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艦隊街,今日休息的亞瑟照例來到編輯部打發時間。


    如果說今日的編輯部比之以往多了什麽不同之處,那就是通往編輯室的電線又多了一根。


    從蘇格蘭場的倫敦警務情報局一直連接到艦隊街,再從艦隊街一直通往新任倫敦大學自然哲學教授惠斯通先生私人實驗室。


    僅僅一眨眼的工夫,asshole便能順利的完成與惠斯通先生的遠程溝通。


    如果硬是要找出一句名人名言來歌頌這項偉大的新發明,那麽最好的詮釋莫過於惠斯通先生的那句:“該死的!我恨電磁學!”


    當然,同樣對這項新發明又愛又恨的不止有惠斯通先生,還有同樣搭設了有線電報機的幾個警署以及警務情報局機要情報科的電報專員。


    雖然這項新發明確實讓消息傳遞的速度變快了,但是麵對需要熟練記憶的超厚密碼本,警員們隻能私下裏悄悄‘問候’這項新技術的發明人了。


    當然,倒也不是所有警官都厭惡這項新技術。


    對於那些從騎兵部隊退役的騎警通訊員來說,天底下再沒有比有線電報更值得讚許的新事物了。


    他們一致認為惠斯通先生配得上今年皇家學會的科普利獎章,並希望他老人家能夠再接再厲早日把這項技術的成本降下來。


    如果今後倫敦的每個警署都配上這麽一台設備,以後他們就不必騎著馬風裏來雨裏去了。


    大仲馬打著哈欠推開編輯室的門,抬眼便瞧見了伏案工作的亞瑟。


    他隨手將皮包丟在沙發椅上,不緊不慢的泡了杯茶:“我本以為我的精力就夠旺盛的了,但沒想到你比我還過分。不過你這樣的人我之前也不是沒見過,但與你不同的是,你是主動的,而他卻是被動的,被債務給逼得。”


    亞瑟挺直腰板微微伸了個懶腰:“所以說,你說的到底是誰?”


    大仲馬喝了口茶:“你看過他的書,之前維多克先生給我捎過來的那本。”


    “奧諾雷·巴爾紮克?”亞瑟咬著筆頭道:“我知道他很勤奮,但我不知道他勤奮是因為欠債。”


    “那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麽?”


    “嗯……”亞瑟想了想:“我還以為他是單純的熱愛。”


    “哈哈哈!你未免把他想的太清高了。”


    大仲馬差點把嘴裏的茶水都笑噴出來:“不是因為欠債,誰會那麽拚了命的寫?如果巴爾紮克的印刷廠和鑄字廠經營下去了,又或者他的投資沒有賠錢,說不準這會兒他早就擁有了一個賢惠的妻子,生了兩三個孩子,同時又擁有幾個火辣情人的幸福生活了。何至於每天苦哈哈的黑夜寫到天明,就算困了想睡覺也必須得硬灌幾杯咖啡提神的日子?他就是個窮逼。”


    亞瑟聽到這話,臉色不由古怪了起來。


    “亞曆山大,聽起來,伱好像和他有過節?”


    “過節?亞瑟,你這麽說可就太過分了。”


    亞瑟問道:“難道不是嗎?”


    大仲馬夾了塊麵包圈扔進嘴裏:“巴爾紮克是什麽東西,他也配和我有過節?除了沒來倫敦之前,我是巴黎最炙手可熱的劇作新星。我那部《亨利三世及其宮廷》在巴黎首演時,從第四幕開始直到最後,那已經不僅僅是成功了,而是持續攀升的高潮,令在場所有的人迷醉。


    演員謝幕時,所有人都在起立鼓掌,掌聲持續了整整三分鍾。而在演出結束後,當時還是奧爾良公爵的路易·菲利普也專程派人向我道賀。雖然路易·菲利普不是個東西,但是他對於戲劇的品味還是很不錯的。


    而我來了倫敦之後呢?我憑著《基督山伯爵》東山再起,短短一年的時間,我就成了目前不列顛最引人矚目的時尚領軍人物。


    至於巴爾紮克,他就是一個人生的失敗者。人如其書,他的人生經曆整個就是一部《人間喜劇》,渾身上下全是樂子。然而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夥,居然敢在文學沙龍上對我大放厥詞,說什麽:‘在我才華用盡的時候,我就會去寫劇本了。’


    他自以為很高級,但在我看來,戲劇才是所有文學品類中最高級的表現形式。我不去寫不是因為我不會寫,而是因為我覺得戲劇是一種更艱巨的挑戰。你瞧,我來到倫敦後小試牛刀,馬上不就在上有所建樹了?”


    亞瑟聽到這裏,總算明白是怎麽迴事了。


    大仲馬和巴爾紮克之間確實不能說是有過節,聽他的語氣這都快接近不共戴天了。


    亞瑟想起那封他今早剛剛收到的信件,忽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


    然而,他的沉默卻讓大仲馬發現了不對。


    “亞瑟,你怎麽了?你的尖牙利嘴居然會在這種地方停下,這可不像你啊!”


    亞瑟點燃煙鬥嘬了一口,他並沒有直接迴答大仲馬的問題,而是開始漸進式的引導。


    “亞曆山大,雖然我沒有直接告訴你,但是你應該知道,我和維多克先生一直保持著長期通信。其實這種通信並不僅限於朋友之間的互通有無,還起著兩個英法犯罪情報部門負責人交流新型犯罪技術、互換跨國危險分子資料的作用。


    當然了,我們之間的談話也不總是那麽正式,我們也經常會聊到一些有的沒的。我雖然不喜歡主動打聽他人的私生活,但是你知道的,維多克先生雖然總體上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但是對待非機密信息時,他又非常的健談,有時候這種健談甚至接近於雨果先生那樣的大嘴巴了。”


    大仲馬聽到這話,愈發感到不妙:“你連雨果的大嘴巴都知道了?這麽說來,巴爾紮克的小心眼,維多克應該也一同告訴你了吧?”


    “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知道的要遠比這個更多。而且雨果的大嘴巴,巴爾紮克的小心眼,與我接下來要說到的這件事,幾乎是串在一起的。”


    “你到底知道什麽了?!”


    亞瑟從辦公桌前掏出了那封從巴黎寄來的律師函和維多克附上的信箋。


    “維多克先生在信箋中告訴我,巴黎最能賣票的女演員瑪麗·多瓦爾已經啟程前往倫敦準備充當你的劇本新作《安東尼》的主演。而我從阿斯特裏圓形劇場打聽到的消息也驗證了這一點,而且劇場經理還告訴我,他們是在你的建議下才花重金把這位才華出眾的小姐從巴黎給請來的。


    當然,如果僅僅隻是純粹的商業行為,那也沒什麽好說的。你在巴黎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劇場工作,導演、舞台經理、舞台助手你都幹過,在這方麵我相信你的專業判斷。


    但是,很遺憾的是,你在決定做這件事之前,沒有評估過它的法律風險,也沒有詢問過我們編輯部的專業律師迪斯雷利先生,更沒有知會其他股東多瓦爾小姐在巴黎文學圈子裏那紛亂複雜的私人關係。”


    作為巴黎文壇有一號的騷包,大仲馬對多瓦爾夫人的私人關係可以說是心知肚明。


    但是對於亞瑟這種日子平平淡淡,最多偶爾挨一槍子兒的蘇格蘭場小警察來說,維多克在信箋中透露出的訊息可就著實讓他大開眼界了。


    在多瓦爾夫人剛剛來到巴黎時,她隻是一個最底層的女演員。按照維多克的話說,這是一個表情憂鬱、臉龐方正、額頭高挺、鼻子細高、小嘴很有肉感、臉周圍散落著黑色的發卷的女人。


    或許是她烏黑的大眼睛打動了導演,她在蹉跎了好一陣子後終於憑借著出演《三十年或賭徒的一生》在巴黎一炮打響。


    而在那之後,很有頭腦的多瓦爾夫人充分的發揮了她日益上升的地位,將她的住所搬到了梅萊街上通往聖馬丁路的拐角處。


    她知道,那些渴望在巴黎出人頭地的窮酸文人都在這附近紮堆。


    就是通過這樣的區位優勢,她先後結識了連載作家蘇利耶、聖勃夫、雨果和作曲家彼西尼等一眾現在已經很有名或者將來會很有名的劇場行業從業者,並根據個人口味和其中的幾位產生了一些男女之情,沒有男女之情的也大多締結了友誼。


    就這樣,從這以後,多瓦爾夫人就有了演不完的新戲。


    而當多瓦爾夫人在巴黎唿風喚雨時,大仲馬還隻是個沒什麽名氣的愣頭青。不過即便這個胖子還沒有出名,但是多瓦爾夫人卻依舊盡量對大仲馬釋放了他的善意。


    對此倍感榮幸的大仲馬自然也頗為樂意將自己的作家朋友們源源不斷的介紹給這位可愛又和善的夫人。


    而在大仲馬引薦的一眾朋友當中,一位擁有滿頭金黃卷發、出身貴族的戲劇作家簡直要了多瓦爾夫人的命。


    這便是巴黎劇作界三巨頭之一的阿爾弗雷·德·維尼。


    維尼雖然已經結了婚,但是他同自己那個抱有民族偏見、死活不願意學習法語的英國妻子顯然感情不睦。


    而多瓦爾也對這位既有才華又有外表的劇作家一見傾心。


    總而言之,他們倆攪到了一起。


    兩人的關係如膠似漆,幾乎每晚都要膩在一起。


    但問題在於,多瓦爾和維尼都有一個性格缺陷——猜忌心極強。


    維尼甚至難以容忍多瓦爾的胳膊被別人碰一下,而多瓦爾則一直在要求對方忠誠於自己。


    然而,他們又始終不相信情人能夠信守自己的承諾。


    這樣造成的結果就是,兩人陷入了互相猜忌-為報複對方的不忠誠而選擇背叛-發現對方背叛再繼續以背叛作為報複的死循環。


    這也是為何當多瓦爾夫人在雨果的《瑪麗昂·德·洛爾姆》劇中高喊‘你的愛讓我守身如玉’時,劇場裏笑聲一片的原因。


    而這樣的情況則進一步加重了維尼的猜忌心和控製欲,他甚至會在劇目中夾帶私貨,通過劇中人物之口在舞台上說教多瓦爾。


    ——夫人,我告訴您,女人不應再相信我們這樣的人。詩人的情感飄忽不定,最好別去愛他們。老實說,詩人誰都不愛,他們都是自私鬼。


    當然,多瓦爾肯定沒有聽進去。


    就算她不去愛詩人,她也會愛上點別的什麽東西。


    雖然維尼生性多疑,時刻監視著那些可能向情人獻殷勤的人,但他的提防統統無濟於事。如果一個男人被多瓦爾拒絕,那隻能說明是她自己不樂意。


    而在多瓦爾一眾熱烈的追求者中,有一位心懷不軌久矣,但先前卻始終不敢流露出愛慕之情的胖子,具體是誰就不點名了。


    據傳,這個胖子曾經偷偷在夜裏給多瓦爾夫人的家裏寄過信。


    ——美麗的鄰居,從現在起到午夜十二點,我還要一個人悲情地度過兩個鍾頭。您在家嗎?我能去看看您,順便討杯茶喝嗎?我向您保證,我隻想親吻您美麗的手,不敢再有其他非分之想了。


    而在那一晚後,大仲馬和多瓦爾在劇院的偶遇、共同用餐、互相串門的次數明顯就多了起來。


    興許是這個胖子幹了這些事後產生了負罪感,覺得對自己的朋友維尼過意不去,所以還虛情假意的請蒙在鼓裏的維尼吃了頓飯,拉著他的手說。


    “親愛的阿爾弗雷。


    有兩件事我一定要告訴您:您是我結交的最出色的朋友之一;當今世上隻有三個詩人,拉馬丁、您和雨果。


    如果我做了什麽讓您覺得哪怕有一點不舒服的事,那不是您的錯,而是因為我不是個東西。”


    之前亞瑟看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心中不由的升起了一股幸虧自己沒結婚也沒有情人的慶幸。


    話說迴來,大仲馬和多瓦爾的這段感情本來會隨著他逃亡倫敦逐漸淡下去。


    但隨著這家夥在法蘭西的通緝令被塔列朗下令取消,以及他在倫敦文學界地位的不斷上升,他又開始惦記起這位遠在巴黎的舊情人了。


    而大嘴巴的雨果則在得知多瓦爾即將遠赴倫敦後,便在閑聊中無意把大仲馬的好事給透露給了巴爾紮克。


    而記仇的巴爾紮克則一竿子捅到了維尼那裏。


    至於勃然大怒的維尼,則在第一時間宣布自己要和大仲馬劃清界限,同時還運用自己在巴黎劇作界的影響力對多瓦爾施壓,要求她不能前往倫敦。


    至於多瓦爾,這個女人就是想要氣一氣維尼,她才不管什麽警告不警告的。就算不演維尼的戲,找她擔當主演的劇目依舊得排到明年去。


    而氣急敗壞的維尼,則花了大錢開始在巴黎收集大仲馬的黑料。


    俗話說,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


    他這麽一氣急敗壞,還真從大仲馬的一眾黑曆史中揀出來一個重量級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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