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寺。


    姚廣孝一身黑衣,正與永樂帝對弈。


    “少師,說起來,這是你我君臣相伴的多少年了?”


    猛然間聽到這話,姚廣孝的手明顯哆嗦了一下,手中捏著的棋子險些掉落在棋盤上麵。


    皇帝陛下,這是什麽意思?


    姚廣孝不敢去深思,他隻能強忍著內心的震恐,思忖片刻之後,做出了最好的迴答。


    “陛下,洪武十五年,貧僧以白帽著王榮登燕王府座上賓客。”


    奉白帽著王!


    這是他姚廣孝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選擇!


    洞察天機,白帽著王!


    覓得真龍,全力輔佐!


    起兵靖難,定鼎山河!


    那段歲月,真是令人懷念啊!


    聽到姚廣孝這話,朱棣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當年孝慈高皇後病逝,諸王入京祭拜,太祖高皇帝挑選高僧隨侍諸王,為馬皇後誦經祈福。


    當時,道衍和尚得到僧錄司左善世宗泐的舉薦,成功進入燕王府,與還是燕王的自己相談甚歡。


    隨後,道衍和尚便要求跟隨自己前往北平。


    到了北平後,道衍和尚任慶壽寺住持,時常出入燕王府,與自己密談。


    也正是那段歲月,一位野心勃勃的大明藩王,一位智若近妖的頂尖謀士,共同策劃出了那場靖難之役!


    朱棣臉上浮現出了懷念,伸手落下白子。


    “少師可還記得,當年朕聽到你那句‘奉白帽著王’時,是何等驚駭震恐!”


    那可不驚駭震恐嗎?


    “王”字上麵加一個“白”字,那可就是“皇”了啊!


    要知道當時正值太祖高皇帝壯年,太子朱標同樣意氣風發,而他朱棣不過是個區區王爺!


    道衍和尚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若是被高皇帝與太子爺知曉,他朱棣與道衍和尚將會生死兩難!


    此刻姚廣孝心中的驚懼越來越重,他隻能順著永樂帝的思路,開始了漫長的迴憶。


    “當年貧僧觀察到天象異動,紫微北移,所以料定陛下才是真龍天子。”


    “事實證明,貧僧是對的。”


    話音一落,姚廣孝笑著將手中黑子落下,棋盤上的局勢瞬間反轉。


    “哦?”朱棣聞言眼神一冷,輕笑道:“那上次少師的料算,為何出現了岔子?”


    此話一出,氣氛瞬間凝重了起來。


    姚廣孝心境大亂,再也不複先前的從容模樣。


    皇帝陛下,這是準備秋後算賬了嗎?


    “皇上,大明同時出現兩條真龍,這對大明而言,是禍非福啊!”


    “天象不會出錯,貧僧也沒有看錯,錯就錯在漢王爺是個異數!”


    其實直到現在,姚廣孝也沒有想明白,漢王朱高煦怎會不死?


    真龍命格由上天注定,漢王朱高煦本是中年橫死之相,他姚廣孝不過是做了個推手,讓漢王朱高煦這命中的劫難提前一步到來。


    隻是誰都沒有想到,在萬箭穿心這等情況之下,漢王朱高煦竟然還能活下來!


    難道,這真是天意?


    天意不是應該在太子,太孫身上嗎?


    “少師,究竟是不是兩條真龍,究竟是禍還是福,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朱棣冷聲喝道,心中的怒火已經攀升到了極點。


    他最厭惡姚廣孝的地方,就是此人對皇室天家毫無畏懼之心!


    當年如此,以自身才華慫恿藩王起兵靖難篡奪天下,置皇帝與太子於不顧!


    現在他姚廣孝還是如此,肆意決定漢王的生死,甚至設計陰謀坑害!


    在他姚廣孝眼中,什麽皇室天家,什麽天潢貴胄,都不過是他可以操控擺弄的棋子罷了!


    太子朱高熾如此,漢王朱高煦如此,甚至連他朱棣這位曾經的燕王亦是如此!


    這個姚廣孝,無愧他“亂世妖僧”之名!


    但這樣的臣子,是所有人都接受不了的!


    一個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時刻想著搞事情,一遇風雲便能掀起一場驚濤駭浪!


    朱棣自問,他對姚廣孝已經頗為寬宥容忍了。


    上次這和尚坑害自家老二,朱棣的確對他起過殺心。


    不過老二偏偏沒事,朱棣念及姚廣孝的功績,轉而也選擇了容忍。


    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姚廣孝竟然還敢搞事情,甚至拿太子太孫的性命開玩笑!


    “少師,張軏的事情,怎麽解釋?”


    姚廣孝聞言歎了口氣,沉聲道:“陛下,漢王本就勢大,黨羽眾多,一旦漢王新政推行成功,那他本人的威望將會上升到一個恐怖的地步!”


    “到了那個時候,皇上應當如何抉擇?難道當真廢太子立漢王?太子殿下何錯之有?太孫殿下又有何錯?”


    不得不承認,姚廣孝是極其聰明的。


    他這番話,乍一聽還以為是為君分憂。


    但是他不知道,這恰恰觸碰到了朱棣的底線!


    “立何人為太子!”


    “立何人為儲君!”


    “這是皇帝的權力!”


    “少師,你做得過界了!”


    朱棣最厭惡姚廣孝的地方,正是在此!


    偏偏這妖僧還渾然不自知,擺出一副為自己分憂的模樣!


    朕需要你做這些事情,拿朕兒子孫子的性命做局,決定誰才有資格成為儲君嗎?


    更何況,在做這個局之前,你告知過朕嗎?


    麵對永樂皇帝的厲聲嗬斥,姚廣孝第一次神情緊繃。


    因為,他感受到了,對麵那位皇帝陛下,毫不掩飾的濃濃殺氣!


    “陛下,臣自問無愧於心,無愧於陛下,無愧於大明!”


    “哦?是嗎?”朱棣看著嘴硬的姚廣孝,忍不住歎了口氣。


    “少師啊少師,即便按照你的說法,你也對不起一人。”


    姚廣孝聞言一怔,下意識地追問道:“陛下說的何人?”


    “張軏!”朱棣冷聲吐出了兩個字,驚得姚廣孝臉色大變。


    “少師啊,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怒朕那個兒子!”


    “我們家老二,一向囂張跋扈,這你也是知道的,要是真個犯渾起來,連朕都敢罵!”


    “他這次非要宰了你不可,少師讓朕當如何是好?”


    漢王,要殺了自己?


    一想到那張滿臉橫肉的麵孔,姚廣孝頓時身子一顫。


    他終於明白,皇帝陛下為何今日尋自己對弈了。


    這是一個生死局啊!


    “陛下,漢王不似人君啊!”


    姚廣孝隻能悲歎了一聲,希冀著能夠讓朱棣迴心轉意。


    然而朱棣對此置若罔聞,直接撚起白子落下,黑子瞬間陷入了死局之中。


    “嗬,少師,你心亂了,看來今日這一局,是朕勝了!”


    朱棣見姚廣孝有些失神,忍不住歎了口氣。


    “少師啊,朕不是高皇帝,沒有容人之量。”


    “若你安分守己,老老實實地在這雞鳴寺參禪悟道,何至於鬧到今日這般地步?”


    “少師既然如此憂國憂民,那為了大明江山社稷安穩,朕隻能借用一下少師的人頭,送去安撫張輔了。”


    聽到這話,姚廣孝如遭雷擊,臉色慘白如紙。


    話音一落,朱棣不等姚廣孝再出言,神情悲慟地轉身就走。


    盞茶之後,一個錦盒被包裹得方方正正,從應天送往了交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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