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格林威治區,伍爾維奇皇家兵工廠。


    一輛馬車停在了兵工廠的門前,純黑的硬質馬靴踩在濕滑的地磚上。


    亞瑟微微抬了抬帽子,中午的休息時間,今日的兵工廠照舊有一群五大三粗的工人在操場上踢球,隻不過他今天可沒有心情上去陪他們掄兩腳,更沒有坐在場邊指導兩句的興致。


    畢竟指導兵工廠踢球這活兒,還是法國人幹比較合適。


    作為倫敦保衛級別最高的幾個區域之一,伍爾維奇兵工廠的守衛工作由長期駐守此地的皇家騎兵炮團負責,此時雖是休息時間,但是鑒於倫敦這幾年頻發的小規模暴亂事件,士兵們仍然沒有放鬆警惕,兵工廠附近街道隨處可見三人一隊的巡邏士兵。


    亞瑟走下馬車,從兜裏掏出證件在兵工廠警衛麵前展示了一番:“亞瑟·黑斯廷斯,大倫敦警察廳高級警司,刑事犯罪偵查部負責人,先前貴司的化學工程師詹姆斯·馬什先生曾受皇家醫學協會委托,協助蘇格蘭場調查一起謀殺案。今早聽說他這邊有了點進展,我是來和他談談這樁案子的。”


    荷槍實彈的警衛接過證件看了一眼,旋即點了點頭:“黑斯廷斯先生,請進吧。當地警署已經提前告知過我們,您今天中午會來,馬什先生已經在化學實驗室等您了。”


    亞瑟點了點頭:“這次案情十分緊急,寒暄的話就不多說了,煩請您帶路吧。”


    在警衛的帶領下,亞瑟穿過兵工廠的操場走入了生產車間,剛剛走進工廠,他便看到一排排整齊擺放的奇怪機器,通過識別機器上的說明標識,亞瑟大概了解到了這是些什麽東西。


    奈史密斯公司生產的蒸汽動力錘、機械之父亨利·莫茲利旗下經營工廠生產的槍托、膛線、槍管車床,以及一台隻看得清生產年份、其餘標簽都糊的認不出的1776年臥式鏜床等等。


    由於各種機器跨越年代極大,橫亙整個18世紀直至19世紀,整個大不列顛機械工業輝煌的現在與過往幾乎都凝聚在了這個可以容納上千人同時作業的生產車間裏。


    亞瑟看到這兒,不由打趣道:“這裏麵的一部分老古董都已經用了半個世紀了,難道軍械局就沒有考慮給兵工廠撥款換點新產品?”


    警衛聽到這話笑著迴道:“沒仗打的時候,找議會要經費通常都是很困難的。不過今年還算走運,上頭批了點新款項下來,您看那邊,這不是就有車床商人上門推銷來了?”


    亞瑟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生產車間的後方位置,有一個戴著黑色圓禮帽穿著墨綠色馬甲的紳士正在衝著一位身著整齊淺紅軍裝的高級軍官熱情洋溢的介紹著什麽,他一邊說還一邊指揮著身旁的穿著藍色厚粗布工裝的學徒拿出圖紙一個勁兒的朝對方展示。


    亞瑟看到這兒,笑著迴道:“看來要不了多久,伍爾維奇兵工廠就能弄點新產品了。要我說,你們早該把貝克式線膛步槍給停產了,那東西從拿破侖戰爭的時候就在用,二十多年過去還是用這一套。軍隊就算用不膩,我們蘇格蘭場也膩了。而且背著那麽長的一條燧發步槍上街巡邏,確實很容易引起倫敦市民的不滿情緒。你們有沒有考慮來個便攜手槍的生產線,最好還是擊發式,我覺得福賽斯先生的那個‘香水瓶’擊發槍機設計就挺不錯的,雖然保養起來費點勁,但是架不住那東西看起來實在是美麗。”


    警衛聽到這兒,禁不住高看了亞瑟一眼,他開口道:“您還挺懂行的嘛,先生。不過也是,步兵用的槍,拿給蘇格蘭場的警官們使用,確實不太方便,巡邏的時候你們還是揣把手槍最合適。”


    他們正在熱烈的討論著各種槍型的優劣,忽然一陣熱情的問好聲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中午好,兩位先生。如果我的耳朵沒出問題,那麽您二位當中剛剛肯定有人說了,對擊發式的手槍很感興趣?”


    亞瑟扭頭望去,站在他身後問好的是個帶著點小波浪卷發的年輕人,他的臉蛋紅撲撲的,皮膚質感略微粗糙像是經過了長時間的風沙洗禮,右手指節處依稀可見一些硬化發黃的老繭,小腿肚子直到腳踝處綁著一圈又一圈的白布綁腿,屁股後麵的牛皮筒內端端正正的放著一枚黃銅單筒望遠鏡。


    亞瑟看到他這副打扮,忍不住問了句:“伱是個海員?”


    年輕人被亞瑟問得一愣,旋即驚訝道:“您是怎麽知道的?”


    警衛幫著亞瑟迴道:“揚基佬,你難道沒看過偵探嗎?去買本最新期的《英國佬》吧,《黑斯廷斯探案集》裏的蘇格蘭場警官們都是這樣的。更別提站在你麵前的,還是一位蘇格蘭場的高級警官了。”


    年輕人懷疑道:“警官們有這麽神嗎?”


    “你是個揚基佬?”亞瑟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個年輕人:“怪不得,我就說你的口音有點奇怪呢。”


    年輕人似乎對被別人點出美國人的身份很不滿意,他漲紅了臉迴道:“先生,我是哪裏人不重要,但重要的是,我可以提供你想要的擊發式手槍。我在這裏待了快三天了,但是這幫倫敦的老官僚卻沒有一個把我放在眼裏的。我向您保證,我的柯爾特式左輪手槍絕對是目前為止世界上最好的便攜式武器,如果蘇格蘭場的警官們裝備了這款產品,絕對會給你們帶來極大幫助的!從前你們打一槍就要重新裝彈,但是現在一次裝彈就能撂倒六個敵人,這可是六倍的戰力提升,您確定真的不考慮一下嗎?”


    “柯爾特左輪?”亞瑟聽到這個名詞,先是愣了一會兒,他沉思了半天,這才想起了自己曾經在某本軍事雜誌上看到的名字,試探性的問了一句:“塞繆爾·柯爾特?”


    柯爾特聽到亞瑟直接爆出了自己的名字,驚得張大了嘴巴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您……您看出我曾經在海上飄了一年也就算了,為什麽您連我的名字也知道?”


    亞瑟聞言,隻是神神秘秘的掏出煙鬥:“沒錯,偵探是這樣的。”


    一旁的警衛見到亞瑟要點火,嚇得連忙將火柴連帶著火柴盒一起奪了過去:“我的上帝啊!黑斯廷斯先生!隔壁就是火藥倉庫,您打算把我們一起炸上天嗎?”


    亞瑟這才想起了這是什麽地方,他趕忙放下無處安放的小手,尷尬的笑了一聲:“抱歉。”


    他轉瞬又看了柯爾特一眼,琢磨了一下後開口道:“你先在這裏等我一會兒,等我辦完了事情,迴頭咱們再繼續聊聊你那把手槍的問題。我雖然沒辦法幹預蘇格蘭場整體的裝備采購決定,但是本部門內的一些小事情,我還是有自主決定權的。”


    語罷,亞瑟便衝著警衛開口道:“走吧,先生,咱們先去實驗室。”


    而站在他身後的柯爾特則在愕然後露出了欣喜的神情,這個十九歲的美國小子衝著亞瑟大喊道:“偵探先生,我還沒吃午飯呢,我就去外麵的咖啡廳等你了!你這麽神機妙算,一定知道我說的是哪家咖啡廳吧?咱們不見不散!”


    剛說完這句話,柯爾特便扭過頭衝著外麵跑去,他一邊跑還一邊蹦,時不時還要緊握拳頭衝著空氣揮擊。


    看得出來,對於有機會獲得一份新訂單,這小子感覺非常高興。


    亞瑟見到這個場景,隻是扭過頭衝著身邊的警衛問道:“工廠外麵有幾家咖啡廳?”


    “就一家。”


    “那就行。”


    在警衛的帶領下,亞瑟穿越車間來到了位於車間後不遠處的紅磚小樓。


    走過水泥路麵的前廳,剛剛上了二樓,亞瑟便聞到了一股濃重的刺鼻氣息。


    他細細琢磨了一會兒,總覺得這味道好像有些熟悉。


    尋思了半天,亞瑟才終於確定,這味道與大仲馬在花園裏種的那些法蘭西香蒜極其相似。


    正當亞瑟以為警衛是帶他來到了兵工廠的實驗室餐廳時,隨著房門被推開,印入亞瑟眼簾的既沒有什麽烹炒的火熱場景、也不存在什麽揮汗如雨的廚師。


    房間的整體布置與皇家學會給化學家們預留的實驗室別無二致,各種五顏六色的溶液和透明燒杯擺滿了好幾個架子,而在屋子中心的實驗桌上,正擺放著一個加熱中的燒杯。


    警衛用手指輕輕敲了敲門,出聲提醒:“馬什先生。”


    站在燒杯麵前正在皺眉沉思的男人一抬頭,發現了亞瑟和警衛,他開口問道:“你身旁這位是?”


    “亞瑟·黑斯廷斯先生,蘇格蘭場警司。”


    “啊!原來是您,趕快進來吧。”詹姆斯·馬什將亞瑟請進屋內,一邊指著燒杯中冒著泡泡的加熱液體,一邊介紹道:“不得不說,蘇格蘭場這個案子接的非常走運。如果這個案件是發生在幾周以前,弄不好它的真相都得石沉大海了。”


    亞瑟聽到這話,跟著問了句:“這麽說……馬什先生,您是發現了什麽有意思的現象嗎?”


    “有意思談不上,但我認為這應當是一起悲劇。”


    馬什開口道:“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我就不同您東拉西扯了。您可能也從皇家醫學協會那裏得知了一些消息,就在前不久我剛剛發現了檢測砷元素殘留的試砷法。您麵前的這個燒杯裏加入了鹽酸、硫酸氫鹽以及從受害者胃部提取的食物殘渣,根據試砷法,當這些混合物受到加熱後,如果食物殘渣中混有砷元素,便會產生砷化三氫,當然,如果說的更明白一點,就是您現在聞到的這股子濃重的蒜味兒。”


    “砷?”亞瑟聽到這個元素,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說砷,或許還是太學術性了,如果說它的俗名——砒霜,那麽對於大夥兒來說,那就耳熟能詳了。


    砒霜作為一種曆史悠久的毒藥,不管是在東方還是西方,其被用來殺人的曆史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幾個世紀。


    首先,正如詹姆斯·馬什說的那樣,長期以來,人類並沒有科學手段去穩定檢測砷元素殘留。


    其次,作為一種完美毒藥,砒霜本身是沒有味道的,其溶於水後也隻會讓水變得稍微有一點點甜,因此受害者並不容易察覺自己被下了毒。


    而且中毒後表現出來的症狀,例如腹瀉、嘔吐等,也容易與其他疾病相混淆。


    畢竟這年頭,在倫敦常年肆虐的幾種流行病幾乎都帶腹瀉嘔吐,一般人中毒之後,隻會以為自己是不走運害了病。


    而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砒霜的獲取非常容易,自從工業革命之後,各種金屬冶煉工業在不列顛開展的如火如荼,而作為冶金工業副產品的各種砷化合物,也被工廠主們精心包裝後當成老鼠藥、捕蠅紙等各類防止害蟲的特種藥劑售賣。


    而且更令人發指的是,倫敦社會各階層的愛美女士們自從伊麗莎白一世時期,就開始使用各種含砷化妝品,這類化妝品從最簡單的雪花膏再到各種高級香水之類的產品幾乎都可以找到砷的蹤跡。


    而在倫敦市民公認的對瘧疾特效藥裏也有一種名為福勒氏溶液的含砷產品。


    想到這兒,亞瑟終於明白為什麽伯尼·哈裏森會表現的那麽有恃無恐了。


    因為服用過量砷元素導致死亡這種事,還真不一定能判他謀殺,除非蘇格蘭場掌握到犯罪者作案的完整證據鏈。


    否則,即便拿到了胃部食物的化驗結果,也無法徹底將他定罪。


    這個社會上的女士為了追求紅潤的皮膚主動服砷的大有人在,因此而死的也不在少數。


    想要通過這麽一點小事扳倒一位下院議員,尤其是精通於此道的香水商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亞瑟想到這裏,禁不住陷入了沉吟。


    他正思考著該如何將伯尼·哈裏森定罪,豈料眼睛的餘光卻瞥見了火急火燎穿牆而入的阿加雷斯。


    紅魔鬼像是被什麽東西嚇到了一樣,揪著亞瑟就要往外走:“亞瑟!他媽的,你快出來瞧瞧,我又看見那幫該死的蠢貨在泰晤士河邊撈人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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