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口諭遞進統領府的時候江沉綺才沐浴完換了常服,看著小心翼翼宣讀口諭的宮人說陛下請江統領即刻入宮,是意料之中,心中卻又有一股莫名的情緒升起。


    北衙禁軍統領是女兒身的事情天下盡知,沈衍也曾默許她在上朝以外的任何場合皆可著女子衣裙,江沉綺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月白雲錦紗複裙,委實沒有再換一套官服的興致,她看了眼宮人,神情淺淡。


    “走吧。”


    踏進皇宮大門的那一刻,天色漸暗,微涼的小雨開始滴滴答答落在碧瓦朱頂上。宮女提燈走在前方引路,曲折的長廊腳步聲雜亂,轉個彎就剛好與一人相遇,隔在這不算寬闊的廊上對立。


    提燈的宮女匆忙行禮,燈火搖曳後江沉綺才看清麵前,來人一身緋色煙籠梅花百水宮裝,身後跟著數位女侍,芙蓉玉石點綴的步搖微微晃動,算得上清麗的臉上帶著不耐的神情。


    “純妃娘娘。”


    江沉綺漫不經心開口,一絲要行禮的動作也無。


    “放肆!見了純妃……”


    女侍見她站著不動,皺著眉想要訓斥,剛開口卻被打斷——


    “陛下召臣入宮,想來是有要事商議,可請純妃娘娘讓路,讓臣先行?”


    純妃似乎這才認出她是誰,眼底迅速被憤怒占滿,甩開女侍攙著的手上前譏諷道:“如此奸臣,靠著蠱惑陛下得到的官職,最好能坐穩了,否則和你父兄落得一個下場,豈不枉費心思!”


    “恩?”一番激言,江沉綺竟輕笑出聲,昳麗的眉眼在夜間更加妖治,雨勢漸大,她的聲音卻無比清晰,卻沒應她的話,“哦——我想起來了,你的青梅竹馬,是我殺的。”


    “你!”


    江沉綺抬眼看她,笑意分明未達眼底,對麵的人意識到她手上沾過的鮮血無數,凜冽的氣息凝結住她想要繼續說的話。


    雨滴順著風被吹進長廊,江沉綺抬步走向純妃,下意識地,深宮裏養著的人慌亂避開,讓她徑直走過去。


    提燈的宮女急忙低頭跟上,小宮女偷偷側眼看她,明明是有著古畫中那些精魅般攝人心魄的容貌,為何會給她那種,就像此時被雲雨遮掩的天邊月,清冷又遙不可及。


    通碧殿前燈火點的透亮,江沉綺還沒走近便遠遠看見一人肩背筆直跪在殿門口,已然被雨淋濕了,四周宮人也無一敢上前為其撐傘。


    聽到江沉綺走近的腳步聲,那人才抬起了頭,清俊的麵容沾滿雨水,臉色是接近病態的冰白,唯有一雙烏木漆黑的瞳孔如寒星般微動。


    是他,江沉綺停住腳步,隔著雨幕與他遙遙對視,一種荒唐感油然而生。守衛邊疆大戰告捷的明英侯迴京得到的不是嘉賞厚祿,而是如她所見,在大雨中跪在帝王殿前,甚至不知罪名為何。


    “江統領,陛下已經在殿內等候多時了。”


    周總管從通碧殿後出來,手裏捧著剛泡好的茶水,示意她帶進去。


    七分熱的茶水暖著手心,江沉綺踏進殿內,年輕的帝王揉著眉心,見她進來也未停下手中的批閱奏折的筆。


    江沉綺隨手放下茶碗,偏頭去看奏折上的內容,“參謝景淮?”


    “這一堆都是?”


    沈衍抿了一口茶,隨意點點頭迴答她,“從他迴京那天開始,參擁兵自重的,參有濫用軍法的,還有參他有謀逆之心的。”


    “那陛下信幾分?”


    沈衍將奏折合上,並不打算繼續迴答,而轉頭看她,“今日暗衛營動手,為何要攔?”


    “臣隻是奉陛下的命令,將人平安帶迴京城。”


    “你知道朕不想讓他活。”


    江沉綺退開兩步,語氣輕描淡寫,“臣不知。”


    “沉綺”沈衍細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桌麵,“你在怪我?”


    “沒有。”江沉綺閉了閉眼,她沒說假話,沈衍登基三年,這三年替他殺的人,為他鋪的路,背盡罵名數不勝數,若是要怪,都不知道該從何怪起。她被置於險地的時候太多,這一次隻是因為那個謝景淮,才有一些不同。


    “朕剛命你入仕的時候,曾經與你許過三年之約。”


    沈衍歎了口氣,“江山安定後,我本就準備給你個位份的。”


    江沉綺隻覺得有些好笑,她如今在天下人眼中是奸臣,是賊子,清君側第一個便會拿她開刀,這些東西加身,怎麽給位份?


    “祈北王府的墜明郡主自幼重病,甚少有人見過。”


    是想讓她用這個郡主身份,名正言順封號。


    “行,我要做皇後。”江沉綺直接道。


    沈衍又揉了一下眉心,“柳丞相的獨女,被那些大臣多次上奏請封皇後,柳家那邊……”


    “那我要在純妃之上。”


    “純妃母家駐守西南多年,若封新人的位份在純妃之上,隻怕林將軍寒心。”


    江沉綺抬眼看他,記憶被拉迴沈衍還是皇子時,自家被誣陷謀逆,滿門鮮血被雨水衝刷流盡京城長街,是他撐著傘問自己,要不要跟他走。


    少年的沈衍和麵前英俊沉鬱的帝王重合,她心裏一直深埋的東西突然被連根拔起,“臣少時無知,方才不過在陛下麵前亂言幾句,陛下莫要放在心上。”


    沈衍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不快的神情,思慮再三開口道:“我不是同你玩笑,江山安定……”


    “怎麽才算安定?”江沉綺打斷他。


    帝王看向殿外,“自然是——兵權在手。”


    “我會替你拿迴來的。”江沉綺順著他的目光,透過門窗將目光放在殿外人身上,“哪怕是殺掉謝景淮。”


    通碧殿的大門再次被打開,江沉綺接過宮人替她準備好的竹傘,緩步走向殿外。


    謝景淮依然跪得筆直,這次卻沒有抬頭看她,雨水砸在傘麵上發出不算小的聲音,江沉綺走到他身旁,不顧自己長裙被水浸濕,她以一個半跪的姿勢將傘撐在兩人頭上。


    謝景淮隻聽見女子輕柔又帶著疑惑的聲音,“你為何不反?”


    天空劃過一道驚雷,月白長裙帶著泥濘離去,在她的身後,一直跪著的謝景淮突然倒下。


    第二日天還未大亮的時候,昨夜北衙禁軍統領在大內殿前與明英侯相遇,一見麵便起了好大衝突的消息便已經不脛而走,傳遍了整個朝堂。更有甚者言明英侯迴府便病倒,禦醫都來來迴迴去了好幾撥。


    “咳咳——”江沉綺嘴裏的茶水還沒咽下去,聽著臨淵一本正經地複訴道他從外麵聽的昨夜傳聞,屬實被嗆了一口。


    “我說你好歹也是個武官,怎麽跟那些個天天聽話本子的人一樣八卦。”她搖搖頭,有些無奈,“黑的白的全憑一張嘴,這事我跳護城河都洗不清。”


    她和謝景淮在殿前相遇是事實,她走後謝景淮倒下雨中被送迴侯府也是事實,沈衍不可能讓世人知道他讓謝景淮長跪宮內,那又隻有她來背下殘害忠良這個罪名。還好今日休沐,不然要她去金鑾殿看禦史台那些老頭的臉色,想想就心煩。


    “他們那些人懂什麽”臨淵冷哼一聲,又摸出個信封,語氣緩和了一些“尚書府那個案子有進展了,大人看看?”


    戶部尚書姚立星一個月前被幾位重臣參了好幾本,全是彈劾他私下賣官混亂朝政的,牽連的官員近十數人。這位姚大人自先皇在位時便深受重用,為人最是剛折不屈,沈衍在朝堂上不肯妄斷其罪名,便將尚書府一案交給她來查緝。


    他人看不穿帝王的心思,江沉綺卻是心如明鏡,姚家入仕的門生頗多,先帝還在時他們就並非支持沈衍即位,姚立星還曾上過請封慎王為太子的諫言,後來雖說慎王被廢,沈衍如願做了皇帝,但這根刺,還是紮在了天子心中。


    姚立星向來是忠國而非忠君,沈衍這些年將朝中重職漸漸換成自己心腹,無論此案是否為真,都不會真的留他。


    江沉綺展開信紙,先是粗略地掃了一眼,然後有些訝異地又從頭細看一遍,方才放下紙戔。


    “臨淵,我們去見見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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