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身低微,夫人,但是我並不低賤。”


    他歎息道:“人間地獄就在這裏了,隻要我走進去,我就不能脫離他了!”


    ——《紅與黑》


    倫敦艦隊街,《英國佬》編輯部。


    大仲馬將自己窩在舒適的沙發椅裏,舒服的坐在壁爐邊烤著火。


    如果是平常時候,他肯定會開口抱怨這個飄著小雨、霧蒙蒙的倫敦冬季。


    但是今天他的注意力卻全部被手頭這本從巴黎寄來的稿件吸引了。


    作為一名具備高超文學欣賞能力的劇作家,大仲馬向來瞧不上那些二三流作品。


    至於文學藝術之都的巴黎,那裏每年都能翻出不少新鮮出爐的和劇本,而能夠入他法眼的卻沒有幾本。


    但是這本名為《紅與黑》的卻讓大仲馬生出了不少慚愧之情。


    從公正的角度來說,大仲馬認為迄今為止他還沒有創作出任何一本能夠與《紅與黑》相媲美的作品。


    甚至於,他對這本《紅與黑》的喜愛還要超過各位巴黎第二文社成員從法國一同給他寄來的雨果新作——《巴黎聖母院》。


    更糟糕的是,不論是《紅與黑》還是《巴黎聖母院》都令大仲馬深感自慚形穢。


    這樣的感情直接衝垮了近一年來他因創作《基督山伯爵》而建立起的驕傲心理防線。


    法國胖子把稿子往臉上一拍,既羨慕又嫉妒的大聲叫嚷著:“亞曆山大,瞧瞧你寫的都是些什麽垃圾!這才是,這才是文學!被維克托擊敗我可以容忍,但是這個司湯達先生又是從哪裏蹦出來的?他能寫出這種水平的作品,之前怎麽會完全沒有什麽名氣呢?”


    而在他止不住大聲抱怨的時候,在他身後腿都蹲麻了的紅魔鬼則忍不住開口道:“該死!這本實在精彩!”


    為了表達自己對這部作品的喜愛,記憶力頗強的阿加雷斯甚至複誦起了中的章節:“他的兩頰紅紅的,低頭看著地。小夥子有十八九歲,外表相當文弱。五官不算端正,卻很清秀,鼻子挺尖,兩隻眼睛又大又黑,沉靜的時候,顯得深思好學,熱情似火,此刻卻是一副怨憤幽深的表情。”


    紅魔鬼品味著這段對於《紅與黑》主人公於連的描寫,就像是想起了什麽陳年舊事,他津津樂道的呲著尖牙笑道。


    “於連,一個木匠的兒子,一心希望出人頭地,但卻無奈從軍無門,最終選擇了教會的道路。機緣巧合之下被市長看中,成了家庭教師,再之後做了侯爵的秘書,從而一路飛黃騰達,但是最後卻……嗬嗬……”


    紅魔鬼說到這裏,便沒有繼續說下去了。


    因為他閃爍著紅光的眼睛透過門板看到,剛剛結束了蘇格蘭場工作的黑斯廷斯先生已經麵無表情的走到了門外。


    雖然阿加雷斯沒有專門分析某個人類的興趣,但是與亞瑟相處了這麽久,他還是能從亞瑟的眉眼之間看出自己的這位小客戶很不高興、很不開心。


    對於亞瑟來說,這便是他怨憤幽深的表情。


    對此,紅魔鬼不想多言,他隻是往沙發一癱,輕鬆寫意的開始複誦起了《紅與黑》的章節。


    “這個年輕人雖然出身低下,但自尊心極強,如果傷了他的自尊心,他便會做出不太理智的事情。對於所謂的上流社會,他感到的隻有仇恨和厭惡,因為這個上流社會實際上隻是在餐桌的末端接納了他。”


    哢噠。


    亞瑟推開編輯室的大門,剛剛摘下帽子便看見窩在沙發椅上躺屍的大仲馬和阿加雷斯。


    緊接著,他又扭頭朝丁尼生的座位看去,隻可惜,這位不列顛詩壇的後起之秀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捧著一份稿件,就連握著稿子的手都在發抖,甚至嘴唇也青白了,淚水也止不住撲簌撲簌的往下流,他抬起袖子想要擦幹淚水,但是每抹一次隻會讓他臉上的淚更多。


    亞瑟本以為今天自己的心情就夠差的了,但沒想到編輯部裏還有兩個比他更勝一籌的,這屬實是出乎他的預料。


    不過和大仲馬比起來,丁尼生的情況顯然更糟。


    亞瑟踱著步子來到丁尼生的麵前,盡可能用輕快的語氣和氣的探問道:“阿爾弗雷德,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


    “不,亞瑟……”


    丁尼生看見他來了,趕忙端起水杯飲了一口試圖將自己的情緒平複下來:“我……我隻是被這篇詩歌觸動了,再加上我今年確實過得確實有些不順……父親去世了,在創作上也是一團糟……所以,一時之間有些沒控製住感情。”


    亞瑟聞言笑著說道:“挫折都隻是暫時的,不過這篇詩歌居然能把你這樣有水平的詩人都打動了,看來它確實是很有水平的。”


    沙發上的紅魔鬼打著哈欠說道:“亞瑟,何必呢,難道你現在還有心情去關心別人嗎?”


    亞瑟瞥了他一眼,隨後衝著丁尼生笑著開口道:“我能看看這篇作品嗎?”


    “當然。”丁尼生將厚厚的一疊稿子遞了過去:“這是一篇如假包換的傑作。”


    我,永生不朽的光榮之子,


    為了使伱服罪,我譴責你,


    那時候,我不得不扮成,


    來自煉獄的一個惡鬼。


    ……


    那時候我雙手掩麵,


    痛哭不止,羞愧難言。


    我久已思歸天界,


    但又躊躇不前。


    我怕與你的母親相逢,


    我怕她向我發問:


    “人世間有什麽消息?


    我的茅屋有什麽變化?


    我的兒子夢裏是否安寧?”


    亞瑟看到這裏,立馬明白了丁尼生的情緒為什麽會那麽激動了。


    他肯定是在這裏想起了他故去的雙親。


    緊接著,亞瑟的目光向下一掃。


    什麽?你為我們傷心?——你在為誰發愁?


    總不是為我哭泣吧?請問,我有什麽用處?


    如果是在作戰。


    沒話說,弗烈因德先生還能打仗。


    也許還能砍斷幾個頓河哥薩克的脊梁。


    但在和平年代——縱然我活上一萬年,


    我也隻能把莫斯科鬼子罵一百年,然後死掉。


    ……


    如果他們給我戴上鐐銬,往西伯利亞流放,


    立陶宛的兄弟們就會看到我,並且會想:


    這是我們高貴的血統,我們的青年在被人摧殘。


    等著吧,莫斯科鬼子!


    等著吧,沙皇殺人犯!


    像我這樣的人,托馬什,寧願被吊在絞刑架上死掉!


    像我這樣的人——隻能以死來為祖國服務了!


    亞瑟看到這兒,禁不住向前翻了幾頁。


    果不其然,他在第一頁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那位波蘭之友文學協會向《英國佬》強烈推薦的詩人——亞當·密茨凱維奇先生。


    下麵還用雋秀瀟灑的字體書寫著他的座右銘——為了祖國、學識和正義。


    而這份稿子,正是他的最新作品——《先人祭》的第三部。


    毋庸置疑,這是一篇不朽的傑作,對波蘭人來說,這是終究會被他們載入民族史冊的偉大篇章。


    但是……


    對於俄國人來說,這部作品無異於犯上謀逆。


    就算現在不是1831年,而是1968年,這本書也同樣會在波蘭遭到當局的強力查禁。


    而對於剛剛經曆了利物浦事件的亞瑟來說,這部作品究竟能否順利通過圖書館出版部門的出版審查,他確實心存疑慮。


    不過萬幸的是,即便《先人祭》無法單獨出版,但有賴於報紙雜誌無需單獨審查的規定,它至少可以在《英國佬》上以連載形式刊發。


    偶爾持有一次與政府立場相悖的觀點雖然不會有問題,但如果經常這麽幹,那麽等到《英國佬》的出版許可狀臨近續期的時候,他們能否順暢續簽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了。


    但亞瑟眼下顯然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他叫人打了一槍子兒,所以他也想反手打他們一槍子兒。


    雖然這一槍子兒比不上貝林罕給珀西瓦爾首相的那一顆,但總歸是能幫他抒發一下不滿的情緒。


    況且,從感情方麵來說,他確實很同情那些流離失所的波蘭人,這部《先人祭》就很能說明問題。


    不是經曆過真實的痛苦遭遇,不是親眼見識過遭受沙皇處決的故友親朋,密茨凱維奇絕對寫不出如此感人至深的作品。


    而從現實角度來說,沙皇鎮壓華沙起義給倫敦帶來了許多波蘭難民,而難民就代表了治安情況的不穩定。他不是很喜歡這種擅自給他增加工作量的行為,尤其是給他派活兒的人還不是他的上級。


    丁尼生抹了把淚,笑著說道。


    “亞瑟,我說的沒錯吧?這確實是一部很偉大的作品。雖然我有些嫉妒,但是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隻有像是密茨凱維奇先生這樣的人才稱得上是詩人,甚至我已經不能用詩人來形容他了,他就是一位來自波蘭的靈魂歌者。


    我從他的字裏行間完完全全的感受到了那股悲憤的力量,知道了波蘭的人民正在遭遇著什麽,他就是一位如此偉大的愛國者。每一次重讀他的這部作品,我便愈發能夠感覺到我與他之間那道不可逾越的差距。


    偉大的詩人,正是像他這樣,能夠用詩篇記錄一個時代的人。我……我真不知道到底做什麽才能趕得上他萬分之一的才華。”


    亞瑟聽到這話,隻是打著了火嘬了口煙:“阿爾弗雷德,我同意你的觀點。不過從朋友的角度來說,我向上帝祈禱,你最好永遠不要成為他這般偉大的詩人。”


    丁尼生聽得一愣:“為什麽?”


    亞瑟叼著煙鬥將那份稿子放迴了原處:“因為,那樣會很痛苦的。記錄天堂的詩句已經由教士們書寫完畢,所以詩人想要成就偉大就隻能去親眼目睹地獄。在這方麵,但丁如是,華茲華斯如是,拜倫如是,密茨凱維奇如是……喔,不過荷馬例外。”


    丁尼生不解道:“為什麽荷馬例外?”


    亞瑟悠悠的吐出一口煙霧:“因為那家夥是個盲人。”


    丁尼生被逗得險些連喝到嘴裏的茶都噴了出來,極度哀傷的情緒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亞瑟,你下次開玩笑之前能不能先給我一點心理準備?”


    亞瑟聳了聳肩:“阿爾弗雷德,我這種寫偵探的和你這種寫詩的不一樣。偵探講究的就是一個猝不及防突然襲擊,而不是像寫詩那樣鋪墊情緒。”


    丁尼生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好吧,看來我在偵探方麵的天分比詩歌更低。”


    亞瑟好言相勸道:“阿爾弗雷德,天分低的人可創作不出《廷巴克圖》這樣的傑作。你並不是沒有天分,而是缺乏一些成為傑出詩人的必要經曆。不過就像是剛才我說的那樣,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最好可以埋沒自己的天分,幸福美滿的過完這一生,哪怕最終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


    “謝謝你,亞瑟。”丁尼生笑著開口道:“雖然我知道你是在恭維我,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至少我現在心裏舒服多了。”


    “用不著謝我。”亞瑟問道:“話說迴來,你在倫敦大學的學業進展如何?”


    “托你的福,挺順利的。”丁尼生笑著迴道:“教授說,以我的學習速度,說不準可以提前一年修完課程畢業。”


    “感謝上帝。”


    亞瑟假模假樣的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眷顧倫敦大學這所教育了一堆無神論者的學校,但最起碼我們的古典文學係終於可以教育出一位正兒八經的詩人了。”


    丁尼生不好意思道:“你這麽說未免對卡特先生有失公允吧?”


    亞瑟聞言,不由麵露歉意道:“喔,阿爾弗雷德,不是你提醒,我確實差點把我這位最好的朋友忘了,他確實挺地獄的。”


    一旁躺屍的大仲馬聽到這話,一口氣吹開蓋在麵前的稿子開口道:“不止如此,他還連累高度評價過他的司各特爵士也一起下地獄了。”


    亞瑟扭過頭望向大仲馬:“亞曆山大,你不說話我還以為你也跟著去了。”


    法國胖子聞言隻是衝亞瑟比出一根中指,旋即拿著稿子站起身道:“來吧,看看這個,維克托給我從巴黎寄過來的作品。”


    “維克托?”亞瑟一挑眉毛問道:“你是說雨果先生?”


    “喔,我差點忘了,你是他的崇拜者。”


    大仲馬揉了揉看稿子做的發麻的屁股:“既然如此,事情就好辦了。維克托在巴黎發現了一個新作者,但是他的書在巴黎出版了沒多久就被當局查禁了,所以他給我寫信,想問問《英國佬》能不能幫忙代理這本書在倫敦的發行。”


    亞瑟一聽這話,眉頭禁不住鎖緊。


    在這種敏感時期,《英國佬》頂住壓力發行《先人祭》就已經是挺跳脫的了,如果再出版一本讓當局不滿意的印刷品,那麽勢必會引起一些人的注意。


    如果因此使得《英國佬》徹底暴露了其股權成分以及思想傾向問題,那可就危險了。


    不過,亞瑟雖然沒有立馬答應,他還是想先看看到底是什麽書讓雨果如此大動幹戈的。


    而當那份稿子湊到亞瑟眼前時,他首先看到的是上麵的一行箴言。


    我明白這本書將在1830年代被查禁,但我也堅信我將在1880年被人理解,1900年被重新印刷,1935年被人閱讀,而在150年之後,我將被世界銘記。


    ——司湯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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