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謝安總覺得渾身不對勁,書讀不進去,平日最喜歡出遊會友,也是懶待動,整日懨懨欲睡,心裏常想起劉小甲,他很納悶,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兄弟,何以讓他如此牽腸掛肚,這日午睡,更是荒唐,夢見在一片開滿鮮花的山坡上,劉小甲坐在花叢中,對著他笑,彩霞映在他臉上,那樣燦爛,那樣好看,謝安走過去,坐在他身旁,說我找了你這麽久,原來你在這兒。劉小甲說我本來就在這裏,他的語氣那樣輕柔,謝安心神一蕩,醒來了。


    這醒的可真不是時候,正幸福呐,怎麽就醒了,謝安閉上眼睛,想繼續入夢,可夢已斷,如何相續。他惆悵地起身,坐在床上出神,想著想著,心裏就慌了。什麽意思,難道我對劉小甲竟有了那種想法,不可能啊,我怎麽會對一個男人有那種情絲,對女人都不曾有過。難道我真的對男人有興趣,謝安越想越怕,這不是他想要的人生,他一直認為,自己要麽出家,要麽會擇一人(女人)而終老。可沒想到,現在居然對一個男子動了心思。這太可怕了!


    謝安終究是理性之人,一旦察覺事態嚴重,就不會由著自己向下墜。男大當婚,不婚則亂,他決定聽從父兄的意見,盡快訂婚。


    謝安即將訂婚的消息,很快傳遍建康。王蒙聽到消息後,跑去找劉惔。


    “真長可聽說,謝安要訂親了,怎麽樣,心裏有沒有酸酸的。”


    劉惔歎口氣,道:“豈止酸酸的,簡直疼疼的,如此妙人,要與他人做女婿,心有不甘,又無可奈何啊!”


    “令妹還未訂親,要是真舍不得,我去跟謝安說說。”


    劉惔眼光如刀,狠狠挖一眼王蒙,那意思,我的難處你還不知,還有心打趣我。


    王蒙笑說:“我知道,你是左手舍不得謝安,右手放不下桓衝,左右為難,是也不是?”


    “知道還故意氣我,論交情,我和桓溫是好友,又是挑擔,但是和謝尚、謝奕、謝安亦是好友,當日拒絕謝尚提親,心下著實難受了一陣,安石風流不羈,正是我輩中人,而買德郞(桓溫的弟弟桓衝)也是少年英才,才略見識不在桓溫之下,似乎比安石更可靠一些。再說桓溫老早就跟我說過此事,雖未正式行聘,隻因蘭兒還小,過幾年再說。哎,我若再有一個妹妹就好了,兩全其美。”


    王蒙大笑,道:“這話讓我想起當年袁耽和桓溫的舊事來,袁耽也曾說,我若再有一個妹妹,一定嫁給你。看來,妹妹總是不夠用啊。”


    二人說笑,不防劉蘭熙在裏間全聽到了。


    劉蘭熙這才知道,原來謝家早就上門提過親,被哥哥拒絕了。她關了房門,將自己全身捂在毛毯裏。


    晚飯好了,劉惔和夫人廬陵公主坐在桌旁,等著劉蘭熙一起吃飯。劉小姐的侍女青杏走過來說:“迴公主,小姐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開門。”


    廬陵公主奇道:“姑娘哪裏不舒服嗎?我去看看。”


    公主和青杏過來,見房門緊閉,公主敲敲門,叫道:“蘭兒,快開門,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裏麵毫無聲息。


    公主又提高聲音說:“妹妹怎麽不吃飯,是不是病了?要不找大夫來瞧瞧。”


    還是不聲不響。


    劉惔也過來了,狠勁敲敲門,說再不開,我就撞了啊。


    門猛地開了,露出劉蘭熙在毛毯裏捂得通紅的臉,大睜雙眼瞪著哥哥。


    “這丫頭這是怎麽了,你這是要吃了我嗎?眼珠子瞪那麽大!”


    劉蘭熙扭身迴到床上,又把自己包進毛毯裏,廬陵公主過來,輕輕揭開毛毯,笑說:“好妹妹,這熱的天,看捂出一身痱子。你到底哪裏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劉惔冷笑說:“這樣子,不像有病,像是有氣。”


    劉蘭熙翻身坐起來,氣唿唿地說:“你說得對,就是有氣。”


    “好好的,誰又惹大小姐不高興了,青杏,發生什麽事了。”劉惔見妹妹不理他,又問青杏。


    青杏搖搖頭,一臉茫然。


    “跟青杏沒關係,就是你惹我不高興了。”


    “我一天都沒見你的麵,怎麽就惹你了?”劉惔很委屈。


    “就是你,就是你惹我了。”劉蘭熙說著眼圈紅紅的。


    “你倒是說說,我到底怎麽招惹你了。”


    劉蘭熙紅著眼,紅著臉,扭著身子,不說話。


    劉惔說:“好了好了,別鬧了,去吃飯,有你愛吃的糖醋魚。”


    “不吃。”劉蘭熙又賭氣躺下了。


    劉惔也來了氣,拉著夫人就走,說她不吃就餓著吧。


    廬陵公主柔聲說:“妹妹,那你好好休息,飯給你留著,餓了,熱給你吃。”


    劉小姐當晚不吃飯,第二天還不肯吃飯,劉惔出門會桓溫去了。


    廬陵公主實在不放心,到小姑子房裏,細細盤問,劉蘭熙就是不肯說。


    廬陵公主皺皺眉,計上心來,她說:“你知道你哥哥今天做什麽去了?”


    “我才不管他做什麽。”


    “他去見桓溫,商量給你和衝兒定親的事。”


    “給我訂親?”劉蘭熙驚問。


    “是啊,你也快15歲了,可以訂親了,衝兒雖比你小一歲,可是他呀,聰慧過人,少年老成,你哥哥很喜歡呢。”


    “不行啊,我才不要訂親。嫂子,你快去叫人跟哥哥說,我不訂親。”


    廬陵公主摸摸小姑子的頭發,說誰家姑娘大了不嫁人呢。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以前常來咱們家那個謝安,最近也打算訂親,你還小,不懂事,我們做哥哥嫂嫂的不操心,誰給你操心。衝兒你也見過,難道你還看不上他不成。


    嫂子說得句句在理,劉蘭熙聽得句句驚心,都說謝家哥哥要訂親,看來是真的了,這可怎麽辦。她急得眼淚直打轉。


    廬陵公主抓住小姑子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我嫁過來時,公婆都不在了,你哥哥雖心疼你,但他是男人,多在外奔波,是我一手將你養大,你名義上是我的小姑子,其實也跟我女兒差不多,有什麽話,還不能跟嫂子說嗎?你這樣折磨自己,我看著心裏也疼啊。”


    劉蘭熙“哇”地一聲,撲進嫂嫂懷裏哭了起來,將一腔心事全說給嫂子聽。


    公主聽完,開玩笑說:“好個不識羞的丫頭,小小年紀,竟然為一個外人生你哥哥的氣。那安石縱好,也好不過你哥哥,你哥哥不同意,也是為你好,你竟然不識好人心。人說女大不中留,妹妹還沒嫁呢,已經向著他人啦。”


    聽到安石的名字,劉小姐捂住臉,扭過身子不看嫂子。


    “這會兒知道害羞啦。”廬陵公主拉住她的手,笑說:“嫂子哪能不懂你的心思,平日裏提起謝家哥哥,你就臉紅,隻是不太敢朝這方麵想,畢竟你還是個孩子呢,誰知你們竟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劉小姐拉住嫂子的手,搖晃著說:“嫂子你幫幫我,勸勸哥哥好嗎?”


    “不害臊的丫頭,這麽急著找婆家。你哥那個死腦筋,估計很難勸過來,不過,隻要那謝安真和你同心同德,嫂子一定設法幫你。就不知道謝安到底對你心意如何?之前,謝家雖來提過親,被你哥哥婉拒後,他就不再上咱家門,他若真心待你,怎麽可能說斷就斷?”


    劉蘭熙想了想,說:“這樣吧,你明天讓哥哥帶你出門一天,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辦,我去問問他。”


    恰好,次日是王蒙夫人的生日,劉惔夫婦去王蒙家做客。


    兄嫂出門後,劉蘭熙迅速換上一身男裝,扮成劉小甲,帶著男仆青揚,趕往白馬寺。


    白馬寺在建康城東,支道林在建康時,多住在這裏。白馬寺規模相當大,佛殿林立,僧人的竂房依山而建,一直延伸到半山腰,劉蘭熙最喜歡後山上的幾千竿竹子,山風吹來,竹葉沙沙作響,越顯得林深幽邃,最是夏秋好去處。


    竹林深處,謝安已等著了,他已準備了酒果、食盒,地上鋪了草席,坐褥。昨日,劉蘭熙偷偷讓青揚去給謝安送信,約他今日在白馬寺竹林相見。謝安見劉小甲準時到來,心中歡喜,跑過來,攜了他的手,在草席上相對而坐。


    劉小甲讓青揚去外麵等著,叫時再來。


    青揚走後,劉小甲喝杯酒,說:“近聞謝兄要訂親,是真的嗎?”


    “哦?你的消息倒很靈通,還沒定呢?家父和大哥的意見不一致,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


    “那,你的意見呢?”


    “我沒意見,不管誰家姑娘,我又沒見過,何談意見。這種事向來都是家長說了算的。”


    劉小甲不屑地嘟嘟嘴,說:“我一直以為謝兄特立獨行,不把世俗禮儀放在眼裏,誰知在婚姻大事上,竟如此沒有主見,任由家長擺布。”


    謝安心想,你哪裏知道我的心思,若不是因為你,我何以急著迴歸世俗,借世間禮法來約束自己。劉小甲見他不說話,一臉愁悶,心一軟,說:“是不是你的父兄逼你訂親?”


    謝安說:“不是的,這次是我自願的,之前自以為風流高標,認為婚姻是牢籠,是作繭自縛,遲遲不肯訂親,現在想來,不過是年少輕狂,其實婚姻也是保護人的……”他想,若是我早早結婚生子,又怎會陷入今日這奇妙的難堪境地。


    劉小甲隻覺今日的謝家哥哥很奇怪,全無平日的瀟灑,說的話也聽不懂,隻是她今日也是一腔心事,她想挑明了問謝安,假如我是女子,你喜歡我嗎?可是又說不出口,心裏鬥爭得很厲害,謝安說的話,她半聽半忘,也沒在意。她想不如多喝幾杯,把自己灌暈,酒壯人膽,就好開口了。於是一連喝了好幾杯。


    二人喝著說著,劉小甲十幾杯酒下肚,頭腦還是一片清明,酒量太好也不是什麽好事,隻好繼續灌。謝安見劉小甲如此有興,心想這孩子是不是中邪了,哪有這麽灌自己的,好在備了一壇酒,不信你能喝光。


    謝安夾了塊肉,喂給劉小甲吃,說你別光喝酒,吃點東西墊墊。


    劉小甲不好意思,半拒半迎,吃了肉,小臉羞得通紅,謝安以為是酒熱,也沒在意。


    頭終於暈暈的,心裏熱乎乎的,她看著謝安,鼓起勇氣說:“你不要訂親好不好?”


    謝安驚訝地看著劉小甲,問:“為什麽?”


    劉小甲搖搖頭,說:“你真是個傻瓜,我……我……我……”


    劉小甲搖搖晃晃,要倒的樣子,謝安坐過去讓他倚靠著在身上,一邊問:“你……你怎麽樣?”


    “我——頭好暈啊。”說完劉小甲身子一歪,倒在謝安懷裏,睡著了。


    “誰讓你喝這麽多,真拿你沒辦法,說是有話要跟我說,話沒說幾句,酒喝了小半壇。”


    他搖搖劉小甲,可是再搖不醒,隻好讓他躺下,枕著自己的腿,又脫下外衣,蓋在他身上。他低頭看他的臉,好清秀的兩道眉,皮膚十分細膩,像女孩子一樣,他伸手輕輕摸摸他的臉,好燙,他嚇得一哆嗦,收迴手去。他強迫自己向遠處看去,可是懷裏的這個小東西實在太誘人了,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他睡得真香,臉上泛起兩朵紅雲,謝安俯身輕輕吻了一下他的臉,他的心咚咚直跳,隻覺渾身發熱,骨頭都酥酥的。“不可以這樣啊?”他告誡自己,勉強坐直身子。他雙手合掌,嘴裏念“南無阿彌托佛,南無阿彌托佛。”心裏一千次的禱告“菩薩救我,菩薩救我。”


    支道林救了他,他午睡醒來,跑來找謝安和劉小甲玩,看見劉小甲在謝安懷裏睡著了,謝安雙手合十,嘴裏不住念佛,此情此景,著實怪異。支道林大聲說:“喝酒念佛,聞所未聞,安石又在搞怪。”


    聽到支道林的聲音,謝安長出一口氣。


    支道林叫人煮了一壺茶送來,劉小甲還是叫不醒,支、謝二人喝茶。支道林見謝安一臉愁容,滿腹心事,亦不相擾,隻是盤膝靜坐。


    日漸黃昏,青揚來催小主人迴家,見他醉臥在謝安懷裏,青揚臉色大變。


    謝安說你來的正好,去把牛車趕到後門,離這裏近,你家公子醉了。


    一時,牛車停在白馬寺後門,出了竹林就到了。謝安抱起劉小甲,穿林而出,他真想就這樣一直抱著他,走到天邊,走到世界盡頭。可是竹林雖大,終有盡頭,他將劉小甲放上牛車,看著主仆二人離去。


    “你看起來很惆悵啊!”


    謝安怔怔地看著支道林,半日說道:“真羨慕你,道心堅固,心無掛礙。”


    “這麽說,你的心有掛礙了?”


    “豈止掛礙,簡直是魔障。”


    支道林哈哈一笑,說既是魔障,咱倆獅吼一聲,讓妖魔盡散。他倆來到竹林深處,深唿吸,謝安一聲長嘯,聲音由低沉而高亢,宛轉而嘹亮,之後徐徐迴落,消散在竹林風聲中,支道林不待聲音散盡,悠然吹起口哨,謝安嘯聲再起,二人音聲相逐,聲音穿林而出,寺中僧人正在做晚課,忽聞此天籟,心神為之一蕩,誦經聲與嘯聲,渾然忘機。


    劉蘭熙這一醉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醒。廬陵公主守在她床邊,見她醒來,忙問:“你說了沒,他到底怎麽想的。”


    劉蘭熙搖搖頭,將事情經過一一說給嫂嫂。


    公主嗔怪道:“哪有你這樣的,找人說事,先把自己灌醉,真是的。”


    “我本想借酒勁好說話,誰知道就醉了。”


    “算了,我就知道你沒用,到底是女孩子,臉皮薄,這樣吧,改日我以你哥哥的名義約他來家裏,我親自問他。”


    劉蘭熙想想也隻好如此,即使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恐怕也和昨日一樣,根本開不了口。


    這日,劉惔和王蒙出去遊玩,廬陵公主讓人去請謝安。


    一個時辰後,仆人迴來,報:“聽謝府人說,謝安兩日前和支道林雲遊去了。”


    劉蘭熙驚問:“去哪裏了?”


    “不知道。”


    “什麽時候迴來?”


    “不知道。隻聽說一年半載迴不來。”


    “那,他不是要訂親嗎?”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


    廬陵公主笑道:“傻丫頭,人都走了,還訂什麽親,再說又是跟支道林走了,我看出家倒有可能。”


    “嫂子!”劉蘭熙扭過頭,生氣啦。


    公主笑說:“你該高興才是,至少他不會訂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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