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佐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亞瑟本以為雨果會以慷慨激昂的態度怒斥這位在曆史中備受批判的先生,但令他沒想到的是,在雨果的口中,基佐仿佛卻和書本上讀到的文字截然不同。


    身為法蘭西浪漫主義文學的領袖人物,雨果對於基佐的印象不僅不差,反而相當之好。


    至少在1833年的雨果看來,基佐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正人君子。


    基佐的外祖父在大革命時期是山嶽黨人,曾經做過加爾省的一省之長,而他的祖父則是加爾文宗的地下牧師。不論是父係親屬還是母係親屬,都是高級知識分子。


    但這不代表基佐的童年很美好,在大革命時期,即便是這些上層家庭也總是處於動蕩之中。


    基佐的父親由於被指控為吉倫特派分子,遭到了雅各賓派的逮捕。


    基佐的外祖父或是出於自保,或是由於黨派成見,他不論女兒如何苦苦哀求,都不願意出麵解救女婿,而是眼睜睜的看著他在自己的轄區內被送上了斷頭台。


    為了擺脫這段悲傷的記憶,基佐的母親自此之後便帶著他和弟弟來到了瑞士的日內瓦居住。在這裏,基佐不僅學會了許多手藝,也學會了包括拉丁語、希臘語、德語、英語和意大利語在內的多種語言。


    而童年的不幸和在日內瓦的學習經曆,最終讓基佐形成了如今的政治立場。


    相較於那些極端保守的保王黨人來說,基佐是自由派。


    而相較於那些與雅各賓派更接近的共和黨人來說,基佐又是保守派。


    如果套用不列顛的視角來審視基佐,這位先生的立場應當介於威靈頓公爵與皮爾爵士之間,他是一個堅持君主立憲製的托利黨人。


    而對於一個法蘭西人來說,最悲哀的立場莫過於基佐這樣的了。


    他隻能生存在共和派與保王黨的夾縫之中,哪一方都不會將他當作絕對的自己人看待。更糟糕的是,基佐也不主張暴力革命,而是喜歡溫和的漸進式改革。


    對於法蘭西這樣一個動輒推加農炮上街的國家來說,基佐這樣的做法無異於把套在脖子上的繩子主動交給共和派與保王黨來掌握。


    但這樣的立場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自從他1805年迴國以後,18歲的基佐很快就憑借自己淵博的學識在巴黎的文人圈子裏脫穎而出,一本《羅馬帝國興亡史》使得他成了全法蘭西有口皆碑的曆史學家。


    巴黎索邦大學的校長方丹甚至不惜親自上門邀請基佐來到索邦大學擔任近代史教授,而這一年,基佐不過才是個剛剛25歲的年輕人而已。


    如果說25歲便春風得意的基佐有什麽不痛快的地方,那就是他痛恨此時法蘭西帝國的皇帝拿破侖,他從不參與具體的政治活動,始終堅持自由主義者的身份,他花錢為自己免除兵役,逃避當時狂熱的軍事氣氛,更拒絕為皇帝唱讚歌。


    而當拿破侖遜位以後,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在巴黎加冕為王,為了拉攏當時國內的自由派文人,路易十八相當高明的將毫無根基的基佐提拔為了國務秘書,之後又更進一步的任命他為內務大臣。


    而這個時候,入閣的基佐還不到30歲。


    路易十八的理念與基佐相近,這位年輕時期便養成自由開明傾向的國王同樣是一個中間主義者。


    他見識過哥哥路易十六被處決,侄子路易十七死於獄中,以及侄女瑪麗·泰蕾茲的悲慘遭遇。大革命時期的種種激蕩使得路易十八深信法蘭西已經不能走迴專製君主的老路了。


    基佐在內閣期間,很好的執行了他與國王的共同理念,一方麵,他肯定了大革命的很多重要原則,比如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宗教信仰自由,新聞出版自由。堅決不允許複辟的貴族勢力對共和派進行反攻倒算。而另一方麵,基佐又反對激進自由派對舊貴族毫不讓步的態度。


    但正如前文所說,基佐縱然有著路易十八的支持,可是即便是路易十八本人也無法掌握好保王黨與共和派之間的天平。


    1820年2月13日,王儲貝利公爵遇刺身亡,平衡終於被打破了。


    極端保王黨趁機將此案歸罪於自由派,逼迫首相埃利·德卡茲辭職,改由極端派代表維萊爾伯爵上台組閣。


    他們大肆頒布有利於貴族的法令,加強輿論控製,教會勢力也重奪教育文化大權,黑色恐怖再次在法蘭西的天空降臨了。


    基佐見到無力挽迴局麵,於是便主動請辭,重新迴到了巴黎索邦大學的教授講席。


    路易十八也無力幹預現狀,在憤怒之中,這位波旁王朝少有的開明國王終於一病不起。


    他看到得償所願成為新王儲的弟弟查理十世,隻能在死前憤恨的詛咒:“哼!我的弟弟恐怕難以死在這張床上。”


    路易十八的詛咒確實應驗了,1830年的7月,巴黎爆發革命,查理十世宣布遜位,帶著他的妻兒老小流亡不列顛。


    不過至少在1830年之前,他確實舒舒服服的當了好幾年的專製君主。


    而對於基佐來說,1820到1830年是他最難熬的十年。


    他迴到了大學潛心治學,對學生和社會大眾宣講他的思想,還出版了許多曆史方麵的著作。


    《歐洲代議製起源史》、《法國史概論》、《有關英國革命迴憶錄集》、《17世紀英國革命史》都是這一時期的著作,而單是從基佐的選題就能看出他到底想要說的是什麽。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現政府的異見者,但基佐從不主張采取暴力手段去推翻現政府,而是堅持合法鬥爭才是解決問題最好路徑的觀點。


    而政府對於基佐觀點的迴答是——他們取消了基佐在索邦大學開設的所有課程。


    不過這並不是令基佐最感到煎熬的事情,他最痛苦的是:當路易十八病逝,查理十世繼位後,禁止移民,重啟對瀆神者死刑的條例法案一個接一個的出爐。


    議會內部也因此出現了巨大的割裂,以夏多布裏昂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自由派認為這純粹是曆史的倒車,是在壓製自由,褻瀆天賦人權的思想。而以布爾多涅為首的極端派則認為對於大革命的清算還遠遠不夠。


    更令基佐幾近崩潰的是,與他相戀多年,大他14歲的妻子,女作家褒琳·德·莫蘭病逝了。


    或許是為了安慰丈夫,又或許是為了讓他永遠記住自己,褒琳在彌留之際幫基佐安排好了下一段婚姻,她將自己的侄女介紹給了丈夫,親手幫他續了弦。


    而褒琳在離開的時候,仿佛也順手將丈夫的壞運氣一同給帶走了。


    查理十世倒行逆施的惡果終於顯現,為了平複國內愈發動蕩的局勢,他不得不進行了內閣改組,而基佐在索邦大學的課程也得以重新開設。


    在索邦大學中,曆史學的基佐,哲學的庫讚與文學的維勒曼組成了索邦大學的學術三劍客,他們在一起公開聯合授課,每次課程都能吸引來數千名市民自發前來聽課。


    這些市民當中既有年輕貴族,來自中等階層的學生,也有下層社會的小商販和士兵,甚至還夾雜著許多外國人。


    而雨果、大仲馬、維尼等浪漫派文人也經常會來到索邦大學聆聽基佐的慷慨演講,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如今在巴黎各行各業都有基佐的不記名學生。


    這樣的公開授課自然也使得基佐的名聲越來越大,儼然成為了君主立憲派的領袖人物。


    而在七月革命之後,路易·菲利普在解決完國內的動蕩局勢後,也打算重拾路易十八時期的中間路線。


    所以,不出意外的,基佐於1832年再次入閣,而這一次,他將出任教育大臣,肩負起全國教育改革的重任。


    根據目前基佐提出的教育改革草案,這位重新掌權的中間派大臣提出了以下三點意見。


    第一,每鄉設立一所初等小學,每個城市設立一所高等小學。教育經費由國庫劃撥,或者由地方征收教育特別稅支付。


    第二,各省設立師範學校,並規定教師工資最低標準。


    第三,廢止1830年以前由宗教團體和教會頒發教師資格證書的權力。教師合格標準改由政府機構統一製定與考核。


    哪怕是撇開基佐十年前與查理十世政府的鬥爭不看,單是看目前他正在做的事情,也不難理解為何雨果會高度評價他。


    在強權的麵前,基佐沒有彎腰。而當他等來了機會後,他又證明了自己不是一名隻會空談的學者,而是真的想要將這個國家變得更好的實幹派大臣。


    雖然亞瑟不知道基佐在後麵的幾十年後到底做了什麽,居然會如此惹人厭惡,但是至少在這個時間點上,這絕對是一位身上閃耀著理想主義光輝的正人君子。


    尤其是當亞瑟看到了巴黎文豪們的各種騷操作後,就更加想要為基佐與他已逝妻子的純潔愛情鼓掌了。


    雨果看到亞瑟臉上流露出的詫異目光,禁不住笑道:“爵士,你為什麽會這麽驚訝?難道有人對你誣陷說,基佐先生是個難相處的人嗎?”


    “喔……那倒不是。”亞瑟打趣道:“但是我從前聽人把他和梅特涅並列,所以把我給嚇了一跳。我不了解基佐先生的為人,但是我卻對梅特涅略知一二。您認識海涅嗎?我對梅特涅的印象基本都是從他的嘴裏來的。”


    雨果聞言,忍不住罵道:“把基佐與梅特涅並列?隻有那些正統派的極端保王黨才能這麽不要臉的詆毀他!至於海涅先生,我當然認識他,我和他有些交情,他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家夥,用德意誌痔瘡和小便失禁來形容梅特涅簡直是再貼切不過。”


    亞瑟哈哈一笑,轉手便把這一頁揭過了:“好了,我想我對基佐先生已經心裏有底了。那梯也爾先生您認識嗎?”


    “梯也爾?”


    雨果聽到這個名字,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相當耐人尋味的表情:“在三年前的時候,梯也爾還是和我們一起混跡於巴黎文人圈子的。不過我和他的友情已經不像是從前那麽深厚了,如果你想要了解他,我建議你去找奧諾雷,他從前與梯也爾先生的交情不錯,至於現在如何,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奧諾雷?”亞瑟問道:“您的意思是說,巴爾紮克先生?”


    雨果大方的承認道:“沒錯,就是他。按照他的習慣,說不定他這時候也在這間旅館裏呢。”


    亞瑟聽到這話,忍不住與身旁的維多克互視一眼。


    兩人都從對方的眼中讀出了相同的信息,偵探的嗅覺總是相通的——原來雨果不止偷窺維尼,他甚至連巴爾紮克也沒有放過。


    或許是感應到了他們的唿喚,房間裏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屋外傳來了巴爾紮克慵懶的聲音,從他拖長的尾音判斷,這家夥應該是剛剛結束了一場兇惡的戰鬥,此刻正在伸懶腰。


    “維克多,你在嗎?我這裏有一份新稿子,你要不要來幫我掌掌眼。”


    雨果打開門,露出了門外小胖子巴爾紮克的身影。


    巴爾紮克見到雨果,朝著他隨意的揮了揮手中的稿子:“我打算把梯也爾寫進書裏,給他化了個拉斯蒂涅的別名。如果這本出版了,你說他該不會跑來找我的麻煩吧?”


    亞瑟聽到這話,立馬起身道:“什麽?我能看看嗎?”


    巴爾紮克發現了屋內的亞瑟與維多克,驚愕的愣神道:“維多克先生也在啊!旁邊這位是?”


    亞瑟友好的伸出手,笑著自我介紹道:“亞瑟·黑斯廷斯,倫敦來的出版商。我現在正在巴黎尋找能夠為我們的雜誌《英國佬》供稿的作者,不知道您有沒有向我們雜誌社投稿?”


    “《英國佬》的出版商?”巴爾紮克的表情忽然變得古怪了起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英國佬》應該就是出版《基督山伯爵》的那家雜誌社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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