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畫展的展期一共是二十八天,按照慣例,畫家本人需要參加開幕式,之後的常規展出時間便可以不去了。


    季南風掐準了時間,盡快處理完剩下的事情,接著便立刻收拾行李、帶著燕鷗起身返迴上海。


    盡管燕鷗不願意麵對,但現實就是,到了該準備放療化療的時間了。


    臨行前的那天清晨,一行四人起了個大早,來到在附近的逍遙津公園散步。


    這個點兒能堅持來公園溜達的,除了年紀上已經不需要睡懶覺的大爺大娘,就隻有他們這一群年紀輕輕卻心事重重得睡不著覺的青年。


    這一麵之後他們就要分別了——燕鷗和季南風要返迴上海治療,趙明陽和徐敏則要準備去馬來西亞的拍攝任務,再到下次聚首,便又不知是一番怎樣的光景了。


    這樣不知還有沒有再見的道別,讓整個氣氛都變得有些沉重,一向歡樂鬧騰的小夫妻倆也罕見地緘默起來——似乎誰都不想提分別的事情。


    這種時候,打破沉默的永遠都是燕鷗——他今天帶來了相機,一路走走拍拍,心情倒是比他們三個輕鬆不少。


    “我們要不合個影吧?”燕鷗笑著說,“這一趟迴去,我老婆身價可是要狂飆了,你們不抓好這個機會,到時候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靠你可說得太對了!”趙明陽一聽,也立刻打起精神來,“來來,寶兒,跟咱們未來的巨星合個影!”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張照片裏真正珍貴的人並不是季南風,但離別的場麵不需要說喪氣的話,他們強打起笑容,支起了三腳架,讓專業的人像攝影師徐敏同誌給大家指導拍照。


    “我下場拍照也不便宜的啊。”徐敏笑著說,“這組照片價格不菲也有我的一份功勞!”


    “那可不嘛!”趙明陽永遠都是她最忠實的捧哏,“我寶兒的咖位,能請到她拍照都是在座各位的福氣!”


    氣氛又一次樂起來。


    他們仨雖然都是攝影專業出身,但最終的發展方向卻都大相徑庭——徐敏還沒畢業就開始接拍人像寫真,經過幾年打磨之後成了圈內知名的時尚攝影師,和很多名流巨星都打過交道。趙明陽則是擅長創意攝影,主戰場在廣告圈,街頭巷尾那些隨處可見的商品創意照,有很多都是出自趙老師之手。


    而燕鷗則是地理雜誌簽約的自然攝影師,除了季南風之外,他的鏡頭裏很少會出現人物。他喜歡花上很長很長的時間去尋找一串瀑布、等待一朵花開,他會驅車跟著奔騰的野馬遷徙,也會匍匐在叢林之中看著母鹿帶著小崽奔跑。


    他們拍出來的東西放在一起,不能說有點關係,隻能說毫不相幹,但即便是風格差別如此巨大,也不妨礙他們從見麵伊始就十分投緣。


    想想卻也合理,畢竟都是靠眼睛吃飯的人,他們三個是,季南風也是。


    把燕鷗和季南風送去高鐵站時,趙明陽還是沒忍住哭了,燕鷗沒嘲笑他,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告訴趙明陽記得多運動,告訴他要對徐敏好一點,告訴他一定要注意健康,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他看著這個哭到癱軟的大碼男青年被瘦小的妻子硬生生扛起又拖走,忍不住笑出了淚花。


    坐上高鐵的時候,季南風特意把靠窗的位置留給他看風景,又給他裝了熱水,告訴他累了可以安心閉眼休息,想要什麽直接告訴自己。


    燕鷗沒說多餘的話,隻是悄悄牽過季南風的手,邀請他一起看著窗外漸漸後退的風景。


    這一趟來得轟轟烈烈,迴得匆匆忙忙,統共沒有幾天,卻充實得讓燕鷗覺得經曆了很多、走過了很久。


    看著逐漸從身後抽離的皖省,燕鷗心想,自己大概再也不會來這裏了。


    窗外,是他來時就經過的一片田野,那裏不久前還是一片翠然碧色,隻不過是幾天的功夫,居然已經悄悄染上了一層淺金。


    燕鷗想起今早出門時,他把短袖換成了長衫,他迴頭告訴季南風說:“夏天好像結束了。”


    季南風跟他一起看著那窗外的田,許久才有些悵然:“嗯。”


    眼前,一陣風吹過,燦燦的淺金掀起一陣波光粼粼的浪來,燕鷗看了,忽然笑起來,眼裏的惆悵一掃而空。


    “不過沒關係。”他說,“因為這個秋天,看起來也不賴嘛。”


    第27章 秋月星華27


    這個秋天來得不徐不疾, 甚至還帶了一絲刻意的溫柔,燕鷗也滿懷起信心,迎接起下一個階段的挑戰。


    早聽說化療不會輕鬆, 但真當到了實操的時候, 他還是覺得自己低估了它的痛苦。


    剛剛搬進新病房的時候, 燕鷗就感覺到了強烈的不安——這是間多人病房,隔壁兩張床上躺著跟他一樣化療的病人。


    比起燕鷗現在精神十足的樣子, 另外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 和一個六十來歲的大叔,都跟個皮包骨頭骷髏架子一樣, 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 看不出半點兒活人氣。


    燕鷗小心翼翼躺到床上不敢吱聲, 但是臉上也是藏不住的緊張。他共情力很強,看見別人奄奄一息的模樣,便覺得一下下都疼在了自己的身上。


    季南風見他大氣不敢出的模樣, 飛快地拿紙疊了一隻小鳥, 拿手捏著,“咻”地一下飛到燕鷗的腦門子前。


    燕鷗從恐慌中迴過神來, 看見那隻精致秀氣的紙鳥,立馬就被哄好了。


    “老婆老婆, 再幫我疊一個小企鵝!”燕鷗求他, “不想要小鳥一個人!”


    季南風立刻拿起紙,手指翻轉, 疊了一個大隻的帝企鵝, 把小鳥摟在懷裏。


    疊完了帝企鵝, 季南風又疊了一隻北極熊、一隻北極狐,圍在小鳥的身邊:“這是老趙和小徐, 是小鳥的好朋友。”


    燕鷗樂起來:“這到底是在南極還是在北極?他們怎麽遇到一塊兒的?”


    季南風捏起企鵝,擺到燕鷗麵前捏起嗓子配音:“無所謂,小鳥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燕鷗也拿起小鳥,對小企鵝說:“太好了,那你跟我一起去旅行吧!”


    幼稚的小遊戲減輕了燕鷗的焦慮,但是卻削減不了半分化療的痛苦。


    化療需要植入靜脈輸液港,表盤大小的底座植入皮下,半根手指長的針頭直接紮進鎖骨上,麻醉退了之後,整個胸口都悶悶地疼。


    燕鷗幹巴巴躺在床上,看著自己的胸口,疼得直抽氣,想伸手摸摸又不敢動。


    “老婆……”他扒拉住季南風的胳膊,悲痛道,“我懂了,這就是心碎的感覺。”


    這人是懂苦中作樂的,季南風朝他張開了雙臂:“免費收留心碎小鳥。”


    燕鷗順勢往他懷裏一躺:“小鳥來了。”


    然而,小鳥心碎得還是太早了,皮肉的疼痛隻是這場漫長征途中,最微不足道的開胃菜。


    第一次化療,是輸液配合口服藥物。這比起撬開腦袋割瘤子,看上去要溫和太多。


    輸液的那幾個小時,燕鷗除了身上有些發燙、心率有些快之外,其實並沒有太明顯的反應。他以為自己躲過了一劫,直到晚上拔針之前,副作用終於姍姍來遲了。


    身體起反應之前,他正靠在床上看季南風畫畫,忽然就覺得身體沒了力氣,極度疲勞還有些眩暈。


    他本不想打擾季南風畫畫,但越是忍耐身體的不適感越強,直到實在撐不下去了,他才有些艱難地喚了一聲:“老婆……”


    季南風一瞬間便從投入的創作狀態中抽離出來。


    燕鷗本來想說,要不你把床搖下來我睡一會吧,話還沒說出口,一陣劇烈的反胃感便翻湧上來——他感受得很明顯,這不是頭疼帶來的那種惡心,是自己的胃開始起反應了。


    照顧了他這麽久,隻一個表情季南風就知道怎麽迴事,趕緊扶著他去洗手間吐了出來。


    手術前的那些破事兒,讓燕鷗對於惡心嘔吐充滿了恐懼,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先前半死不活的模樣,想起了自己收到的死亡通知,吐著吐著就開始全身發抖起來。


    季南風看出來他抖得厲害,一邊架著他一邊問:“你冷嗎?要不要加點衣服?”


    燕鷗半天說不出話來,隻能艱難地搖搖頭——他現在已經感受不到什麽冷熱了,隻知道耳朵又開始嗡嗡地叫,整個人都沒了力氣。好不容易等這一陣子過去,他才漱漱口,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了一句:“沒事兒,不冷……”


    怕他擔心,燕鷗還是把自己沒說出口的後半句咽了迴去——不冷,但是有點兒害怕。


    燕鷗這輩子都沒怎麽生過病,光是劇烈的嘔吐,就足以將他的意誌擊潰。他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麽人的身體能遭受這麽多匪夷所思的痛苦,比如把吃進去的東西全部吐出來,比如把腦袋鑿開又填補上。


    他幾乎是癱著被季南風扶迴去的,躺到床上的一瞬間,他看見旁邊兩具幹癟的骷髏,瞬間理解他們為什麽會這個樣子了——也許不出幾天,自己也就成了這樣一具枯骨。


    一具不能下床、不能移動,除了在床上等死什麽也做不了的枯骨。


    太恐怖了,燕鷗害怕地閉上了眼,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季南風趕忙過去幫他擦眼淚,又把他摟進懷裏,輕輕拍著他的背哄起來。


    季南風身上淡淡的香味,永遠都是燕鷗最好的安神劑。在他的臂膀裏,燕鷗很快找迴了安全感,被疲憊拖曳著,很快就昏睡了過去。


    但化療這樣的事情,總不會讓他好過。


    他大概隻在季南風的懷裏睡了不到十分鍾,又皺著眉爬了起來,這迴他明顯感覺胃裏沒什麽東西能吐了,但還是忍不住趴到水池邊,吐出一口苦水來。


    季南風扶著他,想關注他的情緒,但很顯然,他這一次醒來精力差到連情緒都沒法有了——他隻是無力地對著水池發懵,然後半句話都沒力氣說,就又被季南風抱迴床上。


    嘔吐、癱倒、昏睡、驚醒、嘔吐……燕鷗一整個晚上就在無限循環這個痛苦的過程,季南風著急地詢問醫生,那邊給的結果卻是,嘔吐是正常反應,輸液前就已經給他打過止吐針,但看起來效果並不明顯。


    再到後來,燕鷗連睡都睡不著了,明明身子疲倦到了極點,卻隻能在頻繁的生理反應下,無奈地睜著眼,一邊歎氣,一邊抵抗著強烈的不適。季南風看得心疼,又實在沒有更好辦法,隻能一直幫他按揉手臂上能止吐的內關穴,希望能好一點算一點。


    在這層樓裏,遭受痛苦的永遠不止燕鷗一人。在他零星的清醒時間裏,灌進他耳朵裏的,除了季南風溫柔耐心地安撫之外,隻有一遍遍無孔不入的呻|吟、哀嚎、哭泣……


    昨天他做基礎檢查的時候,就和一個大哥聊過天,說他的父親化療之後整個人直接不行了,說是後悔,至少在化療前還有個人樣。


    但他又聽另一個姑娘說,她已經是第六個周期的化療了,生存期比預計已經超出了好久,說化療是她做過最正確的選擇。


    此時,燕鷗無力地躺在床上,胃裏反酸燒得他胸口難受得要命。


    他不知道該怎麽勸服自己,接受化療是一件對身體好的有益的事,他隻知道,至少那瓶藥水吊進自己身體裏之前、在自己吃下那粒膠囊以前,他還能好好地跟季南風聊天,吃季南風喂給他的牛排。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堅持不下去了——他再也不覺得自己有多麽的堅強勇敢了。


    這個折磨的過程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嘔吐的反應要好一些,但是渾身都沒有力氣,頭還昏昏的,全身開始發冷,早餐更是一點兒都吃不進去。


    季南風幫他換了床厚被子,給他喂了點熱水,念他之前一直在追更多小說聽。念完了最新章,又覆在他的耳邊,單方麵地跟他說了很多話,從認真的到好笑的,想起什麽就說什麽。


    燕鷗蔫蔫的不想開口,但季南風說的每個句子他都聽到了心裏——他太喜歡聽季南風跟自己講話,永遠慢慢的,溫柔又有條理,不論什麽時候聽,都會讓他感到安心又舒服。


    他握住了季南風的手,輕輕用指腹摩挲著他的指關節,終於在輾轉反側了許久之後,季南風掌心的溫度驅散了寒意,遭了罪的可憐小鳥再次昏睡了過去。


    季南風看著他眉頭緊蹙的睡顏,心也跟著碎了滿地。


    中午,燕鷗的化驗結果出來了,白細胞下降得厲害,不得不打了升白針。


    這一針下去,副作用倒也很快就來了。好不容易睡著的人,硬生生被全身上下的疼痛扯醒了。


    “肌肉疼,骨頭疼,胸口疼、腰也疼……”燕鷗病懨懨地躺在季南風的懷裏歎氣,本來紮針都害怕的家夥,此時被各種各樣形色各異的痛感惹得沒了脾氣。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忘調戲一下季南風:“就跟我第一次跟你上完床的感覺是一樣的。”


    季南風猝不及防地笑起來,問他:“我有這麽猛嗎?”


    燕鷗蒼白地舉了個大拇指:“你就是這個。”


    很快,比上床更猛的後勁兒接踵而至。下午,燕鷗就開始發起燒來,但他卻沒法安心躺著,因為新一輪的頻繁嘔吐又開始大駕光臨了。


    這一次,全身上下所有的不適像是約好了一起來似的,一股腦兒把燕鷗直接整蒙了。他腦袋嗡嗡地發白,眼淚更是控製不住地瘋狂往下淌,有一瞬間恍惚覺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好、好難受……”他顫抖著縮進季南風的懷裏,咬著牙忍了好半天好半天,這才氣若遊絲道,“老婆……我要堅持不住了……”


    一聽這話,季南風眼睛又忍不住紅了起來——有那麽一瞬間,他真想拔掉他身上的針管兒,抱著他一走了之。


    這他媽不想再看他受罪了。


    化療的這幾天,燕鷗喝不下一口水、吃不進一粒飯,聞到一點點飯菜的味道都狂吐不止,季南風準備的滿滿一手機菜譜更是無處安放,更糟糕的是,燕鷗似乎對升白針不太敏感,一頓副作用熬下來,白細胞水平還是低得嚇人,身體的免疫功能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高燒不退,還開始止不住地咳嗽。


    醫生也拿他的狀況有些頭疼,如果白細胞再低下去,化療就要被迫暫停了。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這句話,燕鷗反而悄悄鬆了口氣,經過這幾天的折磨,他甚至覺得腦瘤帶給他的痛苦也不過如此——沒有什麽是比當下更難熬的了。


    半夜,燕鷗渾身上下難受得又睡不著,隻能哀哀地睜著眼,看著窗外初秋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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