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就到了大唐龍朔二年,這一年注定是多事之秋,首先是在二月甲子,高宗下詔改京城諸司及百官名:以尚書省為中台、門下省為東台、中書省為西台、左右仆射為左右匡政、左右丞為肅機、侍中為左相、中書令為右相等等。


    到了三月,左武衛大將軍鄭仁泰和左武衛將軍薛仁貴在率軍征討鐵勒九部的同羅、仆骨等部過程中獲得大勝,高宗聞報心中大喜,設宴款待群臣,李顯由於在頭一年被任命為並州都督,雖然隻是一個遙領的虛職,但身為高宗得寵的皇子,也參加了盛宴。


    不過整場酒宴李顯都表現得很平淡低調,並不像高宗那樣開懷大笑,也沒有通過誇耀通過這一戰大出風頭的鄭仁泰和薛仁貴等人來奉承高宗,而高宗這時的情緒正高,也沒有顧及到李顯,反而是武後注意到了李顯的神情,不由得暗暗奇怪,這個到處喜歡湊熱鬧的小家夥今日竟然如此安靜,這也算得上是奇跡了。


    注意到李顯這幅表情的還有一個人,這個人位高權重、聲望極高,乃是三世老臣,也是被稱為大唐兩大軍神之一的司空、同東西台三品、英國公、校檢洛州長史李績。


    李績,原名徐世績,字懋功,也就是傳說中那位讓太宗李世民言聽計從的神機軍師,因為功勞卓著,被高祖賜姓李,是名李世績,後因避太宗之諱,改名李績。


    早在李顯出世之時,李績就聽說這個與自己長孫敬業年紀相當的皇子身上的種種奇事,不過這一切他都沒有真正往心裏去。因為對於一個稍微有些聰明的皇子,還根本不值得他去關注。


    可是這一次李績見李顯在為鄭仁泰大勝而慶賀的宴會上不僅不隨波逐流的表示喜慶,麵上反而隱隱有一絲的憂色,不由得心中訝異,暗暗想道:“看來此子並不像外人傳說的那樣不通政務,反而是極為精明,此子小小年紀,便深通韜晦之術,看來所圖非小,若果真如此,恐我大唐日後禍患不小,不過為謹慎起見,我還是找個機會試探一下此子的好。”


    自從發現李顯麵色有異之後,李績的目光便沒有離開過他,一直等到李顯終於借口如廁走出殿外,便悄悄追隨了過去。


    等到李績來到殿外之後,卻發現李顯一人靜靜地站在月光之下,麵色說不上喜憂,不由得駐足了片刻,然後開口問道:“夜深天涼,大王如何不顧風寒,獨自外出?”


    李顯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李績的目光,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借故走出殿外,準備向這位三朝元老好好套套交情。


    因為他知道麵前的這位,乃是大唐少有的智者,不僅在高祖、太宗兩朝深受恩寵,即便是高宗一朝,恩寵之榮也無有人及,當初高宗欲立武後,朝臣反對,高宗無奈,問計於李績,李績一句“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便輕鬆化解了難題,所以連武後也都對此人感激不已,他相信隻要自己能夠得到此老的讚譽,自己一定可以在高宗武後麵前獲得非常大的好處。


    可是李顯卻又知道,此人乃是大唐有名的純臣,一心隻為社稷考慮,如果自己在對方麵前露出一絲一毫的野心,一定會引起此人的警惕,而以武後的精明,隻要李績在她麵前有一點點暗示,自己以後的日子就別好好過了。


    所以,李顯決定繼續采取韜晦之策,想辦法瞞過眼前的這條老狐狸,然而此人可不是一般的難纏,如果自己裝的全無蹤跡,恐怕更會引起對方的懷疑,所以此事一定要做得恰到好處才行。


    雖然李顯深深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智慧想要瞞住千古智者李績,恐怕不是一般的難,好在他現在隻是以一個五六歲幼童的身份,再加上對對方了解得相對比較透徹,想要以此瞞住此人卻也不是太難。


    所以,李顯聽到李績的聲音之後,頓時嚇得一哆嗦,好像是沒有發現背後有人,等到看到是李績的時候,這才躬身下拜道:“原來是懋公祖父,孫兒李顯有禮了。”


    “不敢不敢,大王以皇子之尊,如此稱唿,如此禮節,老朽如何受得?更何況若論職分,大王身為洛州牧,而老朽忝列洛州長史,當為大王下屬,按理老朽當先行禮是也。”


    說完之後,李績便欲對李顯行禮,卻見李顯連忙拉住,笑著說道:“懋公祖父這是折煞小王了,公為我大唐立下卓越功勳,輔佐我高祖、太宗與當今天子三代,昔日我父為並州大都督,公為長史,後我父為太子,公更是悉心輔佐教導,公又與我外祖士彠公相交甚厚,我母一直視公為叔伯,後又得公之力,方得拜為皇後,素日在小王麵前說,要小王以祖父待之,公與我父母有此淵源,能得小王稱一聲祖父,當之無愧。我朝以孝標榜天下,公乃祖輩,如何能向小王行禮,莫不是要折煞小王了?”


    “既如此,老朽便失禮了。”李績見李顯對自己如此真誠地讚美,不由得笑了笑,順水推舟的說了一句,對其提防之心也少了一大半。


    但是李績卻並沒有忘記自己來這裏的本意,舊話重提,對著李顯說道:“方才老朽問到哪裏了?對了,夜深天涼,大王如何不顧風寒,獨自外出?”


    “嗬嗬,公又何必明知故問呢?孫兒實在是因為擔心我朝西線戰局,這才麵有憂色,卻不成想被公瞧出了破綻。”李顯倒也沒有隱瞞,直接承認了自己的想法。


    “哦?如今鄭仁泰與薛仁貴大勝鐵勒,滿朝皆賀,大王又有何擔心呢?”李績對此似乎是很隨意,笑嗬嗬的問道。


    李顯卻是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李績對這句問話的在意,而他既然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李績的目的,現在也自然有了對策,不過他表麵上卻像是猶豫了良久,然後這才開口說道:“小王聽說鄭大將軍雖然得勝,卻縱兵大掠,而薛將軍雖則三箭定天山,勇則勇矣,卻於鐵勒部眾投降之後悉數坑之,故此小王愚見,二將勇武有餘,卻失之於仁,定會因此而激起更強烈之反抗,縱然一時得勝,終將不利於社稷。”


    “大王之言深得我意,鄭仁泰、薛仁貴自命英武,然剛則易折,老朽亦料定其此行必敗。大王年紀輕輕便如此聰慧,果是我大唐之福啊。”


    李績表麵上對李顯十分誇讚,可內心裏卻對李顯的理論並不讚同,因為打仗靠的並不是仁慈,有的時候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人的不負責任,想他李績一生征戰,從來也不是什麽仁慈的主,不過聽聞李顯方才這一番話,他對李顯的疑慮倒是完全消失了。


    “吾是否太過捕風捉影乎?此子多大年紀?如何會有這等韜略手段?”李績不由得暗笑自己疑心太重,同時也為自己對一個幼兒都如此猜忌而暗暗慚愧不已。


    可這時候的李顯卻並不想放過他,而是大聲說道:“懋公祖父既看出兩位將軍此行必敗,為何不上奏皇上,或命君上發下敕書,令兩位將軍改變策略,不致有此一敗?”


    李績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後溫和的摸著李顯的頭說道:“大王有所不知,軍中有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兩位將軍既為領兵正副總管,便有指揮全權,休要說是老朽,便是聖人亦難以幹涉,更何況邊關遙遠,形勢多變,便是有敕書到達,戰局恐已了結。”


    其實這也隻是李績表麵上的迴答,而其中的深意根本不足為外人道,不過這一點李顯倒是清楚,顯慶五年之後,高宗忽犯頭風,鑒於太子幼小,大臣權重,便將政事交予武後處置,武後則乘機擴張勢力,許敬宗、李義府、崔義玄、王德儉、袁公瑜、侯善業等人亦紛紛投靠,這令高宗感到了隱隱的不安,於是開始與武後爭權。


    這一次鐵勒九部叛亂,高宗為了鞏固自己的權力,便任命親信將領鄭仁泰和薛仁貴出征,以便待得二將得勝立功後進行升賞,武後則推薦鐵勒出身的將領契苾何力,卻被高宗駁迴,這一次二將得勝,武後心中自然不悅,所以李績雖知以鄭仁泰之能,並不足以平定鐵勒叛亂,卻也不敢置喙,隻怕此舉會因此得罪了武後,從而改變自己在二聖爭權中保持中立的策略。


    “唉,吾老矣,這許多年來苦苦建立的家業可不能因為一時糊塗而葬送殆盡。所以,如今二將戰敗之事,隻能秘不出口,任局勢自然發展,至於這小兒,吾倒要想辦法封住其口,否則一旦牽扯出我來,便不能似如今這等作壁上觀了。”


    李績看了看眼前的李顯,略略想了想,便開口問道:“老朽素聞大王聰慧,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然則大王不喜讀書,卻是可惜了,譬如今日之事,大王雖能斷定二將必敗,卻隻是從仁義角度分析,需知仁義雖可用於理政,於軍事戰陣則不必拘泥,其實仁泰若敗,當為其恃勇猛進之故。不若這樣,老朽這裏有幾部兵書,晦澀難懂,老朽斷定以大王之才,半載之內恐難領會,你我今日便來賭上一賭,若是大王果真能夠融會貫通,老朽便將老朽所注解之李衛公兵法傳授於大王,若是老朽僥幸勝出,大王需依老朽一事,不知大王可否賭上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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