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又是元月十五,月亮又大又圓,綻放著淡淡的乳色光暈,若是平日,肯定會讓人忍不住駐足觀賞,隻不過恰逢元宵,京城裏一片張燈結彩,各式各樣的花燈幾乎掛滿了全城,就連宮裏也是,加上不時點燃的煙花,幾乎少有人會抬頭欣賞這盈潤的月娘了。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走在皇宮後山的山路上,那幾乎要讓雜草淹沒的小路以及偶爾探頭出來擋路的枝椏,讓兩人極為專心的注意腳步,沒有興致多說話。


    來到山上唯一一座簡單的小院前,一個無法說話、穿著普通布衣的婆子提著燈籠將人迎了進去後,便轉身出去了,對於半夜來訪的兩人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小順子,你站在這兒等吧。」蕭文瀚眼神複雜的站在院子裏好一會兒,看著院子裏唯一點著燈的屋子許久後,才提步走了進去。


    屋子裏隻點了兩根蠟燭,角落裏還有一盆炭火,不算冷,但屋子裏的人開著窗,就這麽站在窗邊,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直到蕭文瀚走進屋子,兩人距離不過幾步遠,那人才緩緩轉過頭來。


    「你終究還是來了。」閔氏淺淺一笑,就像彼此之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蕭文瀚神色複雜的看著眼前的婦人,他曾經視她為母,曾經付出無比的信任,即使死過了一迴……他一開始還是沒懷疑她的,可她卻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他對她的信任。


    到底是她無心,還是打從一開始根本就是另有目的的對待他?


    閔氏站在窗邊,看著眼前這個已經恢複了幾分好氣色的男人,這個她一手養大的孩子,如今看起來越來越有皇帝該有的威嚴尊貴了。


    隻是……還是太心軟了……


    「朕來,隻是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蕭文瀚淡淡地問道。


    他想讓自己不在意,可是兩輩子的生死怨恨,他無法這麽快就放下。


    眼前的人已經脫去了身為太後時所有的尊貴榮寵,甚至一頭保養得極好的黑發也染上了星星點點的白,臉上少了脂粉的掩飾,歲月留下的痕跡明顯了許多,但不管變得如何,她看起來還是那樣從容,一身雍容的氣勢證明她曾經占據後宮將近二十來年的日子不是白過的。


    閔氏微微一笑,對於這個問題沒有太多的錯愕,卻也不願意輕易給他答案,於是她反問道:「在這世間,誰不想擁有更多的權力,誰不想尊享榮寵?」


    蕭文瀚的氣息有些急促。「可那不該是你!你已經貴為太後,難道還想要朕把皇位讓給你嗎?還是說你想要讓閔家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取朕而代之?!」


    閔氏嗬嗬一笑,搖搖頭。「閔家……不過就是一棵即將要腐爛的樹,讓他們坐上皇位,那也改變不了他們是猴子的事。」


    他沒想到在她對閔家也沒有多高的評價。「可你卻積極的讓閔家在前朝坐大,甚至也想要讓第二個閔家女母儀天下,不是嗎?」


    她淡淡的道:「閔家沒出幾個聰明人,這樣的東西,拔掉也容易,讓他們坐大又有何妨?你今日能夠這樣簡單的弄掉他們,不也是因為如此嗎?」


    與其說她是敗在了他手上,還不如說娘家人實在太過愚蠢。


    她說的話他無言反駁,一時間兩人相對無語。


    閔氏看著他,淡淡一笑,話題一轉,輕問道:「你那皇後還好吧?」


    蕭文瀚一聽她莫名其妙問起沈寶珠,頓生警戒,眼神也銳利了幾分。「你問她做什麽?」


    看他這草木皆兵的樣子,她忍不住又是一笑。


    這個孩子明明就是她養出來的,怎麽就沒有半分像了她?反倒是像了那個男人,說狠心也是狠心,說多情卻也是多情……


    「你也不用多心,我就隻是問問。」閔氏的眼神略有些感傷的看著遠處,像是感歎又像是懷念。「她若能被你這樣長久不變心思的待她,那她總歸是個好命的。」傻人有傻福大抵就是如此。


    蕭文瀚聽她這樣一說,反倒像是被針戳了下一般,馬上冷冷的反問,「難道父皇對你不好嗎?他又哪裏對不起你了,讓你對他下這等狠手?」


    這也是他始終不得其解的地方,依他所查出來的真相,那時候父皇和閔氏並沒有什麽太大的衝突,父皇也沒有寵妾滅妻的意思,閔家那時候也還沒坐大,也沒有鬧出什麽不可挽迴的事情可以讓兩人不和。


    蕭文瀚想,自己會留她一命,把她送到後山這宮裏人辟出的清修之處,又在這樣一個夜晚上山來見她,除了那份母子之情,大約也是因心中有太多的疑問想問清楚。


    「先帝他……很好……」閔氏想起迴憶裏的那個男人,有些恍惚了。


    她以為隨著時間過去,她會忘記了很多事情,但事實則是,有些東西會隨著時間而遺忘,但更多卻會留下來。


    「可是,不是我要的。」她一下子就迴了神,隻迴了淡淡這麽一句。


    他頓時覺得今晚來見她,或許根本就是個錯誤,許多事情其實沒弄清楚不說,甚至還讓她弄得自己有些混亂了。


    他猛地站起身,忽然想起了什麽,從懷裏拿出一個荷包扔在地上。「這是碧和說,為了成全你和她主仆一場,最後做給你的荷包。」


    閔太後淡淡地看著那個繡著幾句詩詞,簡單鎖了邊的荷包,她也沒拿,就讓那荷包被扔在地上,像是半點也不在意。


    窗外的冷風刮得人發寒,可是她卻似乎一點感覺也沒有,安靜地站在原處,過了一會兒才彎腰撿起荷包攥在手裏,然後重新走迴窗邊,看著天空上的圓月,表情淡然寧靜,似乎世間榮辱都與她無關。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似乎清高無爭的女人,曾經策動了一場宮變,差點將皇帝毒害而死,打算用一個來曆不明的孩子高坐太皇太後之位。


    蕭文瀚轉身離去前,迴首又望了最後一眼。


    這輩子,他不會再見她了,這一眼,隻能是最後。


    曾經他以為他會看見一個憔悴不堪的婦人,會因為失去了榮華富貴而大變心性的普通婦人,可是他卻失算了,反而讓自己變得更加的不解。


    心裏的疑問越變越大,閔氏這樣的人,做那些事到底是為了什麽?


    他收迴眼神後,沒有停頓的走了出去,直到走出那個小院子,他一直沉重的心思也沒有半分的緩解。


    那婆子像是沒見到他出來一樣,隻是靜靜地準備了另外一個燈籠,好讓他們下山用。


    蕭文瀚深深的吐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


    閔太後輕撫著荷包上繡的這幾句詞,眼神有些朦矓,又有著再也無法掩飾的複雜。


    這是她最愛的詩句,可是平日裏她幾乎不曾提過,隻有一次練字的時候不小心寫了下來,但很快就讓人拿去燒了。


    她被關到這裏來的時候,就知道蕭文瀚心中總是還存著一份情,不忍直接殺了她,可他不知道的是,對她來說,或許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


    天涯地角雖然遙遠,卻也有到頭的時候,可她能夠托付相思的那個人,卻早已經埋進了陵墓之中,再也無法相見。


    她的相思……早已經沒了盡頭。


    可要說她後悔嗎?後悔當初親手端上那一碗碗的毒藥,將自己心愛的人送上了黃泉路嗎?她現在想來,卻又是不悔的。


    這些年她問了老天許多次,這世界上那樣多的愛戀,為何就讓她遇上了這樣一段?


    愛上一個帝王,她信了他所說的真心,也將自己的一顆真心給他,可他呢?


    他或許也是對她有幾分心思,她畢竟是他明媒正娶的皇後,所以該有的尊重體麵他都給她了。


    但如果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還有另外一個人,能夠真正讓一個帝王動了真心的話,或許她會永遠相信他所給的謊言,或許她會永遠相信他所願意給的就是他的全部。


    「皇上……既然你要騙我,為什麽不幹脆騙我一生一世?」她是這麽這麽的愛他啊……


    她望著屋外的圓月,許多年前的她和現在的她似乎都用盡了所有的感情問出了這樣的一句話。


    她為了他,沒了自己的孩子,甚至以後再也不能有孩子了,所以她隻能大度的讓後宮裏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又一個的孩子。


    可他知道嗎?他不在她身邊的夜裏,那噬人心魂的疼痛是怎麽折磨著她,看著那些被他疼愛過的女子在她的麵前嬌羞微笑,她又是費盡多少力氣忍耐,才能夠展現出所謂皇後的賢德。


    忍著忍著,她的愛似乎也成了她的執念。


    她再也不想忍耐了,不想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女人成為折磨自己的伽鎖,所以她果決地從他最疼愛的女人下手了。


    然後看著他傷心得無法自已的時候,她又感到無比的諷刺,然後鬼迷心竅的也在他的藥裏下了毒。


    在他殯天的時候,她就悄悄地在自己的宮裏立下了長生牌,放在小佛堂裏,似乎這樣能夠稍微安慰自己那隨著他死後,再也無處寄托的相思。


    一年又一年。


    她撫養了那個女人留下的孩子,協助他坐上皇帝的位置。


    這是他最後的願望。


    她殺了他,卻願意滿足他最後的願望。


    而現在,那個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所愛,也願意為了那個人反抗她,她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也沒有什麽好失落的。


    她想,她是羨慕著那個有些傻的皇後的。


    她和沈氏不同,沈氏是即使自己死,也不願讓她愛的人傷心,可她卻是寧願讓他死,卻也不願他再繼續傷了自己的心。


    或許就是這一點的不同,讓沈氏能夠好命的霸占了一個男人所有的愛,而她卻隻能求從這一段相思苦解脫……


    她對著月,輕輕吟唱起屬於南方的小調,歌詞卻讓她改成了這荷包上的句子。


    荷包裏藏的藥丸早讓她含在嘴裏,那苦澀的味道彌漫在嘴裏,但她依舊微微笑著。


    這些年浸入五髒六腑的苦澀,哪裏又是這等苦能夠比得上呢?


    一年又一年,她的相思終於該走到盡頭了。


    即使無法與他同墓穴,但是卻可以下黃泉去尋他了。


    「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


    她的聲音本是清脆的,然而嘴裏的苦澀好似蔓延成一簇簇的火燒灼了嗓子還有五髒六腑,吟唱的聲音越來越低啞,似乎像隻在林間哀鳴的暗鴉。


    她的眼裏似乎流出了淚,可那淚水卻又染上了鮮豔的紅色,漸漸的,一片的大紅鋪天蓋地的占據了她所有的視線。


    京城裏的煙火同時燃放了最後的璀燦,她微笑著,慢慢向後倒去。


    恍惚之中,她似乎看見了那個穿著繡著金龍大紅色喜服的男人,一臉微笑地朝她走來。


    「媚娘,此生朕必不負你。」他滿臉溫柔的說著。


    她嬌俏的反問道:「若有一日你負了我又該如何?」


    「那把我的心拿去吧,我的心隻寄托於你一人身上,若有那麽一日,那肯定是我沒了心了。」


    她笑罵道:「若你真的負我,我要你的心做啥?我隻要了你的命,夜夜想著你,就像你的心隻在我的身上一樣。」


    「不要等到那日,你現在就幾乎要了朕的命了……」


    滿目的血紅,就如同那日他曾對她許下的諾言。


    皇上,你到死之前,可還曾有想到你曾經說過的話?


    她無聲問,但男人沒有說話,隻是站在那裏,看著她倒在地上,嘴角也不斷滲出血來。


    她的微笑不散,一滴凝在眼眶邊的淚水靜靜地滑落臉頰,融在發絲裏,她輕啟唇,無聲對著男人道——


    如果還有下輩子,再也不見了,好嗎?


    蕭文瀚心中猛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倏地迴頭看向黑暗中依舊閃著一絲明亮的屋子,卻再也聽不到那幾乎催人落淚的歌聲。


    「皇上,要不要奴才去瞧瞧?」小順子心裏也是一片慌。


    蕭文瀚其實知道那荷包裏的東西是什麽,隻是……罷了,他下不了手,若她自己做出了決定,那麽他就成全她。


    「沒事。」他又走了幾步,最終還是難抵心中那一陣的悵然,淡淡地吩咐道:「明日悄悄的讓人給閔氏收屍,小心點讓人送進先帝陵寢旁留下的一個墓穴裏。」


    「是。」小順子不知道主子為什麽這樣吩咐,但仍恭敬的應下。


    蕭文瀚再次邁步,可是那婉轉哀戚的歌聲卻不斷在腦海中繁繞,心不由得酸澀起來。


    或許對她來說,這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是嗎?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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