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6章諜中諜中諜


    玫瑰的刺是她美麗的一部分,它提醒人們,任何美麗都要付出代價。


    ――威廉布萊克


    19世紀的巴黎,向來是藝術與浪漫的代名詞,但在這光鮮亮麗的外表下,也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


    拉丁區一條狹窄而昏暗的小巷中,微弱的煤氣燈光搖曳著,在布滿了汙水的地磚上投射出斑駁的光影。


    小巷的盡頭,身著深綠色連衣裙的流鶯靜靜地靠在潮濕的牆壁上,她精致的妝容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依然顯得明豔動人,追求美麗是姑娘們的天性,但是在這樣的地方散發魅力卻未必是個好主意。


    所有附近的居民都清楚,這些幽深的小巷中躲藏著數不清的暴徒。


    對於那幫吃了上頓沒下頓,過完今天未必能見到明天太陽的家夥來說,展現紳士風度又或者是憐香惜玉從來不會排在第一優先級。


    即便是想要做生意,這位姑娘也顯然找錯了地方,不論是巴黎歌劇院的門前階梯還是盧浮宮前的廣場都能招攬到不少比這群窮光蛋更富有的主顧。


    但是這姑娘卻好像一點都不帶怕的,她隻是倚著牆壁銜著一根女士專用的長煙鬥,點了唇彩的嘴唇微微一抿,轉瞬便噴出一股朦朧煙氣。


    而她很快也將會為自己的大意付出代價,一位駝背的流浪漢拖著沉重的步伐蹣跚著走進了小巷。


    他的衣服破爛不堪,尤其是那破衣爛衫的後腰上還爛了個洞,露出了青白中還沾了點灰泥的皮膚。


    他的頭發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洗,汙漬與頭發糾纏在一起,就好像打了結的毛線球似的。


    麻木不仁的麵孔一直盯著地磚,在汙水的倒映下,隱約可以分辨出他沾了灰塵的臉龐。


    隻聽見沙沙的,拖著爛褲子在地磚上摩擦的聲音,流浪漢的腳步忽然停了。


    他看見了那雙姑娘的小白鞋,沉重的腦袋緩緩抬起。


    他的目光在姑娘的身上停留了片刻,喉結微微聳動,渾濁的眼珠裏似乎透露出了他野獸般的心境。


    然後他緩緩地走近,用沙啞的聲音問道:“你,需要幫助嗎?”


    流鶯抬起頭,用一種混合著疲憊和戲謔的語氣迴答:“幫助?你看起來比我更需要幫助。”


    流浪漢嘴角抽動,苦笑了一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枚銅幣,遞給她:“這是我今天在街上撿的,找到的全部,雖然不多,但或許能幫你買些食物。”


    姑娘翻了個白眼,她似乎有些不耐煩:“得了吧,洛裏!每次和你接頭都得來這麽一遍,你就不覺得乏味嗎?”


    流浪漢聞言有些窘迫,他挺直了腰板,就好像上帝降下了奇跡,一下子就治好了他多年的駝背毛病:“克拉拉,我也不想這麽做,但是你明白的,這是規矩,為了你的安全,也是為了其他人的安全。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正在被人監視呢?”


    “監視?”克拉拉抬起女士煙袋指著四周狹窄的牆壁道:“這附近有能監視咱們的地點嗎?難道還有人可以蹲在天上監視咱們倆?唯一能做到這一點的隻有上帝。”


    流浪漢摸著後腦勺道:“不過謹慎一點總歸是好的,巴黎就像是一個大迷宮,總有咱們不知道的路子。我們前幾天就是因為足夠謹慎,所以才在那幫該死的警察發現不對之前提前轉移,躲過了一次追捕。”


    克拉拉本來還想教訓他幾句,但是看他可憐兮兮的模樣,還是不免心軟,隻是嘴裏依然嘟囔著。


    “我早告訴過們了,不要來巴黎,也不要想著什麽複仇。他們手裏有槍,條子、龍騎兵、國民警衛隊全都聽他們調遣。而你們不過是一群農民,如果沒人給你們引路,你們甚至都走不出聖日耳曼區,就這樣你們還妄圖刺殺國王,要替波旁搞什麽複辟!


    現在好了,路易菲利普沒死,甚至連一點傷都沒受,而你們這幫農民卻死了兩最蠢的,甚至都沒留下一具完整的屍體!你們這樣做到底有什麽意義?”


    流浪漢聽到這話感覺有些不舒服:“克拉拉,你別這麽說,你也是從布列塔尼鄉下來的。我們是農民,你是農家姑娘。你來巴黎才多久,就把自己當成城裏人了?”


    “多久?我來這裏整整六年了!我雖然不是城裏姑娘,但是現在也不像是從前那麽沒見識,更不需要別人接濟才能過日子。”


    克拉拉冷嘲熱諷道:“我不像有些傻蛋,平白賣了力氣,然而不止一個蘇的報酬都拿不到,還得被罵做亂臣賊子,扣上永世不得翻身的罵名。”


    “你……”


    流浪漢指著克拉拉,但是在對方銳利視線的逼迫下,這位老實巴交的莊稼漢還是忍不住退卻了。


    “你確實和從前不一樣了,人家都說在巴黎待久了會把心都變成鐵打的,看來確實是這樣的。從前在鄉下的時候,我還記得你是多麽善良熱心的一位姑娘。罷了,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是害怕我們連累你。這不怪你,刺殺本就是男子漢的事情,不應當讓姑娘參與。那我們就此別過,今後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了。”


    流浪漢失魂落魄的向小巷外走去,他的背又駝了下去。


    “慢著!”


    豈料他還未走遠,克拉拉便將他叫住了:“你們離了我,還能有什麽地方去?”


    流浪漢也不迴頭,他隻是搖晃腦袋:“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切總會過去的,上帝總不至於叫他最溫順的羊群落到惡人手裏。”


    “羊群!天天就念叨著羊群!離了上帝就沒法活下去了嗎!”


    克拉拉氣不打一處來:“旺代的事情都過去多少年了,吉倫特派、雅各賓派、波拿巴派、正統派還有現在的奧爾良派,你們難道還看不清嗎?他們都一樣!


    誰上來都沒有好日子過,無非是差與更差罷了。我可以救了你們一次、兩次、三次,但如果你們繼續這麽幹下去,我不可能救你們無數次!我隻是一個姑娘,不是參事院長!


    你們明明答應過我,如果這一次不行,你們就不再嚐試下一次了。但是你們現在居然又在盤算刺殺國王!你們是覺得那些警察和衛兵都是傻子嗎?我敢保證,你們下次動手,還不等靠近便會被條子按在地上!”


    “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我們已經不可能離開巴黎了。如今出城的道路都布置了崗哨,來往的每一輛車都要接受檢查。”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難道哨兵可以認出你們每個人的相貌嗎?”


    流浪漢欲言又止:“我們丟了個人,杜漢不見了,我們懷疑他有可能被捕叛變或者直接投靠了警方。”


    “什麽?”克拉拉聞言一怔:“他是什麽時候不見的?”


    “就在前天晚上。他說要去喝點酒,但是我們等到天亮他都沒迴來。頭兒覺得情況不對,於是立馬決定轉移住所。結果我們剛離開沒多久,我們埋伏在附近的暗哨就發現有一群人闖進了我們的住所,那多半是便衣條子,保安部的人。”


    “等等……你是說……他們已經知道你們的真實身份了?”


    “我……我不確定,但是頭兒是這麽認為的。”


    克拉拉一聽到這話,渾身上下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她這時候才驚覺自己和同伴們已經落入了何種險境。


    這群保王黨農民拿去租車的假身份證明文件全都是她幫忙張羅的。雖然她一直都相當小心的與這群同鄉保持單線聯係,杜漢並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職業。但是,他卻知道保王黨有一個中間人,而且他們的身份文件是來自聖佩拉熱監獄。


    一想到這兒,她立馬又聯想到了那位幫了他大忙的偽造犯弗朗科斯。


    雖然她當時是把保王黨人的需求混雜在格瓦維犯罪團夥的普通需求當中,但是難保會被人順藤摸瓜,最終查到她的頭上來。


    畢竟這段時間內代表格瓦維團夥見過弗朗科斯的人當中就包含了她。


    一股涼氣從頭冒到了腳,克拉拉禁不住渾身發顫。


    克拉拉,你要冷靜,冷靜!


    雖然克拉拉一直在心中怎麽警告自己,但是麵對這種生死攸關的事情,姑娘的膽氣終究是不足的。


    流浪漢似乎瞧出了克拉拉點情緒變化,他抱歉的摘下破氈帽:“你放心,等我們執行了第二次計劃,他們的注意力就會全部被吸引過來。說到底,克拉拉,你為我們做的已經足夠多了,大家夥都很感謝你。對……對不起,我今天本來不該來的。忘了我吧,我也會忘了你。”


    “洛裏!”


    克拉拉大喊著流浪漢的名字,但這一次不論她如何喊叫,流浪漢都再也不迴頭了,他駝著背鑽入了小巷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克拉拉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咬著牙狠狠地一跺腳:“上帝啊!羊群終歸是羊群,農民始終還是農民!”


    ……


    巴黎,布雷奧克偵探事務所。


    亞瑟正對著一麵落地鏡整理今晚赴宴的服裝,一個純黑色的小蝴蝶結,一頂標致的高禮帽,一身裁剪得體的燕尾服,一件幹淨整潔的、帶有百褶邊領巾的白襯衫。


    而在他的身邊,還有幾位今晚要與他一同赴宴的朋友們。


    血統高貴的路易波拿巴先生、趾高氣昂的海因裏希海涅、負責編排劇本的大仲馬,以及叼著煙鬥打量著幾位小兄弟的維多克。


    隻不過這幾位先生乍一看上去都顯得有些陌生,他們的身形雖然依然是正常身形,臉龐還是昔日的臉龐,但是通過簡單的點綴與化妝後呈現的麵容卻與以往大不相同。


    女士們常用的化妝品到了維多克的手中簡直成了改頭換麵的魔法道具,改變膚色、模擬皺紋、增添雀斑,簡單的幾筆便改變了所有人的麵部特征,幾乎像是換了個人。


    而假發與假胡子的使用更是使得化妝品改頭換麵的效果倍增,而對於大仲馬這樣體態過於紮眼的家夥,維多克還用上了以石膏、黏土、皮革、動物皮毛與紙漿為材料製作的逼真麵具。


    在這位巴黎神探的精心準備之下,除了亞瑟以外,其他人幾乎都換了一副模樣。


    路易對著鏡子拍了拍自己的假下巴,比之從前,他的下巴幾乎整整大了一圈。


    大仲馬見狀忍不住開玩笑道:“路易,我無意冒犯,但是不得不說,你現在的這副長相比原版更具皇室氣息。這樣的一副下巴,走到大街上隨便叫人一看,肯定會讓大家都以為你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員。”


    海涅則摸了摸臉上的假痦子:“這東西做的可真逼真。維多克先生,或許改天我應該抽出時間找您學習學習,做個假痔瘡什麽的,然後趁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衝進梅特涅的臥房給他貼上。”


    維多克兩腿搭在辦公桌上:“當然沒問題,不過在做假痔瘡之前,你得先給我看看真痔瘡是長什麽樣的。我這個人對於細節一向把控很嚴,不做到極致是不行的。”


    海涅挑眉道:“這沒問題,改天我就把梅特涅的屁股給您抱來,您可以直接看原版的。”


    維多克哈哈大笑:“我得承認,我之前對德意誌人有誤解,我以為你們一向沒有什麽幽默感。”


    “喔,這不能算是誤解。”海涅靠在辦公桌的一角:“隻不過我是個例外。”


    路易正了正自己的領結:“好了好了,梅特涅的痔瘡可以先放在一邊,我現在隻想問一個問題。就算你們要去給格瓦維的犯罪團夥營造假象,為什麽不直接辦一場假宴會呢?弄一場真的豈不是很容易露餡兒?”


    “嗯……”維多克當然不會把他打算搞銀行詐騙的事情和盤托出,他隻是迴道:“閣下,這一點您就不要追究了。您要知道,神探辦案的時候總有一點自己的小怪癖,我們需要保留一些小秘密,隻有這樣在真相揭曉的時候才會有驚喜。”


    “好吧。”路易見維多克不願說,倒也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過我們今天的女伴,應該就是那位波西米亞姑娘還有她的……”


    路易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昨天亞瑟對他提到的話,話鋒也停滯了。


    雖然亞瑟說的十分含糊,但路易卻清楚的記得,那位波西米亞姑娘貌似與青年意大利有聯係,而維多克手頭除了巴黎警方的委托,還接了替奧地利人追查馬誌尼等人下落的活兒。


    所以,即便他很欽佩這位巴黎警界的傳奇人物,但是出於政治立場問題,他也不打算對維多克多談那位波西米亞姑娘的事情。


    亞瑟從鏡子裏瞧見路易與維多克各懷鬼胎的表情,便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了。


    其實在場的人員當中不止路易與維多克有心思,不動聲色的黑斯廷斯爵士心裏也裝著事。


    因為就在昨天他出門去見路易之前,他還在居住的旅館前見到了另一撥人,一撥病急亂投醫、在走投無路情況下向他發出求助請求的布列塔尼農民。


    亞瑟清楚的記得,他們丟了一個同伴,也不知是半夜喝醉了酒淹死在了塞納河裏,還是讓巴黎警方抓了去……


    抑或是……


    亞瑟盯著鏡子中的自己,但眼睛的餘光卻落在了辦公桌後悠閑看報紙的維多克身上。


    亞瑟的嘴角輕輕動了動,嗓音低沉到能聽見的隻有他自己:“又或者說……維多克先生,難道是你的計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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