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一點兌水的杜鬆子酒吧,冬天夜晚的寒風還是挺冷的,我看你們的臉都凍得發紅了。”


    二樓的私密會客室裏,亞瑟將兩杯琥珀色的杜鬆子酒推到這兩位不請自來的陌生人麵前,旋即點燃煙鬥靠在了沙發裏。


    “謝謝。”


    客人道了聲謝之後,用凍僵的手指打著顫端起了酒杯,還示意跟著他一同到來的青年也跟著來一杯。


    “約翰,你也來一點吧。”


    得到了師父的首肯後,青年這才端起了酒小口小口的喝了起來。


    亞瑟看到這兒,隻是笑著問了句:“你叫約翰?”


    “嗯。”少年點頭道:“約翰·斯諾,這是我的名字。”


    “斯諾,snow?”亞瑟笑著開口道:“伱的姓氏和冬天還挺搭的。讓我猜猜,你該不會是蘇格蘭人吧?全不列顛的雪花大部分可都集中在那裏呢。”


    青年人見到這位大人物竟然這麽隨和,一時也大起了膽子,他迴道:“先生,我是約克人。您知道約克嗎?我們那裏的冬天也會下雪的。”


    “喔,又一位約克人。”


    亞瑟笑道:“利物浦的約克人還真不少,或許是因為離利物浦太近了吧。實不相瞞,你已經是我在這裏遇見的第二位同鄉了。”


    斯諾聽到這話,也有些驚訝,他開口道:“您原來也是約克人嗎?”


    “沒錯。”亞瑟微笑著點頭道:“不止如此,我從前還是個飼養約克夏豬的好手呢。要不是後來去倫敦上學,我這會兒肯定已經成了當地最好的養豬能手,雖然現在我養的也不差就是了。話說迴來,你養過約克夏豬嗎?”


    斯諾搖頭道:“沒養過,不過我見過不少。我從前也想過去做個豬倌來著,但是我父親覺得做豬倌和他當礦工一樣沒前途。所以就托了舅舅的關係,把我介紹到了哈德卡斯爾先生這裏做藥劑師學徒。”


    “藥劑師學徒?”亞瑟聽到這話,將目光轉向一旁的中年先生:“所以您就是哈德卡斯爾先生了?”


    中年人伸出手道:“很高興認識您,黑斯廷斯先生。威廉·哈德卡斯爾,通過皇家外科醫師學會考核的外科醫生兼藥劑師。”


    雖然亞瑟知道目前不列顛的許多行業裏依然是以學徒製為主,但是醫生這行也這麽幹,還是讓他頗感詫異。


    他認識的醫生雖然不多,但他們基本都是接受了正經的大學教育的。


    這些醫生即便不是畢業於愛丁堡大學或格拉斯哥大學這樣的名校,最起碼也要在醫學專科學校接受兩到三年的培訓。


    然而這位醫生一開始就帶著個十七八歲的學徒出場,這不免讓亞瑟開始懷疑他的專業性了。


    亞瑟將自己心中的疑慮直白吐露,哈德卡斯爾聞言倒也不藏著掖著。


    他開口道:“黑斯廷斯先生,看來您對於醫生這個行業了解的不算深入。其實對於大部分醫生來說,都要在青少年時期經曆一個8年的學徒期。這8年裏,他們會跟隨老醫生學習各種藥劑學知識並在協助醫生的過程中掌握基本的藥理學知識。


    而等到八年學徒期滿後,他們才會進入醫學專科學校進行更高層次的修習,然後再根據自己的學習方向在皇家內科醫師學會或皇家外科醫師學會中選擇一個接受考核。隻有這個考核通過了,他們才真正擁有了能夠獨自行醫的資格。


    您之前遇到的那種一開始就進入大學深造的醫生基本都是家境富裕的闊少,他們的發展路徑和我們這些真正在一線奮戰的底層醫生是完全不同的。他們把控著學術圈,我們在最前方的診所與醫院。


    當然,我這麽說不是想指摘他們有什麽錯。但是僅就治病救人的經驗來說,二者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


    哈德卡斯爾雖然一口一個無意指摘,但即便是個聾子都能從他憤懣的表情看出這位先生對於自己的部分同行究竟有多反感。


    不過亞瑟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按照哈德卡斯爾的說法,一個底層醫生從入行到能獨自行醫至少要經過8年的學徒期再加上2到3年的專科學校培訓,而那些家境優渥的醫生則隻需要經過3到4年的大學學習。


    然而,雖然底層醫生的培養周期更長,但他們卻會因為專科學校的教育背景遭受歧視。愛丁堡、格拉斯哥等名校畢業的醫學生就是比這些底層醫生更受重視。


    無論是在醫學刊物上發表論文,還是入職各種知名醫院,他們的序列總是要排在別人的後麵。


    這換誰來了,誰都得生氣。


    作為學曆歧視的受害者之一,倫敦大學的優秀畢業生黑斯廷斯先生當年之所以會在蘇格蘭場一線間歇性擺爛,通常也是這個原因引起的。


    為什麽劍橋牛津的二等學位都可以去東印度公司、西印度公司這樣的大企業就職,進入海關總署、郵政總局這種高端部門奉獻自己,而倫敦大學的學業金獎也隻能在東區的街頭陪愛爾蘭流氓耍棍子呢?


    同理,倫敦大學古典文學係的瑰寶埃爾德·卡特先生天天‘歌頌’劍橋和牛津的原因也不言自明。


    亞瑟一看見哈德卡斯爾仿佛就看見了兩年以前的自己,他深有同感的點頭道:“先生,您不必生氣。否極泰來,時來運轉,人不可能總是走背運。雖然不列顛的傳統決定了這個國家總喜歡守舊的固執己見,但也不是所有站在河底的人都會被溺死在這片糞池裏。隻要你能講得通道理,展現你的價值和正確性,再找到一個願意賭一把的投資人,事情會變得好起來的。”


    哈德卡斯爾聽到這話,眼睛都明亮了一些。


    他等了這麽多年就是為了等一個翻身的機會,然而當他把引以為豪的發現拿到大夥兒麵前展示時,迎來的卻不是鮮花與掌聲,而是冷眼相看與閉門羹。


    就像是亞瑟說的那樣,他現在急需一個有魄力的投資人。


    而受到四部門委任的利物浦特派緝私監察專員黑斯廷斯先生,就是一個非常恰當的人選。


    他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將他的遭遇全部吐露了出來。


    “黑斯廷斯先生,我知道您來利物浦的使命是什麽,您也知道自身的使命是什麽?我們都是為了平息利物浦的霍亂疫情。我不知道在您的工作中到底是符合大眾認知更重要,還是取得效果更重要,但是我認為在醫生這一行,隻要患者能夠康複,那就比什麽都強。”


    亞瑟聽到這裏,煙鬥的紅光一閃一停:“先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的話,你是在說,你有治愈霍亂的方法?”


    哈德卡斯爾聞言急忙擺手:“不不不,黑斯廷斯先生,我雖然很想告訴您我能治愈霍亂,但是我的職業操守不允許我這麽做。但是……雖然我不能保證患者全部康複,可隻要按我的方法做,我保證一定能大幅降低霍亂的死亡率。”


    亞瑟聞言禁不住身板都挺直了一些:“您說的方法是?”


    哈德卡斯爾見到亞瑟感興趣,趕忙衝著身邊的學生招手道:“斯諾,把報告拿出來。”


    斯諾從隨身的小布包裏摸出一份文件放在了桌上。


    哈德卡斯爾一邊翻開文件一邊介紹道:“其實從霍亂爆發之前,我就開始進行對這種疾病的調查了。我的老師是科爾賓先生早年曾在孟買擔任過駐印部隊軍醫,參與過很多起對霍亂病人的救治工作。


    他很早就警告過不列顛的醫生們:‘永遠不要滿足病患持續而悲慘的飲水訴求,因為我親眼見到許多病患因飲水而亡。’而這一點基本也是在印度有過從醫經曆醫生們的共識。


    我在對病患的救治過程中,也一直遵循著他的教誨。但是在此基礎上,我還發現了很多值得注意的事情,而這也讓我開始對老師的理論產生了一些質疑。”


    亞瑟問道:“您發現了什麽?”


    哈德卡斯爾開口道:“我有一位霍亂病患,他被送醫之前因為過於虛弱暈倒在地,胳膊也被路邊的石頭劃開了一道口子。然而,當他被送到我這裏時,我發現從他傷口裏流出的血液和一般人有許多不同。他的血液發黑、發稠,這是身體極度缺水導致的。


    迫於他的危急狀況,我已經不可能繼續遵循老師的控製飲水療法,因為赫爾曼教授去年發表的一篇文章猜測:病患死亡的直接原因是血液變厚、無法循環的結果。


    但是如果給他喂食純水也一定會加劇他的腹瀉狀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把近段時間關於霍亂療法的研究文章又重新翻看了一遍。其中奧肖內西先生關於紐卡斯爾病患的研究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通過實驗室化驗分析發現病患的血液中失去了大量的水和中性鹽,但血液中缺失的元素在糞便中卻被發現過量。很顯然,這個結果也驗證了赫爾曼教授的觀點:病患虛脫及死亡的症結在於體液流失導致血液循環受阻。


    當時我就猜想,如果我們能將某種高氧鹽與霍亂病患的黑色血液進行完全接觸,是否能夠恢複病人的動脈特性,並最終終止病患的嚴重症狀。而為了完成這個設想,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灌腸和靜脈注射這兩種途徑。”


    “天才的設想!”


    亞瑟聽到這裏,也不由眼前一亮,聽到哈德卡斯爾如此詳細專業的解釋,擁有現代思維的他好像慢慢想明白了霍亂的診療方法了。


    他抓住哈德卡斯爾的手問道:“繼續說下去。”


    哈德卡斯爾見亞瑟的反應居然如此強烈,一時之間也有些激動。


    他開口道:“我先是配置了含有氯化鉀、碳酸鹽和蘇打的溶液對病人進行了灌腸治療,但是由於病患腸道吸收功能已經紊亂,無法正常吸收鹽液,反而加重了他的腹瀉症狀。所以,我又開始靜脈注射的補鹽嚐試。”


    亞瑟問道:“結果如何?”


    哈德卡斯爾笑道:“病人當時已經病入膏肓,身體虛脫,脈搏微弱,極度幹渴,但是當我對他進行了連續四次輸液、注入200盎司的鹽液之後,他漸漸從昏迷狀態中蘇醒了過來,而且症狀顯著改善,並最終走向康複!”


    亞瑟聞言禁不住欣喜的起身,兩手按在對方的肩膀上:“哈德卡斯爾先生,你確實沒有令我失望!我向您保證,您的這份療法,很快就會……”


    亞瑟話還沒說完,隻聽見啪的一聲,會客室的門忽然被人猛地推開。


    “哈德卡斯爾!我就知道是你!你這個在病人身上搞醫學實驗的劊子手到底鬧夠了沒有?我警告你,你如果不好好反省自己的行為,等到霍亂結束,我一定會去威斯敏斯特的皇家外科醫生協會申請取締你的行醫資格!”


    亞瑟扭頭一看,門外站著的是一位怒發衝冠的老紳士,他三兩步走到哈德卡斯爾的麵前,舉起手杖就想衝著對方打下去。


    哈德卡斯爾不甘示弱的一把攥住了對方的手杖,怒目對視道:“羅森博格先生!該反省的應該是你!我之前就已經向你論證了靜脈注射的可行性,然而你不止對我惡語相向,還將我掃地出門,甚至還把我準備提交給《柳葉刀》的論文給扣了下來,你這麽做到底是何居心!”


    羅森博格?


    亞瑟一聽到這個姓氏,立馬明白了老頭子的身份,這位就是利物浦衛生委員會的主席,也是當地名聲最響亮的醫生。


    亞瑟開口道:“羅森博格先生,剛剛哈德卡斯爾先生說的這些話都是真的嗎?”


    羅森博格瞪著哈德卡斯爾道:“黑斯廷斯先生,你不要聽信這家夥的胡言亂語。我是把他的論文扣了,也罵了他就是個不顧病人死活的庸醫,但是這都是為了公眾的生命安全考慮。我猜他剛才肯定向您展示了他的療法到底有多先進,但是我可以向您證明,這一切不過就是一個街頭診所小醫生設下的一場騙局!”


    語罷,羅森博格猛地哼了一聲,從懷裏抽出一份文件扔到了桌麵上。


    “您好好看一看這份文件!這是利物浦衛生委員會下屬統計部門對於哈德卡斯爾診所霍亂病患的結論報告。根據調查報告顯示,在接受鹽水注射的56名病人中,隻有9人完全康複。


    也就是說,哈德卡斯爾口中這些病理學結論和從中推導出的治療措施,實際上並沒有成功地治愈很多病人。他的診療存活率,在利物浦各個醫生當中完全排不到上遊,甚至都很難說有中遊水平。”


    亞瑟拿起那份文件翻了兩眼,眉頭也隨之越皺越緊:“這……”


    報告顯示,羅森博格並沒有信口開河,他說的都是真的。


    但是亞瑟怎麽也想不通,為什麽聽起來最像是正確答案的哈德卡斯爾會交出這麽難看的成績。


    難道是數據造假嗎?


    出於對統計數據的懷疑,亞瑟決定還是再給哈德卡斯爾一次機會,他開口問道:“這都是真的嗎?”


    哈德卡斯爾臉色漲紅,雙拳緊握,他憋了半天終究還是在榮譽和良心之間選擇了他更看重的一個。


    他點頭道:“沒錯,黑斯廷斯先生。我的病人痊愈率確實不算高,但是您願意聽一聽我的辯解嗎?”


    如果哈德卡斯爾告訴亞瑟這數據是假的,那亞瑟在查實後,肯定不會給他辯解的機會。


    但是哈德卡斯爾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治愈率不高,卻讓亞瑟打消了對他的疑慮。


    或許哈德卡斯爾的方法不是百分百正確,但這位醫生應該不會從主觀上去害人。


    亞瑟點頭道:“當然。而且我相信羅森博格先生肯定也會很願意聽聽您的原因。”


    羅森博格原本聽到哈德卡斯爾承認問題,正準備暴跳如雷的把他趕出去,可亞瑟發話了,他也隻能忍著惡心開口道。


    “行!那你就說吧。但是你今天就算說出花來,也改變不了你是個在病患身上試驗新方法的經驗主義庸醫。不得不說,哈德卡斯爾,我對你非常失望!如果不是看在你的老師科爾賓先生的份上,那天你來找我之後,我就已經寫信去醫師協會要求吊銷你的行醫資格了!”


    哈德卡斯爾在決定強闖舞會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斷絕退路的打算。他知道,今天之後,要麽自己功成名就,要麽就徹底喪失行醫資格。在他和利物浦衛生委員會的權威們之前,必須得決出到底誰才是庸醫。


    哈德卡斯爾深吸一口氣,開口道。


    “黑斯廷斯先生,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我隻是一個普通的街頭醫生,我的病患很多都來自於工人家庭。而工人嘛,您也知道的,如果不是已經病入膏肓了,他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醫生的。


    而且在工人群體當中,有很多人除了霍亂以外,還存在著許多基礎疾病,身體本來就非常虛弱。我以我的榮譽向希波克拉底起誓,雖然不是所有病人,但是我的大部分病人在接受了靜脈注射後,身體狀況都已經大為好轉。但是,他們卻在身體康複階段死於了其他疾病。


    如果是以完全康複作為標準,那我做的確實不夠好。但是如果是以治愈霍亂,讓他們脫離病危狀態而論,那我的成功率可以達到百分之五十五。”


    羅森博格聞言怒斥道:“哈德卡斯爾,哪怕不考慮後遺症,百分之五十五這個數據也就是比霍亂百分之四十五的平均治愈率稍高一些。況且,你是如何知道死亡病人是死於其他疾病的!這裏麵的事情,你還想讓我說的再清楚一點嗎!你這個喪失榮譽和道德的家夥,你是怎麽敢做這種事的!你知道站在你麵前的這位先生究竟是誰嗎?我一直在替你說話,想替你最後挽迴一點尊嚴與榮譽,但是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已經恬不知恥到這種程度了!”


    亞瑟原本還不知道羅森博格為什麽這麽生氣,但是現在他好像想通了這裏麵的原因。


    作為一名警察,他非常清楚該如何弄明白病人的死因。


    亞瑟盯著哈德卡斯爾問道:“你解剖了病人的屍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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