛學仁從被褥中艱難地爬起身,接連給自己披上好幾件保暖的棉衣後,他一邊吐著口中的寒氣一邊將房門打開。


    自前日來劉府找過劉行遠後,他與昨日與那跟劉行遠搭夥做生意的盧老板已經有了初步接觸,而這幾日他也一直未曾迴家,一直暫居在劉府上。


    今日午時是他與那盧老板約好的時間,到點之後那盧老板會來劉府上接他去看送予他的店鋪,一想到以後自己真的就要變成個尋常的商戶靠做營生買賣過活,衛學仁的心情就如同這初晨的天氣般,下起了雪花……


    “我本是侯爵之子,為何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望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衛學仁心中五味雜陳。


    “噠噠噠”


    急促地腳步聲在廊道中響起,衣著有些淩亂的劉行遠突然出現在了衛學仁麵前,“衛兄……出事了……”


    本想與他打招唿的衛學仁在聽到這話後心裏不由得一咯噔,“發生何事了?劉兄且慢說來……”


    “宣京府來人,說是要找你去衙門內問話!”


    劉行遠哈著熱氣搓了搓手,急聲道:“你母親已經先一步被他們帶迴衙內了。”


    “什麽?”


    衛學仁猛然一怔,心中泛起巨大的恐懼感。


    宣京府衙的人為何平白無故會找他這對孤兒寡母問話?難不成是……


    越想越是嚇人,衛學仁大腦有些宕機地愣在了原地。


    見衛學仁傻住了,劉行遠連忙安撫道:“衛兄,這宣京府的人尋你們母子問話,想來是想查前幾日你家府上起火的案子,照例問話而已,你無須緊張……”


    愣怔在原地的衛學仁已經被心中巨大的恐懼感給填滿了,他此刻恨不得拔腿逃跑,可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就好似在原地生了根般怎麽都難以挪動半分,心中不由得自嘲起來,“逃?就算是逃,我又能逃到哪去呢?”


    “衛兄,人已經到我府上了,你……你還是跟他們走上一趟吧。”


    劉行遠的催促聲讓心神受擊的衛學仁逐漸緩過神來,他強行從僵硬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拖拖拉拉地朝劉行遠拱手行了一禮,“這幾日……多……有叨擾,在下在此謝過劉兄……”


    說著,他有些吃力地邁出了前進的腳步。


    看著衛學仁那逐漸模糊的背影,劉行遠有些摸不著腦袋地自語嘀咕起來,“人就是來找你問個話,你至於嚇成這樣嗎?整的跟留遺言似得……”


    走出劉府大門後,映入衛學仁視線中的除了漫天雪白外,還有兩名身穿差衣,腰間佩刀的官差,那二人雖未拔刀,但極度恐懼的衛學仁還是感受到了刀鞘之內鋒利的寒光,身子不受控製地哆嗦起來。


    “是衛公子吧?”


    其中一位吃著饢餅的壯年官差走到他身前來,“我二人是宣京府衙的小差,特奉府尹大人令去請公子迴衙中問話,還請公子多有見諒。”


    他說了什麽衛學仁根本沒聽清,隻感到自己的雙手被另一人給擒抓住,推搡著他往前走。


    也不知走了多久抵達的宣京府衙,總之在這一路上衛學仁都隻能看到白蒙蒙的雪花殘影,隻有徹底進入室內,看到隨處走動的官差時,他才逐漸有了實感。


    “砰!”


    一聲巨響從堂中傳來,嘰嘰喳喳的叫嚷聲忽地在四周傳起,原本還在各處輕鬆走動的官差們一下子好像是慌了神般四處亂躥起來,整個宣京府衙內突然間亂成了一團。


    “抓住那個毒婦!不可讓她自縊!”


    “混賬!”


    “快抓她啊!”


    混亂而嘈雜的叫罵聲讓六神無主的衛學仁猛地抬起了頭,隻見在那不遠處的審堂門檻下,一個披頭散發,嘴唇發紫的婦人正被人按倒在地。


    “不好!這婦人提前服了毒!”


    “混賬!”


    宣京府尹李曄霖猛地衝上前來,冷著眼對那婦人喝道,“吳氏!你犯下如此大罪竟還敢企圖自縊逃過刑法!”


    “母親!”


    看著那腦門趴在門檻上的狼狽婦人,衛學仁發了瘋似得要撲上去,一旁眼尖的官差立刻將其拽住。


    分明與母親隻有不到半米的距離,可衛學仁卻怎麽也掙脫不開旁人的抓拽,一股強烈的悲痛襲上心頭,“母親……你……你怎麽了?”


    “噗呲!”


    一口鮮血自吳氏嘴中噴出,她泛青的臉色愈發虛弱起來,含著淚的雙眼正死死地盯著衛學仁,“學仁……活……活下去……”


    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後,她眼神逐漸渾濁起來,淚水混合著血液同時從眼眶中流出,整個人的身子徹底軟了下去,再無半點掙紮的痕跡……


    “這……七竅流血,這婦人好狠的心,她提前給自己服了砒霜!”


    “放開我!”


    當看到母親徹底死去的瞬間,衛學仁發出了絕望的怒吼,猛然發力下掙脫了旁人的束縛,如同發了瘋般抱住了咽氣了的母親,眼淚如同開閘洪水般傾瀉而出,嘴中發出痛苦到極致的哀嚎聲,“母親……你為什麽這麽傻啊!”


    旁人或許聽不出衛學仁這道哀嚎聲的深意,但衛學仁自己卻是深刻感受到了母親的苦心。


    為何母親要讓自己前幾日出府去尋劉行遠,又為何特意囑咐自己不要迴府……


    為什麽母親會那般信誓旦旦的告訴他自己能處理好收尾之事,如今衛學仁在看到母親慘死的這一刻,全都明白了!


    從一開始吳氏就沒想過能靠那場大火燒幹淨全部東西,能在深宅大院中從妾室升為正妻,她吳氏又怎會是信男善女?她一個侯爵夫人又怎會不清楚官府的能力?


    若要保全住衛學仁這唯一的兒子,光是一場火是不夠的的,還得要一個“兇手”作為這場大火的祭品,而吳氏選擇的這個祭品,就是她自己!


    看著跪倒在地抱住母親屍體痛哭的衛學仁,李曄霖心情很是複雜,他歎了口氣後,轉過頭看向一旁與他一同辦案的邱旭,“邱大人,這案子……”


    邱旭沉默著搖搖頭,示意周圍的官差們退下去,自己則拉著李曄霖一同走入堂房後方,低聲問道:“李大人覺著此案該結了?”


    歎了口氣後,李曄霖心緒複雜的說道:“這吳氏在死之前已經將犯罪全過程都說了出來,據她所言那柳氏也是遭到她的毒手,這一點從旁處也是得到了佐證的,自從那柳氏被衛翎超收為妾室後,吳氏對其一直記恨於心,這些年來二人的關係也從未好過,因此這動機也是有的。”


    “至於她說殺了衛翎超是因為衛翎超在醉酒之後對她施暴,她不得已防衛殺人,這事在別處也是可以得到佐證的。此前衛翎超大壽之時發生的事邱大人也清楚,丟了侯爵之後,這衛翎超嗜酒成性,日漸墮落,衛府下人,周鄰外人皆知啊!雖說以前衛翎超沒有施暴於內的記錄,但這人突遭大變,又醉了酒,什麽事做不出來?照我看衛翎超也是存在酒後施暴於妻的可能性的。”


    說了這麽多,李曄霖要表達的意思很明確了,在他心裏,吳氏供認的罪行應該都是真的,衛府那場大火兇案的真兇應該就是吳氏。


    “是嗎?”


    邱旭眯著眼沉思起來,自從與李曄霖一同查探此案後,他便一直覺著這案子裏有許多蹊蹺之處,最開始李曄霖向他說明辦案的側重點在於衛府內部人時,他也是讚同地。


    但萬沒想到今天他二人剛把吳氏招來問話,吳氏就給他們來了一出自曝,不僅將犯案過程全部說了出來,就連充足的動機也給他兩人講明了。甚至在受審前還提前服了砒霜準備自縊,這種決然赴死的態度非但沒讓邱旭接受,反倒讓他心中生起了疑雲。


    這真相大白的過程著實是太過順利了些,順利的讓邱旭難以接受。


    至於李曄霖根據動機而幾乎認定吳氏就是此案的真兇,這在邱旭看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然這在邱旭這類以勘察辦案的刑官看來,以動機是否合理充分來判斷一個人是否是兇手實在太過武斷了些,要知道犯案動機這種東西,是最容易迷惑人的了……


    眯著眼看了看堂前哀嚎痛哭的衛學仁,摸著下巴的邱旭忽地開口道:“若不然再審審這衛翎超與吳氏所出的次子衛學仁?”


    “這……”


    李曄霖有些於心不忍地皺起眉,“前不久喪父,如今又喪母,這會兒再問他案件細節,是否過於……無情了些?”


    聞言,邱旭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案件細節需要與他對上一對,否則就此結案,不免太過隨意了吧?”


    “邱大人言之有理,那待會兒便讓人給那衛學仁問話吧。”


    思索片刻,李曄霖還是同意了邱旭的建議。


    他之所以會跟邱旭一同辦案,可是受了皇上的聖旨的,換而言之,這案子天子也在關注著呢,能盡量謹慎些總是沒壞處的。


    過了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後,痛哭不止的衛學仁也逐漸冷靜了下來,待李曄霖叫人給他看茶後,便派出了一名老道的審訊吏員與衛學仁問話。


    邱旭與李曄霖二人,則目睹了問詢衛學仁的整個過程。


    從衛學仁口中,吳氏與柳氏之間不和的傳聞再次得到了證實,衛翎超酗酒以來與吳氏互不和睦的關係也得到了佐證,總而言之,有關吳氏犯案的動機細節,盡皆從衛學仁口中得到了承認,對此,哭到有些聲嘶力竭的衛學仁仍舊不願相信自己母親殺害了自己父親最後選擇自殺的事實,儼然給人一副受苦受難的悲慘形象,就連李曄霖這個宣京府尹,都不由得在心中對他產生了同情之心。


    “唉……這衛學仁也是苦命之人……”


    李曄霖歎氣感慨後,又下令讓人將衛學仁送出府衙。


    至於邱旭,則一直在旁皺眉沉思,表情比之先前更為凝重。


    “邱大人,依本官之見,這案子應是可以結了吧?”


    喝了口茶後,李曄霖抬頭看了邱旭一眼。


    邱旭沒有正麵迴答李曄霖的話,而是有些自顧自地歎起氣來,“這案子……邱某仍覺著古怪,依舊有懸而未決之處啊……”


    見他這副疑神疑鬼的模樣,李曄霖苦著臉道:“動機充分,吳氏也交代了她當時縱火所用的火油出自何處,我也派人去查了,得來的信息都是能與吳氏供認罪證對得上的。邱大人,依我看此案已經沒有任何問題了啊!”


    李曄霖言語中雖無不妥之處,但邱旭能很明顯的感知到他的不耐煩,對此邱旭也隻能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既然大人覺著此案已經了結,那便……結案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堂外頓時傳來官差的唿喊聲,“大人!在那吳氏藏匿火油的倉房內我等又發現了兩具新的屍體,那兩人是衛府的下人,此二人是為吳氏今辰時所殺,當時現場有衛府的好幾名下人目擊了全過程!”


    “你說什麽?”


    邱旭與李曄霖瞬間站了起來,後者急聲問道,“死者姓甚名誰?可曾打探清楚了?”


    來報的官差立即迴話道:“迴大人,那兩名死去的仆從名為六子與三泉……”


    “這……”


    李曄霖有些發懵地怔在原地,“也就是說這吳氏在來咱們衙上受審前還殺了兩人?可……可這事吳氏在認罪時並未提啊!”


    邱旭猛然一驚,厲聲道:“這說明吳氏這婦人殺這兩名仆從是臨時起意,她在認罪時並沒有編好理由,索性便將此事避而不談了!”


    闡明自己的推測後,邱旭一把抓起了李曄霖的手,“大人,這案子太蹊蹺了!恐怕還不能結!”


    “邱大人!你莫要衝動!”


    李曄霖大汗,掙脫邱旭的手後, 忙解釋道:“吳氏殺那兩名仆人說不定是因為這二人是她的幫兇。”


    說著,他深怕邱旭不信,將手裏的一份公文遞到對方手裏,“你看看吧,吳氏所用的火油是她於五天前在南街的一家店鋪購置的,當初去為她拿貨的人就是六子與三泉,這也是為何剛剛本官要問他死者姓名的原因。”


    邱旭一怔,但又立馬拋出了新的疑問,“那李大人,在下問你,吳氏又為何要殺了這三泉與六子呢?”


    “還能為什麽?滅口唄!”


    李曄霖想都沒想就迴了這麽一句話。


    邱旭橫眉一豎,冷聲道:“滅口?一個在受審前就喝下砒霜,並將犯罪過程全部招供的人她有什麽理由滅口?”


    “這……”


    李曄霖一愣,頓時說不出話來。


    見他二人爭執不下,一旁的官差立馬補上了一句,“今晨吳氏殺這二人時被不少衛府的下人們看到了,屬下向衛府下人們詢問時,許多人都覺著這三泉與六子可能是要勒索敲詐吳氏,因為雙方在爭執時似乎聽到吳氏口中提到過錢銀二字。”


    聞聽此言,李曄霖頓時鬆了口氣,“邱大人你聽聽,吳氏為何要殺這兩人的動機這便有了,心如死灰甘願赴死的吳氏見昔日仆從還敢借此事威脅她,怒火攻心之下殺仆泄憤也是格外合理的!”


    見此,邱旭臉上的肌肉開始不受控製地跳動起來,李曄霖話裏話外都想盡快將此案辦結,然自己卻一個勁的跟他唱反調,看來對方已經心有不滿了。


    若自己強行拒絕李曄霖結案的想法,會不會因此而得罪李曄霖這位新受寵的重臣呢?


    一時間,邱旭心中也開始糾結起來了。


    他認為這案子蹊蹺,還有許多不合理之處無法解釋,但卻又沒有推翻吳氏是兇手的證據,強拉著李曄霖與自己死查下去,人家肯定是不願意的,到時這事鬧到皇上那裏去,隻怕自己也會成為無理的一方……


    綜上考慮後,邱旭隻能無奈地低下頭,“大人既覺著可以結案,那便……結吧……”


    嘴上雖這麽說,但邱旭在心裏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這案子之中的一切不合理之處,他定要親自查個清楚!


    ……


    迴到衛府後,還未完全從悲傷中緩過神來的衛學仁便第一時間聽到了六子與三泉兩人的死訊,頓感心驚的他連忙跑進了自己房內,幾近失控的他直愣愣地趴在床榻上,發出了嗚咽低語,“母親……您……您為我都做到這一步了嗎?”


    巨大的悲傷再度襲上心頭,然而此時已經哭幹了的衛學仁再難滴出一滴淚來,他死死地攥緊了被單,將自己那有些泛白的嘴唇咬出血來,如同發誓般低吼道:“母親您放心,我不會讓您白白死去的……我一定會……好好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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