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所有人,信任少數人,不負任何人。


    ——莎士比亞《皆大歡喜》


    陰鬱而潮濕的倫敦午後,天空驟然撕裂,傾瀉而下的瓢潑大雨猶如瀑布般橫掃整座城市。街頭巷尾瞬時化作一片汪洋,鵝卵石與青石磚鋪就的道路在雨水的洗禮下變得格外泥濘,每一道車轍都深深陷在黏稠的泥漿裏,仿佛是大地傷痕累累的脈絡。


    而在密密麻麻到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也看不清前方風景的雨幕之中,混雜著的是淩亂又沉重的馬靴砸地的聲音。


    他們身披簡易自製的油布雨衣,頭戴圓頂禮帽,帽簷滴落著晶瑩的水珠,肩章在雨幕中閃著微弱卻閃耀的光澤。


    而在道路上,成群路過的馬車在泥濘中艱難行進,車輪發出沉重的咕嚕聲,車夫揮舞著鞭子,竭力驅趕著疲憊的馬匹。坐在車廂內的紳士淑女則忍不住打開車窗,小心翼翼的打量著這群‘藍魔鬼’,好奇的猜測這幫人到底是打算去哪裏。


    但轉瞬之間,好奇又轉化成了猶豫,紳士們抬頭打量了一眼天空中各處升起的硝煙,在大雨的衝刷之下,仿佛帶著火藥味兒的空氣都清淡了一些。


    貴婦人輕輕的握住了丈夫的手,不自信的問了一句:“親愛的,要不,咱們還是先迴去吧?看這幫警官臉上的表情和整齊的跑步姿勢,現在事情……好像還沒有我們想的那樣糟糕透頂。”


    紳士望了眼身旁的妻子,一個勁兒的抽著悶煙,他盯著那群跑步經過的警官,忽然,又看見雨幕中穿出了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經過的騎警。


    馬蹄踏過水窪,濺起陣陣渾濁的水花,他們的身影在雨中若隱若現,宛如一幅動態的黑白油畫。沿途商鋪門窗緊閉,行人匆忙避雨,唯有這支紀律嚴明的隊伍逆流而上,朝著繁華的倫敦金融城挺進。


    領頭的那位騎警長官似乎發現了這輛慢慢停下來的馬車,他一勒韁繩調轉馬頭,驅使馬兒邁著小碎步朝著這裏走來。


    長官摘下帽子,微微俯下身子,抬起手輕輕敲打了一下車窗的邊緣。車窗外,浮現出他閃爍微弱紅光的黑眼睛。


    “先生,女士,需要什麽幫助嗎?”


    貴婦人看了眼自己的丈夫,略帶歉意的迴複道:“警官,感謝您的幫助,我們……我們隻是覺得有些心慌、害怕。”


    亞瑟輕鬆的笑了一聲,他挺直了腰板迴道:“女士,我向您保證,倫敦的局勢很快就會安定。造成您擔驚受怕是我們的責任,所以我們現在正準備把它給肩負起來。迴家去吧,迴家睡一覺,等到明天您起床的時候,雨就已經停了。相信我,雖然我還是頭一次預測天氣,但在倫敦生活了這麽多年,這點生活常識我還是有的。”


    語罷,亞瑟再次擺動韁繩,隻聽見一聲馬兒的嘶鳴,很快他便像是一隻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馬蹄落下在路上的小水窪裏濺起了許多泥點子。有幾顆調皮的泥點子,甚至躍進了車窗玷汙了貴婦人心愛的白色連衣裙。


    但貴婦人此刻卻沒有心思去責怪這位行為舉止有失紳士風度的警官,而是偏過頭問丈夫:“親愛的,你覺得……”


    紳士將煙鬥向窗外一叩,清出裏麵的煙灰:“瑪麗,迴去吧,我忽然想起來,我們家裏還留了些好茶葉沒帶走。咱們點燃篝火,煮一些茶炊,再切點火腿,你順便給我講講上次和我提起的霍金森夫人的事情,還有你們淑女讀書會裏的小故事,我對你們這些淑女的愛好其實還挺感興趣的。”


    ……


    倫敦金融城,這片在倫敦市民口中被稱為‘一平方英裏’的區域,位於泰晤士河北岸的心髒地帶,被古老教堂的尖塔、厚重的哥特式建築群以及新興的商業大廈所裝點,交織著曆史的莊重與現代工業文明的氣息。


    地如其名,一平方英裏,在雄偉壯闊的倫敦當中,這算不上一塊特別大的區域。但是,任何一個首次踏入該區域的家夥都會被它擁有的財富與華麗裝飾所震驚。


    一座座新古典主義風格的銀行建築在這裏拔地而起,它們采用堅硬的石頭建造,裝飾著華麗的雕塑和浮雕,彰顯著金融巨頭們的實力與威望。


    巴林銀行、羅斯柴爾德銀行、勞埃德銀行、蘇格蘭銀行等本土銀行業巨頭的英格蘭地區總部盡皆坐落於此,如同一座座城堡,守護著國家的金融命脈。而在他們之外,南美及歐洲其他國家為了能夠在倫敦發行國家公債、籌措足額資金,也相繼在倫敦金融城開設跨國銀行。


    不過,在一眾銀行當中最引人矚目的王座依然屬於那家由二十一家英國銀行業巨頭共同參股成立的不列顛第一大行——英格蘭銀行。


    而金融城身為這些高淨值人群的聚集地,它的娛樂與飲食產業發展的自然也很不錯。街道兩側隨處可見裝飾典雅的紳士俱樂部與商賈們用來打發時間、交換信息的咖啡館。


    隻不過,在今天這樣一個時刻,往日裏人滿為患的俱樂部與咖啡館卻不見半個人影,甚至連他們的老板和服務生也不在那裏。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匯聚在了一個頗具前維多利亞時代特色的建築當中,那座承載著帝國財富流轉的重任,展現著不列顛繁榮與權威的場所——坐落於倫敦心髒地帶的倫敦證券交易所。


    交易所內到處都是雕刻精美的石砌立麵,細節處流露出文藝複興時期的繁複與莊重,高大的拱形窗戶透射進充足的自然光,照亮內部交易大廳。


    走進交易所的大門,一股混合著紙張、墨水與硬幣味道的獨特氣息撲鼻而來。


    寬敞的交易大廳中央,一座巨大的圓頂天窗灑下金色光線,使得空間顯得既宏大又明亮。交易台呈放射狀排列,圍繞著中央區域,每個交易台都被精心打造的鐵藝欄杆圍合,確保了交易活動的安全性和秩序性。


    然而,這種交易所往日裏自我標榜的安全性與秩序性,在今天,卻仿佛都成了一種自嘲似的戲謔之語。


    大廳裏擠滿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身著禮帽與長禮服的投資客們摩肩擦踵的擠成一團,留在大廳內的不願意出去,而沒擠進大廳的,則拚了命的想要擠進去。


    每個人都臉色蒼白,所有人手中都緊握著滿是密密麻麻數字的交易單據。他們的眼中閃爍著一種世界末日般的不安與惶恐。


    在一片嘈雜的聲浪中,急促的腳步聲、低沉的交談聲以及不時爆發的驚唿聲此起彼伏,聽起來就像是形成了一首悲壯的交響曲。


    股票經紀人們在各自的交易席位上忙得不可開交,汗水沿著他們的臉頰滑落,浸濕了領口。


    他們高聲喊出股票代碼與價格,試圖將手中的股票和公債盡快脫手。


    然而,市場的恐慌情緒卻如同野火般蔓延,每一次報價的降低都引發了新一輪的瘋狂拋售。


    交易所內部巨大的公告板上,股票價格迅速下滑的粉筆線條觸目驚心,就仿佛在預示著一個時代的終結。


    人群之中,有人因損失慘重而麵如土色,有人則趁機撿拾廉價籌碼,還有人在絕望中嘶吼著要賣出最後的持股。


    交易所的銅鍾在某個節點重重敲響,宣告交易時段即將結束,但空氣中彌漫的恐慌卻並未因此消散,反而愈發濃烈。所有人都在咆哮著要求延長交易時間,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他們並不介意給交易所的工作人員兩拳,甚至不介意拔出手槍威脅。


    麵對這樣的場景,那些往日在倫敦金融市場上興風作浪的資本巨鱷也禁不住感覺自己的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們不敢張嘴,生怕自己一開口心髒就會直接從肚子裏蹦出來。


    “完了,全完了!”


    “你們這是在搶劫!是在搶我的血汗錢,而你們甚至不願意為這次搶劫付出一刀一劍!”


    “我要去議會請願,國王應該下樞密院令,把那群打壓股票價格的家夥全都抓起來,就像是當年的南海公司案!”


    這樣的聲音在交易所內此起彼伏,所有人的心中都充斥著憤怒與恐懼。


    但糟糕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該找誰發泄,因為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錢究竟是被誰搶了去。


    即便是在金融城擁有極大話語權的那幾個家族,也在這短短半個小時的交易時間內損失慘重。


    這場席卷整個市場的總崩潰,已經讓倫敦證券交易所這個全球經濟心髒地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動蕩之中。


    在倫敦證券交易所的一個角落之中,萊昂內爾捏著手裏厚厚一疊的交易單據,他的身體都在發顫,而他的身邊則圍滿了隸屬於羅斯柴爾德家族的大小股票經紀人。


    “羅斯柴爾德先生,您有消息嗎?格林威治的事情,您能不能給個解釋,那裏究竟能不能解決。”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要麽加倉要麽平倉,趁著我們的手裏還有些本錢,我們現在必須得幹點什麽。”


    萊昂內爾坐在交易所的長椅上,這位猶太少爺麵無表情,極力想要維持鎮定,但他額前的汗珠還是出賣了他此時的緊張情緒,而他那標誌性的微笑此時也已經不見了。


    萊昂內爾語氣和緩的開口道:“不要著急,我父親已經去阿普斯利宅邸找威靈頓公爵了。巴林那邊肯定也已經動身,他們會去聯係輝格黨那邊。我相信,最多再有十五分鍾時間,我們就能搞明白這究竟是怎麽迴事了。”


    “十五分鍾?!”


    一位股票經紀人聽到這話,直接急眼了,他直接將手裏的單據扔在了萊昂內爾的臉上:“您知道您在說什麽瘋話嗎?現在每過一分鍾,我們手裏的資產就會貶值百分之三,照這樣下去,再有十五分鍾的時間,即便消息出來,我們也已經完了!”


    萊昂內爾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轉瞬而來的,是滿腔的憤怒。他死死的盯著麵前的股票經紀人,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平時總是對他點頭哈腰的家夥今天會表現的如此粗暴。


    不過,很快,萊昂內爾便想明白了,也懂得了先前巴黎爆發七月革命時,他的詹姆斯叔叔為什麽會絕望到險些自殺。


    許多股票經紀人和投資客都是些沒什麽底線的家夥,你能帶著他掙錢,他可以把你當作上帝一樣捧起來,但如果伱讓他賠錢了,他簡直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友誼,交情,親情,愛情,什麽感情在這種時候都派不上用場。


    萊昂內爾平靜的開口道:“傑羅姆,你和羅斯柴爾德已經合作很多年了,也知道我們的投資習慣,我們不喜歡在沒有獲得任何信息的情況下去賭博。與其做錯,我們寧可什麽都不做。如果你覺得我們不合拍,隨時可以同我們解除合作合同。看在我們這麽多年交情的份上,我替我父親做主了,如果你現在解約,違約金我隻收你一半。”


    “一半?”


    傑羅姆看到自己激怒萊昂內爾的策略奏效,趕忙趁熱打鐵道:“我每年為了從你們這裏拿消息付了多少錢?而你們現在不止沒讓我掙錢,還讓我賠錢了,就這你還妄圖讓我付出一半的違約金?”


    萊昂內爾彎腰撿起傑羅姆砸在他臉上的那些單據,抬手遞到了他的麵前:“先生,這是金融城的規矩,也是你作為股票經紀人賴以為生的信用。你當然可以選擇不付錢,但是我得提醒你,你如果連一半的違約金都不付,那麽以後不論是在倫敦、巴黎、那不勒斯、維也納還是法蘭克福,全歐洲的金融市場你都別想混下去。”


    傑羅姆被萊昂內爾的氣勢逼迫,情不自禁的向後退了一步,他盯著萊昂內爾看了一眼,又迴頭看了眼公告板上依然還在不斷下跌的股票和公債價格,最終還是一咬牙,從萊昂內爾的手上奪迴了那些票據:“好!我給!一半的價錢,明天就會打到你們的戶頭上去。”


    語罷,他一扭頭衝著手下那幫人喊道:“走!我們和羅斯柴爾德決裂了!”


    傑羅姆的大吼聲在證券交易所內四處迴蕩,他剛邁出一步,便驀地感覺到了不對勁,整個人也僵在了原地。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剛剛還人聲鼎沸的交易所內突然鴉雀無聲,就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清晰可見。


    所有的投資客和股票經紀人都麵麵相覷的站在了原地,他們的手裏依然還捏著交易票據,但卻沒人再揮舞了。


    交易所的大廳內被清出了一條道路,道路兩旁五步一崗,身著藍色燕尾服、荷槍實彈的蘇格蘭場警官們已經接管了這裏。


    而在這條道路的盡頭處,一位高級警官摘下了他的帽子,靠在交易窗口前對著交易員開口道:“煩請問一句,我聽說現在股票和公債價格都很便宜?”


    交易員視線下移,看了眼亞瑟腰上的手槍,雖然很緊張,但高度自律的職業操守還是迫使他露出了標準笑容:“是的,警官先生,現在大部分股票都下跌了百分之三十,厲害的甚至已經跌下去一半了。公債那邊,目前不列顛公債價格已經跌到了85.4點。難道說,您現在是準備買一點嗎?”


    “嗯。”


    亞瑟點了點頭,他在兜裏摸索了一下,取出一遝接一遝的銀行承兌票放在了櫃台上:“這裏有一部分是我個人的儲蓄,另一部分是蘇格蘭場的錢,一共是三萬兩千兩百鎊,煩請您都給我買成公債。”


    “呃……”亞瑟的話把交易員說的雲裏霧裏,他反問道:“警官先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您是在說,您給的這些錢是挪用的公款嗎?”


    “嗯。”亞瑟淡定的點頭道:“是這樣的。”


    語罷,他還扭頭衝著身後的警官們發問道:“未來幾個月的工資給你們發不列顛的公債,你們有意見嗎?”


    “沒有意見!!!”


    警官們的迴複聲震耳欲聾。


    “呐。”亞瑟迴頭道:“先生,你看,他們沒意見,所以您就行行好,幫我買了吧。”


    交易員被亞瑟弄得哭笑不得,他一邊清點著匯票,一邊開口道:“警官先生,挪用公款的我這些年也見過不少,但是像您這樣光明正大幹這種事的,我還是頭一次見。您就不怕後續被調查嗎?”


    亞瑟聳了聳肩:“無所謂,隻要公債能賺錢,我的下屬們肯定不會去舉報我的。”


    “亞瑟。”


    亞瑟迴頭一看,叫他的正是猶太少爺萊昂內爾·羅斯柴爾德。


    亞瑟看見他,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在這兒。”


    萊昂內爾來到他的身邊坐下,微微俯下身子小聲道:“你出現在這兒,難道是說,格林威治的事情?”


    亞瑟沒有欺騙他,而是坦白道:“沒錯,那裏很糟糕。”


    “那你……”


    亞瑟轉瞬又笑了笑:“罷了,開個玩笑。”


    亞瑟附在萊昂內爾耳邊道:“你明白的,如果看著公債價格下去,事情,會變得更糟糕。萊昂內爾,此時我唯一能向你保證的是,事情目前還在我們的掌控之中。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幫我,我需要你在此時出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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