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奕迴到建康時,謝裒已是油盡燈枯,水米不進,他想說話,可是已經發不了聲,眼角一滴濁淚緩緩流出,謝奕傷心得握住父親的手,真想一掌打死自己,他十分後悔,明知父親有病,幹嗎還去荊州上任,以至沒能在父親的人生最後一程,伺候床前,陪他病痛,他跪在床前,淚流滿麵。謝裒也是傷感,他輕輕搖搖手,示意謝安帶大哥出去,他想靜一會兒。


    謝安扶哥哥起來,來到堂屋,細說父親病情,早春時,天氣轉暖,桃花開的時候,父親很高興,常常坐在園子裏賞桃花。清明時,還堅持到城外石子岡給哥哥謝鯤上墳,誰知上墳迴來沒多久,病就急劇加重,咳嗽越來越嚴重,後來竟至常常吐血——


    謝尚迴來時,剛趕上謝裒咽下最後一口氣,黃昏的時候,已經昏迷了兩天的謝裒醒了過來,大口大口的喘氣,他拚盡全力,想吸入一口氣,想把憋在胸中的那口氣咳出去,謝奕兄弟們撫著父親的背,輕輕拍打著,謝裒拚盡最後一絲力氣,總算吐出了那口氣,緩了過來。


    謝尚進來時,眾人正忙亂著,沒有注意到他,待謝裒平靜下來,謝安才看見謝尚。


    謝尚滴淚道:“兩個月前我走時,叔父還好好的,怎麽就病到如此地步。安石也不早點寫信,好讓我能在叔父身邊伺侯湯藥,盡盡孝心。”


    “父親不讓驚動你們,說兩位哥哥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時候,不要為他耽擱了,硬是不讓我寫信。”


    又一次揪心的咳喘開始了,這一次,謝裒沒能扛過去,哽著脖子咽了氣。


    謝尚、謝奕眾兄弟子侄放聲舉哀,謝府掛孝居喪,設置靈堂,往來吊唁官員、親友絡繹不絕。


    這日午後,謝尚兄弟們都在靈前默然膝坐,連日勞倦,謝尚畢竟人到中年,有些熬不住,打起盹來。謝安勸他迴房休息一會兒,謝尚初不肯,被勸不過,迴房去了。


    謝安又勸大哥謝奕也去休息,謝奕倒不困,可是這些日子居喪,不讓飲酒,可把他熬壞了,謝安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迴房去。


    謝奕狐疑地迴房,發現書桌上放著一把酒壺,兩個小菜,“這個安石,不是存心讓我犯錯嗎?真是個可人啊!”他關上房門,自斟自飲,頓覺神通大道,四肢熙熙然,如沐春陽。


    謝尚確實累了,迴房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向西斜了大半,仆人端來洗臉水,謝尚胡亂擦把臉,忙忙要去靈前。


    “主人慢走,黑五有句話,想跟主人稟報。”


    這個仆從叫劉黑五,是劉建的堂弟,那年謝安和劉建別後,劉建迴鄉安葬了母親,安置好家小,就到曆陽找謝尚投軍,謝尚見劉建生得威猛,且胸中頗有韜略,又有謝安的薦書,就讓他在帳下做了一名參將,凡事多與他相商。


    劉建又推薦了堂弟劉黑五,謝尚喜歡黑武勇武有力,又不多話,讓他做了貼身侍衛,黑五對謝尚忠心耿耿,他向來不愛說話,今天說有話說,那一定是重要的事。


    謝尚道:“什麽事,你隻管說。”


    黑五給謝尚跪下,磕了個頭。


    謝尚說你這是何必,有話就說,我能幫上忙的自然幫忙。


    “此事非同小可,事關主人聲譽,這話本不該小人亂說,隻是小人想來想去,萬一將來真出了什麽事,小人更該死了。”


    “到底什麽事,你再繞來繞去,我就走了。”謝尚不耐煩地說。


    黑五咬咬牙,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說:“是宋夫人,這些日子,她有三次去聽風閣,和一個青年男子相會。”


    “哦?你怎麽知道?”謝尚驚問。


    “那天夫人命我去給主人買幾塊衣料,原是上午說的,偏小人上午有事,下午才去布店,小人買了布,正算賬時,看見宋夫人的轎子從門前過去,我匆忙結賬,打算前去護送夫人,誰知轎夫走得飛快,停在聽風閣門外,然後就見宋夫人的從轎裏下來,四下望了望,低頭迅速走了進去。‘夫人到這兒幹嗎?’小人心裏納悶,就躲在遠處守著,約一個多時辰後,夫人出來,坐轎迴家。過了一會兒,一個長得十分俊美的年輕男子從客棧出來,匆匆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這事讓小人更疑心。此後,每逢宋夫人外出,小人就悄悄跟了去,共有三次,都是同一個男子。”


    謝尚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宋褘年近五十,還會有小帥哥為她傾倒,果然是尤物啊。接著,他就感到幾分惆悵,看來我真的老了,這兩年,官越做越大,我正慶幸輝煌人生剛剛開掛,誰知再燦爛的前程,也掩蓋不了我已是年老色衰的老男人這個事實,以前,想我謝尚,所到之處,必引芳心無數,誰知今日一還一報,我的夫人竟在我眼皮底下和人私會,真是好奇,什麽人竟讓一個中年婦人奮不顧身?”


    不等謝尚細思,家人來報,桓伊前來吊唁,三叔謝廣請謝尚前去。


    這個桓伊,是東晉名將桓宣的族子,其父桓景,曾任丹陽尹,雖是地方官的公子,桓伊可不是一般的紈絝子弟,他修文習武,雅好音樂,尤善吹笛,當時的大名士劉惔、王蒙對他十分欣賞,其才學名聲,不輸於少年時期的謝安。


    翩翩少年桓伊代表父親來訪,本來有謝安接待就可以了,隻是謝尚曾和桓伊有過一麵之緣,對他的笛藝十分推崇,所以聽說他來了,萬事先放下,迴頭再說。


    謝尚到靈前的時候,桓伊已在靈前三跪九拜,行禮完畢,和謝安退入偏廳敘話,二人攜手坐著,一個勸世事無常節哀順變,一個說驚動對方心有不安,兩人互相望著,那是兩個相互傾慕已久的人,驀然相逢的欣喜,隻是謝府正逢喪事,不好彼此表達這份歡喜,所以兩人強做悲傷的表情,心裏卻在互道幸會,內心的喜悅和表情的悲傷,這兩人此時的情景,真是丹青高手也難描畫。


    見了謝尚,桓伊放下謝安的手,向謝尚長輯行禮,表達了致哀之意,謝尚握住桓伊的手,說上次和小兄弟一會,讓我牽掛至今,小兄弟的風采,更勝當日了。


    桓伊剛要說話,家人來報,桓衝奉家兄桓溫之命前來吊唁,話音剛落,桓衝已進靈堂,謝尚、謝安忙迴到靈堂,桓衝磕頭行禮罷,與謝氏兄弟一一相見,也被謝安邀入偏廳,和桓伊相見,兩個青年佳公子,往前迴溯幾代,還有點親戚關係,桓伊桓衝雖初次見麵,又是在這樣的場景下,終究難掩滿心歡喜。


    謝奕還在房中,聽說桓衝來了,忙從床上跳下來,就要走,妻子阮容拉住他,讓他喝了一碗濃濃的茶,去去酒味,這才放行。桓衝向謝奕行禮後,說家兄十分牽掛司馬,擔心司馬悲傷過度,熬壞身體。他拿出一封書信,是桓溫寫給謝奕的,滿紙都是殷切勸慰。


    謝尚命人備飯,招待桓氏二少。最近來人多,菜肴常備,不一會兒,宴席備好,桓伊、桓衝的幾案前,放滿豐盛的的菜肴,而謝氏兄弟麵前,都隻是幾味素菜相陪。


    席間,謝安說:“早就聽說叔夏(桓伊的字)吹的好笛,《梅花三弄》堪稱一絕,可惜居喪期間不可聞音樂,他日再相遇,定要請教。”


    謝尚笑說:“安石果是沒福,叔夏的笛聲我曾聽過一次,果是人間極品,我深愛之,並討要了《梅花三弄》曲譜,試用琵琶奏之,雖然不及笛聲,也還可聽,改日愚兄為你用琵琶演奏《梅花三弄》,自然和叔夏的笛聲天差地遠,聊資想象罷了。”


    謝奕聽了這話,心中癢極,說:“素來聽大哥彈琵琶,自以為天上人間,大約再無妙音可仿佛一二,據大哥說來,對《梅花三弄》極為歎服,真讓人心癢難耐,既然二位高手難得相逢,我輩豈可為禮法所拘,當麵錯過,才是罪過。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大哥和叔夏合奏一曲《梅花三弄》,使我們一飽耳福,同時也可寄托對父親的哀思之情。”


    在座諸位一聽這話,都來了精神,隻是不敢說出來,都眼巴巴地看著謝尚。桓衝年輕心熱,更是熱切地盼望二人能答應下來,謝尚見狀,讓人去取琵琶。謝安點上蠟燭,眾人凝神靜聽。


    桓伊從腰間取下笛子,緩緩吹起來,曲調哀宛悠揚,漸漸轉急,似陣陣寒風來襲,在那極高處卻是極宛轉,一波高過一波,似寒梅在雪中傲放,那香氣流連天際。到了第二弄的時候,脆亮的笛聲在高處響,溫宛的琵琶如泣如訴,在低處應和,似紅梅和白雪,相語相戲。第三弄時,笛聲嗚咽,而琵琶清揚,接著笛聲嘹亮,琵琶弦聲轉急,如熱鍋上炒豆,音樂達到高潮,然後是突如其來的停頓,有那麽一秒鍾,笛也無聲,弦也無聲,四座靜寂如夜,忽然,似從天外飄來淡淡的笛聲,幽幽咽咽,似斷似續,琵琶聲忽如流星劃過夜空,極閃亮地蹦了一下,然後琴笛皆靜,唯餘白雪寒梅在天地間自在飄飛。


    眾人也都醉在這如詩如畫的意境裏,很長時間,誰都沒說一句話,直到有人鼓掌,大家才擊掌叫好,各歎絕妙。


    桓伊收好笛子,笑說:“謝將軍隻聽過一次《梅花三弄》,僅靠揣摩曲譜,竟能和到如此佳妙地步,小弟自愧不如。”


    “哪裏?哪裏?小兄弟才氣橫溢,我因為太喜歡這首曲子,才敢貿然唐突。”


    謝奕笑道:“二位就不必過謙了,活了小半輩子,頭一迴聽到這麽動人的和鳴,琵琶和笛子竟能和諧共處,相得益彰,大約也隻有二位音樂聖手,方能如此。我們今日有福了。”


    那天,在謝尚的帶領下,在座的青年才俊們縱情闊論,來訪的桓氏二少,幾乎忘了自己是來吊喪的,而謝氏兄弟,也幾乎忘了居喪的本份,一時主客相歡,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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