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的小咖啡館裏,亞瑟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點了些烤布蕾、可頌和蒙布朗之類的法式小甜點。


    甜品剛剛上桌沒多久,亞瑟便看見一個梳著閃亮油頭的大個紳士推開了咖啡廳的門。


    風鈴飄蕩,隨之而來的是亞瑟抬手打招唿的聲音。


    “椰子樹先生,這麽久不見,您還是一如既往的青春靚麗。”


    椰子樹看見了亞瑟,提著小皮包走了過來,他自嘲似的開著玩笑道:“萬幸今天您是一個人過來的,要是讓我再瞧見您的那位朋友,我非得讓他好好地揉一揉我鋼板一樣的胸大肌。”


    椰子樹說完這話,便瞅見了桌上的幾樣小甜點:“您還挺費心的,不過說實話,這些小甜點雖然味道不錯。但是我最懷念的餐點還是從前沒發跡的時候,每天幹完了活和老夥計們找個下等酒館吃的那些還沾著草木灰的餡兒餅。”


    亞瑟也不急著切入正題。


    自從與維多克先生打過照麵後,他便一直想要招募這位傳奇警探和他的團隊。


    雖然目前蘇格蘭場的刑事犯罪偵查部已經在亞瑟的手中完成了從無到有的過程,但是論起對偵探部門的運用和管理,這個世界上應該再沒有比維多克更出色的了。


    而在這一年多以來,他與維多克的交流通信過程中,亞瑟對於這位五十多歲法蘭西老紳士的尊敬程度依然在不斷加深。


    不論是維多克首創的彈道學、物證學等現代警務技術,還是他手下將化妝易容應用到出神入化地步,輕鬆將巴黎各位異見分子置於監視之下的巴黎便衣偵探隊,又或者是記錄了巴黎全部地下犯罪組織的保安部秘密檔案,都是令亞瑟垂涎三尺的東西。


    可以說,如果維多克願意來倫敦另謀高就,亞瑟現在就可以將刑事犯罪偵查部的指揮權全盤下放給這位偵探行業的祖師爺。


    或許對於大巴黎警察廳的各位長官來說,維多克這種有能力又不安分的家夥是個令人頭疼的存在。


    但是對於亞瑟這朵蘇格蘭場的無根浮萍來說,看著維多克在蘇格蘭場做大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畢竟以他的個人之力,實在很難與蘇格蘭場的原始股——出身於陸軍的各位高級警官們相抗衡。


    他不過是去了趟利物浦,羅萬廳長就差點把他的老巢給一鍋燴了。


    如果不是內務大臣墨爾本子爵顧及大法官布魯厄姆勳爵的感受,說不準亞瑟過陣子就可以提著包徹底把自己的前沿陣地從蘇格蘭場搬到新成立的倫敦地區檢察署了。


    不過,正如那句老話說的,天下沒有六十年的太子,所以自然也不可能有六十年的大法官。


    雖然布魯厄姆勳爵明麵上在大法官的位置上待得十分安穩,但熟悉不列顛政治格局的人都知道,像是布魯厄姆這樣的激進派在正常情況下是沒辦法久居高位的。


    他之所以可以在這時候出任大法官,隻是輝格黨為了推動議會改革進而穩固執政地位的權宜之計。


    不止布魯厄姆勳爵如此,現今的首相格雷伯爵也是如此。


    一旦議會改革完成,而這二位激進派卻依然還要堅持推動其他自由化改革,那麽要不了多久,這個位置就得換人了。


    而以亞瑟對布魯厄姆勳爵的了解而言,自己的這位恩師顯然不是容易妥協的性格。


    所以,要想要使自己在動蕩的時局中立於不敗之地,隻有兩條可靠的道路可以選擇。


    一個是要與兩黨同時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對於他們這些負責選邊站的事務官而言,堅定選邊站無疑是一種愚蠢的行為。


    但話雖然這麽說,要同時與兩黨保持良好關係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如果做的不好,很可能兩邊都不討好,最後落得一個被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不得不花點心思建立自己的基本盤了。隻要基本盤穩固,那麽不論是輝格黨還是托利黨,都得在動手之前衡量一下,這麽幹取得的收益到底有沒有高過損失的利益。


    換而言之,亞瑟得有一些讓大人物們不能換掉他的理由,一點過硬的工作成績,一些良好的社會聲譽,最好還能混合上一些微不足道的私人關係。


    而維多克,恰恰可以幫助亞瑟解決第一個問題。


    椰子樹迴憶道:“那真是一個美好的時代,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頭兒也還不叫維多克,他那時候更喜歡使用化名出去辦事,像是‘讓·路易’又或者‘尤裏烏斯’什麽的。


    我還記得頭兒帶著我們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我們就站在他聖弗朗科斯新街住所前的街道上抽著煙,忽然發現有幾個拎著笨重包裹的家夥從小巷子裏竄了出來。


    但是他們剛出來就發現了我們,於是又折了迴去,就好像在躲避外麵的燈火和行人似的。我們正準備上去盤問兩句呢,但是頭兒一伸手就把我們攔住了,他告訴我們不要打草驚蛇。咱們先跟上去,這幫毒蛇最終肯定是要再出洞的。


    結果我們剛跟上去,便聽見後麵有人喊了一聲頭兒的假名‘讓·路易’。我們扭頭兒一看,原來是當年我們還在道上混的時候,結交的一個梁上君子弗羅斯特。


    其他蟊賊發現是熟人,於是也都從藏身處裏鑽了出來,大家一起抽煙遞火稱兄道弟。蟊賊們告訴我們,警方好像已經盯上他們了。頭兒於是便主動提出由我們走在前麵替他們探路,這幫混小子聽到這話,還他媽一個勁兒的感謝呢,說‘道上的都說讓·路易講道義,今天一見果然此話非虛’。


    他們一路帶著我們去了聖塞巴斯蒂安路的貯木場,把贓物先保存在那裏。隨後弗羅斯特又提出想要帶著頭兒一起去找下家談價,說什麽‘我的名頭不好使,但是如果讓·路易跟我一起去,談出的價碼肯定要比平時高上一些’。


    弗羅斯特這傻逼怕頭兒不答應,於是還許諾說,這單如果談成了,可以給我們分三成。結果頭兒就這麽大搖大擺的跟著弗羅斯特跑去了銷贓窩點,把那地方給一鍋端了。”


    亞瑟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維多克先生這麽幹一次兩次也便罷了,抓的人多了,後麵道上的人難道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嗎?”


    椰子樹抓了隻可頌一邊吃一邊迴道。


    “那幫人隻知道大巴黎警察廳最近來了個抓賊專家維多克,但是真正見過維多克長什麽樣的畢竟是少數。在巴黎的混混們的認知裏,‘讓·路易’和‘尤裏烏斯’依然是道上有口皆碑的行家。


    況且頭兒在身份方麵早有安排,每次他以‘讓·路易’和‘尤裏烏斯’的身份出現時,都會和混混們一起被捕。為了套犯人的話,他還經常把自己和凡人們安排進同一間牢房。有一次碰到個謹慎過頭的家夥,他甚至還安排了一場救他出班房的戲碼,最終結果當然也是廣受好評。”


    亞瑟聽到這話,意有所指的笑著迴道:“這下我終於能夠理解維多克先生為什麽能在保安部成立的第一年就將巴黎的犯罪率壓低了百分之四十了。從這一點來看,大巴黎警察廳後麵將他排擠出去,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椰子樹扯下一片麵包扔進嘴裏,靠在椅子上翻了個白眼道:“他們的錯誤決定可不僅僅是這一點而已。況且當年他們逼頭兒辭職時用的手段,也著實下作了。”


    “你是說那頂鬥篷的事情?”


    “不止如此,在那之前,他們就派人在巴黎傳了許多令人作嘔的假消息。”


    椰子樹一想起那些事就滿肚子的火氣:“實不相瞞,黑斯廷斯先生,您知道的,我是個紳士,一個法蘭西的紳士,天性浪漫,也很喜歡與女士們談情說愛。當年我跟著頭兒在巴黎一路青雲直上,所以在有了些積蓄後,我就開始把重心放在了感情方麵……”


    亞瑟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椰子樹先生,您不必大費周章的如此鋪墊,您就直接說您有幾個情人就行了,我明白您的意思。”


    椰子樹哈哈大笑道:“在這一點上,您還真不像個英格蘭人,坦白的反倒是近乎於一個意大利人了。沒錯,我是有一個情人,一個千嬌百媚的猶太姑娘,其實我從20歲的時候就一直惦記著她了。


    但是那時候我是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小偷,而人家卻是正經人家出身,所以自然沒什麽可能。可後來就不一樣了,我成了保安部的重要成員,有錢也有地位,所以我們的關係就迅速發展起來了。


    但是令我沒想到的是,迪普萊西為了扳倒頭兒,居然派人收買了她。讓她到處傳閑話說:‘有一天晚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準備出門去找我的親愛的。結果在路過燕子路的時候,被我的一位追求者給盯梢了。他告訴我,我的達令正和別的女人打的火熱呢。我不相信,於是他便帶著我來到了一處庭院裏,剛進去我便聽見了喔喔的叫床聲,我趴在窗戶上一看,才發現原來是維多克和我的親愛的正在對一個上了年紀的老洗衣婦施暴呢。’”


    亞瑟聽到這話,差點一口茶噴到了椰子樹的臉上。


    椰子樹黑著臉開口道:“黑斯廷斯先生,您也覺得這個笑話很無厘頭吧?他媽的,那幫驢日的玩意兒,為了逼我們走人,竟然連這種閑話都傳開了。說我們強暴一個六十多歲的洗衣婦,他們怎麽不說我們強暴了一頭母豬呢?”


    亞瑟抬起手帕擦了擦嘴:“我覺得,如果你們當時一直硬挺著不走,後麵可能就會強暴母豬了。不過好在迪普萊西現在已經滾蛋了,維多克先生重迴保安部之後,現在的處境應該有所好轉吧?”


    椰子樹自嘲似的笑了笑:“好轉?當然,剛請我們迴去的時候,自然是把我們當成救世主供著。但是現在,您瞧瞧,我現在為什麽會在倫敦,這事情難道不值得細琢磨嗎?”


    椰子樹說的事亞瑟當然知道,他隻是揣著明白裝糊塗而已。


    由於長期與維多克通信,亞瑟對巴黎警界的動態即便不能說是了如指掌,最起碼也能說是知根知底。


    自從七月革命之後,總部設在巴黎耶路撒冷路的大巴黎警察廳就像是個公交車站似的,各方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台。


    從1830年開始,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大巴黎警察廳先後更換了七任廳長。


    銀行家出身的法蘭西司法大臣克什米爾·佩裏埃先生對於到底應該任用什麽人來管理巴黎警察這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想明白。


    如果用正常人的角度來看,任命警察局的領導自然應當是從經驗豐富的警官中挑選。


    但遺憾的是,作為大金融資產階級的代表,七月王朝的官員任命卻是走另一套邏輯的。


    他們首推作風穩健的生意人。


    正因如此,所以在今年9月,佩裏埃先生正式任命了他的老熟人,曾經在他的銀行做了七年學徒,並最終創立了自己銀行的亨利·日索凱先生接管大巴黎警察廳。


    比起幾位前任,日索凱先生幹得顯然要好上不少。但是在巴黎同不列顛一樣遭遇霍亂侵襲後,剛剛走上正軌的巴黎警察很快又陷在了爛泥地裏。


    倫敦為霍亂出動了軍警和近衛騎兵,而巴黎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在霍亂一天奪去了三百多人的生命後,巴黎又先後發生了多起暴徒攻擊政府辦公機構的事件。


    而四處忙活的巴黎警察則被謠傳趁機往猶太人的飲用水裏投放霍亂病毒。


    而在這種時刻,巴黎的政治氣氛自然也變得高度敏感了起來。


    在倫敦,霍亂與議會改革混雜在一起,雙重壓力之下隨時有可能爆發大規模起義。


    而在巴黎,霍亂則隨時有可能洞穿七月王朝本就不太牢固的統治,將路易·菲利普的新王朝埋進棺材裏。


    而在這種時刻,成分複雜維多克自然也免不了受到上頭的猜忌。


    出身街頭的維多克,早年曾參加過波旁軍團,又曾經為拿破侖政府服務過。再加上他與雨果、繆賽、大仲馬等巴黎第二文社成員又多有聯係。


    因此,在七月王朝政府看來,不論是波拿巴派、正統王朝派還是共和分子,他都有可能聯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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